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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哪去了》作品连载(1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03日14:00 来源:南帆

  这个社区下面有一个巨大的地下车库。驾车沿着昏暗的通道滑入,必须迅速摘下墨镜适应光线。有那么一瞬间,车轮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噪音一下子轰隆隆地放大了数十倍。车位上停泊了一些轿车,有的已经落满了灰尘,寂静之中惨白的日光灯有些瘆人。如果不是一个看车的老头雕像般地坐在那里,逗留在地下车库会让人一阵阵心虚。这个部位如同大楼的巨大子宫。我在地下车库的天花板上看到了各种交叉的管道:粗的,细的,方形的,圆柱一般的,一些管道一节一节地用大螺丝衔接起来,另一些管道会发出呜呜的声音。大部分管道都被漆成了赭红色。

  进入公寓的第一个动作通常是打开电视机。人们习惯于龟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窥视那个巨大的花花世界。埋在公寓墙壁里的金属导线可以奇妙地将这个封闭的空间放大几百倍。电脑也是如此。我找到这个社区的网站。不少住户上网聚会,聊天的一个重要内容是批评物业管理的粗疏,甚至号召住户拒交管理费。不知电脑主机背后的那一根导线通向哪里,也不知道那些愤怒的、哀怨的、激情四射的或者粗鄙的言辞是从哪一部电脑上泄漏出来的。电梯里遇到的邻居衣冠楚楚,不苟言笑,没有一个人像是会在网络上大放厥词的模样。

  有一段时间,我的电脑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即使不用点击那个著名的E图标也能进入互联网。技术工人检查之后解释说,可能与另一台电脑无意地在某一个联结点串通了。一台电脑上网,另一台电脑就能秘密地共享一个互联网的入口。这让我想到了一个不太好的词:通奸。我盯住自己的电脑就像拷问一个不贞的荡妇:另一台神秘的电脑情侣藏在哪一个房间里?当然,不可能有任何线索,我只能无奈地在键盘上敲出一句话:我们孤独地生活在导线时代。

  当然,社区里还有另一种生活。

  电梯行驶在一楼到六楼之间,我明显地感到这一截楼房的温度似乎比其他地方高。当地的拆迁户集中居住在这几层,这是另一个闹哄哄的区域。这些住户都是乡亲、邻居甚至亲戚。他们同宗同姓,一同挑担子卖过菜,也曾经吵嘴骂娘,挥舞长长的勺子互相泼大粪。现在,他们共同搬进封闭式的楼房,安上防盗门将自己反锁在一个个方格子里面。这解气得很。妈的,老子也住起了楼房,也乘得了电梯——他们的确频繁地搭乘电梯,如同孩子迷恋公共汽车。

  然而,拼木地板、抽水马桶或者一闪一闪的电视屏幕很快就让他们感到了憋闷。于是,他们重新开始呼朋引类,互相串门,你端过来一盘饺子,我回赠两棵白菜。一户来了客人,整个楼层都热闹起来。有一个下午,五楼的狭窄楼道竟然成了宴会厅。八九张八仙桌挤挤挨挨地摆在一起,煎鱼、炸年糕、炒白馃和烈酒的味道混成一片。东家端出一盘爆鸡丁,西家端出一盘醋熘带鱼,敬酒、划拳和孩子的尖叫一阵阵地拍打在四面墙壁上。桌上的男人吃得满头大汗,女人们一层一层地坐在楼梯上洗菜和涮碗筷。至少这个下午,家家户户的门都无拘无束地敞开了。

  我敢肯定,社区里的麻将馆就是在这些住户的怂恿下开张的。一幢高楼的底层腾出一个大房间,二三十张麻将桌顺序排开。麻将馆的天花板特别低,日光灯下烟雾腾腾,哗哗的洗牌声制造出喜庆的意味。社区里许多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可以随时进来摸几圈。外面的精彩世界现在已经由系领带的年轻人打拼了,他们只能懒懒散散地披一件家常的布衫在牌局之中消遣时光。当然也会计较输赢的那一点小钱,但更重要的是有事情占着手,斗斗嘴或者发几句牢骚旁边有人听着。大拇指摩挲“二饼”还是“八万”,窗外到底是落日还是雷雨就不去管他了。

  如果社区里也有年轻人痴迷于此道,那更像是一种对于伟大事业全身心地投入。那一天遇到社区的保安握一把手电筒四处巡查,身后跟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我询问是不是增添了新的装备,保安无奈解释说,四楼的一对夫妇没日没夜地鏖战在牌桌上,他们喂养的这条大狗只好托付给他了。

  死亡事件的来临没有任何预兆。那个从十七楼跳下来的女人事先并没有什么异常。这幢楼里的一个住户言之凿凿地说,这个女人上楼之前曾经和她打过一个招呼,笑容开朗明亮。当然,日后也有人回忆说,这个女人已经神情恍惚了一段时间,有时会呆头呆脑地坐在小河边晒太阳,一言不发。不管怎么说,这并不是跳楼的充分理由。女人是从外地嫁过来的。可以肯定的是,家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纠纷,她丈夫出门打工去了。

  没有人说得清她从十七楼跳下来的准确时间。大约是午后那一段昏昏沉沉的午睡时间,没有太多的人追究那一声砰的巨响。根据事后的猜测,女人从容地由电梯抵达十七楼,攀上门厅里的一扇小窗户,纵身跳了下去。这扇小窗户下面是一个狭窄的通风井,女人先是砸到十二楼的空调机,改变了下坠的线路之后竟然落在一楼阳台的边缘。我下楼来到现场的时候,尸体已经运走一会儿,警察刚刚撤了隔离的黄带子。一个穿制服的社区保安脸色煞白,一大堆打听消息的人群七嘴舌地将他围在核心。

  我始终没有听到这个事件的正式解释。十二楼那一台空调机歪斜了很长的时间,一楼的阳台上挂上了红布条驱除晦气。如果一个人面带笑容地从十七楼跳下去,她一定听到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众多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之间,一个秘密的结论风一样地拂过:这个女人鬼魂附体了。她婆婆前来收尸时不断地干号:“作孽呀,怎么盖这么高的楼,作孽呀……”估计她的意思是,因为有了这么高的楼,她的媳妇才从上面跳下来。

  听说,声音发出之后并不是坠落在地面,被松软的泥土所吸收;相反,声音如同断线的风筝向上飏起,渐渐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各种形状不一的声音常常掠过十楼的窗口,疾速飞翔而去。譬如,马路上遥遥传来的出租车喇叭声边缘清晰,如同鹅卵石一样坚硬;而救火车的警笛弧线优美,波涛汹涌。

  这个城市里有一些骑自行车招揽生意的人。他们在自行车龙头上安装了一个半导体小喇叭,喇叭里不间断地播放拉长声的录音:“修理高压锅,煤气灶,热水器,清洗抽油烟机——”;或者“蟑螂药、老鼠药、蚂蚁药——”这些声音扁平干燥,如同一根鞭子不屈不挠地抽打在十楼窗户的玻璃上。有时,这些喇叭里播放的录音是“馒头,馒头,山东馒头”,声音胆怯短促,如同惊慌的逃犯。附近一户人家死了老人。出殡之前,这一户人家请了一个民间乐队整整演奏了一个上午,乐曲丰富生动。哀乐仅仅是一个插曲,《

  春天的故事 》 《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我?”“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这些歌曲才是主调。一串串高亢的旋律争先恐后地从瓦缝里钻出来,闪闪发光地盘旋在如洗的蓝天。

  相反,这幢楼里的声音往往模糊,暧昧,黏黏糊糊,若有若无,让人摸不清声源。一阵风呼地刮过,什么地方有几声钝重的关门声。我总是弄不明白这些声音来自楼上还是楼下,东面还是西面。一段时间,竟日都可以听到一个老头的呻吟,忽高忽低,时而振振有词,时而唉声叹气。我断定这个老头就在阳台下的某个地方。可是,一层一层地找下来,声音竟然渐渐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深人静。但是,另一些声音开始放肆地从地底下爬出来,如同月光下横行在沙滩上的螃蟹。虫鸣蚊吟,鼾声梦呓,挂在墙壁上的几百台空调机一起发出雄壮的低吼,哪一个地方一辆轿车发动之后轻盈地滑走,一只狗呜咽似的吠了几声,一个老头几声饱经沧桑的咳嗽,如此等等。午夜时分,我多次被一些喧闹吵醒。仿佛有一些人刚刚从娱乐场所散出来,意犹未尽地坐在小河边说笑,声音清亮生脆。奇怪的是,附近并没有这种场所。有一个半夜我忍不住扒开卧室的窗帘向外张望,河边空无一人。

  另一个下半夜,我突然听到厕所的墙壁后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我相信那墙壁后面可能埋藏了一条下水管道,但水声之大如同流过一条河。我惊慌地盯住那一面墙,一会儿担心澎湃的洪流破壁而出,一会儿又在想,是不是某些幽灵被砌在墙壁里——现在正是它们集体沐浴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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