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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哪去了》作品连载(1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03日14:00 来源:南帆

  据说这是一个殉情者。一个小伙子苦苦追求这幢楼里的一个姑娘,不知是第几次到这一幢楼里敲门?这个表情忧郁的小伙子肯定向姑娘表述过这种观点:如果无法和她的笑靥朝夕相伴,生活就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已经无从猜测,这个观点来自即兴的冲动,还是斩钉截铁的誓言?另一个无从猜测的事实是,小伙子得到的是婉言谢绝、恶语讥刺还是一扇坚固而冰冷的门板?总之,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他像一只绝望的大鸟从楼上一头栽下来,磕坏了矗立的广告牌之后摔入了路边的草坪。

  奇怪的是,现场根本没有发现小伙子所追求的姑娘。抬头望去,楼上的每一扇窗口都一模一样,人们甚至不清楚小伙子是从哪一层楼跳下来的。每一个楼层都住了许多花容月貌的单身姑娘,谁又有权力逼迫她们出面认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赶来收尸的是小伙子的父母。据说他们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带哭腔的女声断断续续地说,他们的儿子跳楼了。电话很快掐断,小伙子父母家的电话没有显示号码的功能。估计这是一部手机,查到了号码也没有意义。只要换一张卡,一切恩怨情仇都将彻底地删除。

  最终警察有没有找到答案?不得而知。

  人心浮动。

  两个蹊跷的死亡事件令人不安。空气之中不时飘过诡异的气息。一些住户挑头组织一场祈禳。祈禳是启动一个神秘的语言系统。这种语言可以上天入地,和鬼神对话。只有寺庙里的僧人通晓这种语言。他们将祈祷鬼魂安息,不要再惊扰防盗门背后一张张无辜的脸。募捐的广告公然贴在广告栏上,社区物业管理装作没有看见。灵魂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权限。

  星期日上午的祈禳持续了两三个小时。僧人们头顶金冠,身披红色袈裟,在木鱼声里集体诵经。多数人丝毫听不懂僧人吟诵什么,但是,舒缓的长调隐藏了安抚人心的力量。

  社区里居住了几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他们可能是某个大学的外籍教师。这些高鼻子们常常撩开长腿走得大步流星,或者摇摇晃晃地骑一辆自行车,另一只手提了一兜的青菜。他们也在僧人周围看了一会儿热闹,然后耸耸肩走开。高鼻子拥有自己的上帝,教堂里的神父说的是另一种语言。

  祈禳活动的结束是在晚上。我在阳台上看到,一个巨大的纸糊灯笼置于社区门口的水泥桥上,一阵焰火突如其来地升起,刺眼的亮光短暂地投射在幽暗的河水上。盛妆的仪式完成之后,人们就匆匆散去。没有人知道孤苦的游魂是不是在寂静的半夜光临过现场,享用祭品。

  日出日落,水流花谢,日子一天又一天。

  附记:近日,社区附近再度拆迁。工程队在一片民房内部发现了一堵古墙。考古专家迅速做出鉴定,这一段古墙修建于唐末,估计是闽王王审知筑的城墙。如此看来,社区前面的小河的确是当年的护城河了。于是,我站到阳台上的时候多出了一些想象——想象当年的古人怎样在城墙上听鼓角连营,看夕阳西坠?

  创作笔记二则

  ——关于一部虚拟的后现代主义小说

  壹、构思

  怎么样,小说的开头还行吗?如何写出惊世骇俗的第一句话,这是许多作家津津乐道的话题。“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

  《 百年孤独 》 的开始。“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这是奥尔罕·帕慕克

  《 我的名字叫红 》 的开始。我也曾在那儿苦思冥想多时,始终写不出如此精彩的句子。这就是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距离,不认账不行呵。

  当然,这么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从来没有为诺贝尔文学奖而写作的雄心。事情的缘起很简单:我的写作欲望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了,而且愈演愈烈。每一天下班精疲力竭地返回家中,仍然觉得必须为这个世界写点什么。明明知道风尘仆仆或者灯红酒绿的生活决不缺少一两本无足轻重的书籍,然而,我还是被写作的欲望——犹如一个秘密恋情——烤灼得坐立不安。事情的可笑之处在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并不清楚该写些什么。许多教科书表示,文学必须再现历史,听说巴尔扎克就是这么做的。我对于这个事实疑虑重重。巴尔扎克手中的那一支细细的鹅毛笔拼凑得出一望无际的历史吗?我不止一次地觉得,文学与历史搏斗犹如堂·吉诃德与风车搏斗。不过,先贤既然义无反顾地向历史扑去,我们恐怕也没有理由畏缩不前。堂·吉诃德就堂·吉诃德吧。那一天在西班牙的马德里街头,我破费了八个欧元买了一尊瘦骨嶙峋的堂·吉诃德木雕像。这一尊雕像现在还竖在我的书架上,仿佛暗示我的文学写作生涯——这将是一项自以为是同时又吃力不讨好的工程。

  当然,如今文学对付的历史不再是汉高祖、唐太宗或者十八世纪的伦敦、巴黎,现在进入后现代时期。听说某些先锋人士正在提出“后后现代”,文学再不动手就要落伍了。然而,什么是后现代生活?这是世界上许多顶级理论家正在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他们动用了许多奇怪的术语,例如不确定性,去中心,反本质主义,丧失深度,无主题的拼贴,如此等等。如果没有兴趣卷入这些术语挑起的思辨,那么,读一读弗·詹姆逊对于洛杉矶一个大饭店——典型的大都市景观——的描述或许有助于理解历史。詹姆逊看来,这个大饭店设计的入口、大堂、自动楼梯以及四座塔楼里的日本灯笼似的升降机无不破坏了传统的空间范畴。大部分旅客都在所谓的大堂里互相询问:柜台在哪里?大门又在哪里?感官和认知系统突然瘫痪,以至于无法根据总体设计找到自己的方位——这即是后现代。一个高瞻远瞩的著名理论家如此琐碎地描述大饭店的种种景象,这的确显示了罕见的耐心。不过,某些时候,那些毫无理论修养的人也可能一语中的。我曾经听到一个业余舞蹈演员说:后现代舞蹈吗?——哦,后现代舞蹈就是,手和腿全都从那些不可能伸出来的地方伸出来了。

  这一切多少表明,后现代生活有些神出鬼没。种种传统的生活规律开始失灵。因此,为了小说的成功,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即是,构思一个后现代主义悬念。绝大部分人都是悬念崇拜者。儿时听外婆讲故事,不断地重复的一个短句即是——后来呢?悬念引诱人们沿着一个下坡愈滚愈快,欲罢不能,一直到故事终局的真相大白。所以,那些渴望读者拥戴的作家常常焚香祷告:主啊,赐予我万能的悬念吧!后现代主义加悬念——现今,这或许是一部伟大作品的核心技术。

  悬念!悬念!我首先想到了众望所归的武侠小说。我研究过武侠小说的许多悬念设置诀窍。一柄宝刀惊现江湖,众多武林门派开始秘密查访——这是悬念;一代武林至尊溘然长逝,几个同门师兄弟各怀鬼胎,觊觎空出来的宝座——这也是悬念。然而,尽管李安的

  《 卧虎藏龙 》 获得了令人垂涎的成功,我仍然觉得,武侠的故事愧对“后现代”概念。无论是武功盖世、快意恩仇还是义薄云天,这些故事与后现代的飘浮之感距离太远。我也曾经考虑写一部侦探小说。案件通常就是一个巨大的悬念。一具尸首赫然出现在一间出租房里,故事立即开始启动。现代文明社会,一个人的非正常死亡必须得到合理的解释。司法部门有责任缉拿凶手,绳之以法。这肯定是一个悬念丛生的故事,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可是,大部分侦探小说的结局已经锁定。我无法想象,一个侦探突然搁下了手中的案子,独自驱车浏览另一个城市,然后因为一个有趣的艳遇而移居国外——这时他已经把那个跟踪多时的杀人犯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侦探小说的所有线索必须穿入一个小小的针孔:破案。走不到这个终点的侦探小说仅仅是一个残废的故事。可是,这时的后现代又在哪里?必然的因果链条,坚毅的性格,由来已久的生活信念,激烈的对抗,这种环境怎么容得下恍惚迷离、零散琐碎的后现代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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