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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哪去了》作品连载(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03日14:00 来源:南帆

  然而,这只是一个错觉。狼吞虎咽往往嚼不烂。草草地掠过生活,许多细腻的部分消失了。从海南岛到哈尔滨,波音757只要四个小时。甚至旅行感还没来得及出现,我们已经从夏季飞进了冬季。可是,呼啸的飞行既看不清长江,也看不清泰山。古人骑一匹毛驴上路,歇歇停停地走了三个月。他们不在乎哪一天抵达目的地,但他们说得出哪里草长马肥,哪里风高雪厚。小桥流水,黄土高坡,只有一程一程地慢慢走过,人们才可能真正认识江山。否则,我们只不过认识一张地图。生活中的细节很重要。这些细节贮存了全部生活的沉重分量,无论是母亲的躬身咳嗽、乞丐的卑微眼神还是小官僚趾高气扬的步态。武侠小说快意恩仇,血脉贲张——可是缺少必要的细节。武侠们不必操心食宿,江湖上从来没有人生病住院,也不必给孩子洗尿布。所以,合上书本半个小时之后,我们立即明白这种生活是假的,爱或者恨都轻飘飘。可是,细节的体验必须慢慢来。太快的速度往往把细节当作累赘抛掉,生活仅仅剩下了梗概。

  现在,许多人似乎被越来越快的生活速度魇住了。人们只能匆匆地瞥一眼远方的山峦或者天空的月亮,然后就埋头往前奔。快,快!——争先恐后的心情凝成了一阵强大的浮嚣之气。不论是历史蓝图的挑选、个人目标的设想还是迪斯科舞厅里急促强劲的节奏,人们都可以察觉到浮嚣之气的冲击。浮光掠影冒充见多识广,一目十行成了渊博,琴棋书画面面俱到又一无所长,朋友遍天下而没有一个知己。孩子们开始玩电子游戏的时候就明白,闯关夺隘靠的是手快——而不是深思熟虑。谁还在那里青灯古佛,面壁十年,那简直是不堪救药的落伍者。

  大洋彼岸的一个教授提出了意味深长的口号:比慢。踏踏实实地读书,不要想一口吃成一个胖子;从砍柴挑水做起,不要好高骛远,频频更换一些炫目的大口号,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可是,机器制造的节奏回响在每个人的心里,如同挣脱不了的毒瘾。我们常常按捺不住突然涌上来的焦躁,再也坐不住冷板凳,悬梁刺股也没有用。这个时候,返璞归真是一剂良药。只要回到虫吟鸟语、月白风清之间,回到云聚云散、落花流水之间,我们将和另一种节奏相遇。“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温习另一个久违的世界,我们会渐渐地平静,甚至大彻大悟。

  寡人之疾

  壹

  不止一个思想家将性与政治相提并论。纵谈天下大事的时候,常常绕不开身体上的某些器官。如果说,性是个人的私密领域,那么,公共权力从来没有放弃窥探、控制和监管的意愿。这就是历史。许多人听到了历史或者什么主义就开始打瞌睡,然而,如果告知历史或者什么主义是有性别的,他们立即会精神抖擞起来。

  如火如荼的革命时代已经远去。紧张的表情、千篇一律的服装以及“作风”问题的非议渐渐成为历史陈迹。庸常的日子来临之后,性成了一个惹人的话题。饱暖思淫欲,这句话儿一点不假。凡夫俗子还能聊些什么?新能源是奥巴马总统的演讲题目,草民只能在自己身上找一些特殊的能量。不就是被窝里的那点儿事吗?对了,就是那点儿事调剂了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联合国对于生态环境的辩论轮不上插嘴,经济学知识分子阐述的金融危机高深莫测,草民只弄得懂方圆一丈之内的事情。口袋里攒起几文小钱,偶尔也想到股票市场探访一下行情。倒是那些股票分析家深知民情,他们的启蒙讲解即是以“性”作为比拟。一则流传甚广的手机短信告知,A股与A片异曲同工,例如二者都令人亢奋,上下幅度都很大,诱人达到高潮之后一泻千里,多数都会被套牢,如此等等。不要一本正经地将性从生活之中删除,性从来就没有从我们身上消失,而且正在广泛地涉及美学、医学、体育健身以及电子信息等尖端行业。

  有趣的是,身体是自己的,快感无罪,这些放肆的观念显然是历史赐予的故事。革命带来的严肃气氛之中,一切私人事务均要交付集体舆论表决:消费习惯,美学趣味,服饰装束,饮食嗜好——包括围绕性爱的诸多细节。如今,社会划出了个人空间,隐私有权利避开他人的目光,性的问题开始交还每一个人自决。然而,现在的问题似乎在于,许多人正在刻意地将各种私密的情节摊到阳光之下。正人君子不再讳言下半身发生的事情,大众传媒公然传授性技术,众多艳舞演员的肉体仿佛迫切地企图从重重叠叠的服装背后冲出来。回想这一段历史,性是开放速度最快的一个领域。我们身体之中的某些器官被无限地放大,安放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一个无聊文人曾经大胆地概括,他周围所有的成功男人都在公开猎艳,而众多女士无不暗暗地期盼出轨。相对于昔日的拘谨和保守,性的主题正在从禁欲主义的深渊浮了上来,成为众人手里传来传去的皮球。

  贰

  一个人一本正经地声称:除了上床,他与某个红颜知己什么都有了;另一个人哈哈大笑:连床都没上,还能有什么呢?一些家伙的眼里,爱情如同一个过时的迂腐话题,没有涉及性什么也谈不上。这是一种轻松的气氛,生活渐渐成了喜剧。

  爱情具有一种珍稀的品质。心有灵犀,望穿秋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种故事不是每天遇得上。两个恋人相互拥有,他们的关系包含了不容侵犯的凛然,不可亵玩的圣洁。尽管如此,恋人之间的痴情日子还是如同薄薄的玻璃器皿一般易碎,甚至经不起一个陌生的轻轻触碰。所以,众多感人的爱情故事往往是悲剧,例如曹雪芹的

  《 红楼梦 》,莎士比亚的 《 奥赛罗 》,托尔斯泰的 《 安娜·卡列尼娜 》,纳博科夫的 《 洛丽塔 》。

  相形之下,《 金瓶梅 》 诙谐多了。西门庆见到了所有漂亮的妇人就迫不及待地掏出家伙冲上去,这种形象怎么会有庄重之感。至于薄伽丘的

  《 十日谈 》,性时常是与笑话联系在一起的。生殖成了一个极其次要的主题,爱情被厌烦地剥离出去,这时的性无非是单纯的取乐。一个异性伴侣,片刻之欢,没必要将这么点事看得太严重。西班牙马德里路边那些正儿八经的小店铺里,几个欧元就可以买一套明信片。一张明信片上用卡通画画了三十一种做爱姿势。做爱场所看来是在海滩上,三十一对男女背后都架了一顶大遮阳伞。卧室里的事情搁到了阳光下,神秘感自然地消失了。

  然而,如果性丧失了神秘感而唾手可得,大规模的淫乱必将威胁到家族、血缘和财产的稳定性。因此,社会不得不设计严密的禁忌系统封锁性的狂欢。现在的情况是,许多性话语将禁忌系统视为一个游戏的道具。无论是巧妙地逃脱了禁忌系统的阻拦还是被绊倒在地,这一切在性的叙述之中均是笑料。“在一个巴掌大的地方,犯了天大的错误”,这种话说得多么机智。笑一笑,十年少,这时,各种隐秘的欲望可以乘坐笑声出来短暂地放风。

  我们没说什么,调笑自己的身体而已。这种调笑隐藏了一种生活姿态,自己为自己制造喜剧。悲情的时代已经远去,让那些爱情故事逼得涕泗滂沱又有什么必要?一个个都说想要放松一些,性不知不觉地开始扮演喜剧的主角。脐下三寸带来的快乐不仅在床上,而且弥漫在各种话语表述之中,充当诸多“无厘头”隐喻的来源。显然,这种状况已经成了一个奇特的文化症候。

  叁

  允许我杜撰这么一个词:文化激素。

  许多孩童的性器官远未开始发育,可是,四周的文化气氛卓有成效地促进了他们的性早熟。性意识提早觉醒,迫不及待地加入成人游戏——性进化的提速将造就早慧的一代,还是正在打开所罗门的瓶子?

  很长一段时间,性是许多场合讳言的话题——我们往往用含糊其辞的“那件事”指代。一个作家在回忆录中说过:小时候他无意地发现了手淫的乐趣,即刻冲出门转告一大堆狐朋狗友。可是,他沮丧地发现,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就是不说。“红袖添香夜读书”是古人宣扬的美妙情趣,然而,读完书熄灯之后的故事消失了。剩下的事情只能在黑暗中摸索,许多人在新婚之夜还是尴尬地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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