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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哪去了》作品连载(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03日14:00 来源:南帆

  我想起来了,少年时代我和一批小伙伴还迷恋过寻找蜗牛。我们要的是指甲片大小的圆形蜗牛,有暗红色的、铁青色的或者花的,蜗牛壳上一圈一圈的螺纹最终归结到一个圆点上。我们利用这些蜗牛展开竞赛:两个人分别将两只蜗牛壳上圆点对在一起用力顶撞,直至其中一只蜗牛的外壳破碎凹陷,完好无损的蜗牛为胜者。那一只外壳最为坚硬的蜗牛将如同皇帝一般地供奉起来,没有人想知道那些外壳破碎的蜗牛是否还活得下去。不知道这种游戏从哪儿传来,但是,周围同龄的男孩子几乎都动员起来了。我们翻检所有的草丛、墙根、瓦砾堆、石缝,所有的蜗牛被搜索一空。传说遭受重压的蜗牛外壳尤为坚硬,石块底下铁青色的蜗牛成为众人抢夺的对象。我忘了这种游戏什么时候不再流行。总之,有那么一天,我们突然觉得这些游戏既幼稚又不卫生,于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开始忙碌一些另外的事情。

  起身拍了拍身上,数十年的时光仿佛一下子消散在尘埃里。那些小动物只能活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回忆里,如同一部黑白的老电影。现在我们的身边只剩下各种人工合成材料,无论是墙壁、地板、各种管道和导线,还是手机、电脑、汽车和飞机。我的寓所里现在只养一只狗。它的大部分时间都关在阳台的玻璃门背后,每一天眼巴巴地望着栅栏外面的陌生世界;它的四个爪子几乎没有机会触碰到真正的泥土。

  叁

  “大地”是一个沉稳的词,“大地”隐喻的是宽厚、阔大、质朴和不尽的生机。山脉起伏,河流蜿蜒,树木葱茏,湖泊的水面映照出闪亮的落日余晖。我突然想到,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到所谓的“大地”了——这一幅景象多半是从飞机的舷窗上看到的。

  相当长的时间里,人类奔波在大地上,春种秋收,打猎捕鱼,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然而,历史肯定存在一个神秘的拐点——某一天开始,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超过了人们与大地的自然关系。社会制度,社会组织,货币与经济,行政机构与意识形态,艺术与美学……这些概念愈来愈密集地分布在周围,大地一步一步地退却,逐渐面目模糊。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大地似乎曾经生动地保存在古人的视野之中,即使闭门辞谢也绕不开——王安石有诗句曰:“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法史上有一则著名的轶事。怀素曾经与颜真卿切磋书法。颜真卿询问怀素有什么心得?怀素说: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颜真卿说:你觉得屋漏痕怎么样?怀素起身握住颜真卿的手说:得到真谛了。谈论纸上的笔墨线条,念念不忘师法自然,各种大地的意象是他们挥毫泼墨的灵感来源。栖身于天地之间,古人不时以植物的自况,伸出根系扎入泥土,牢牢地抓住大地是立身之本。汉语之中,“根本”是一个重要的词汇。众多带“根”的成语表明了古人对于大地的敬畏,例如“根深蒂固”、“落地生根”、“寻根究底”、“游谈无根”,如此等等。可是,现在还有多少人匀出心情想到泥土和大地?我们要么上电影院,逛服装店,寻觅佳肴美味,要么坐在玻璃幕墙背后的办公室里,精心地算计某一个官职或者某一笔款项,只有iPhone6、股票涨停、房价波动或者微博上疯传的明星绯闻才能带来少许的骚动。大地的退却从未让我们惊惶失措。退却的大地不是仍然待在某个地方,支撑着万事万物吗?谁还会担心,哪一天我们的城市会失去大地悬挂在半空中?闲常的日子里,我们对于大地仅仅剩下象征性的牵挂:庭院的角落摆两个盆景,阳台的栅栏上种几簇花——遥远的大地仅仅是花盆里的一小撮泥土。

  那一天我路过一个修建之中的公园,突然嗅到了浓郁的青草气息。一些工人正蹲在一块坡地旁边铺草皮。浓郁的青草气息有些呛鼻,我想起了夏日曝晒之下潮湿的田园或者树林间腐殖层蒸发出的气味。我们的嗅觉已经适应了城市的气味系统:工厂标准化生产出的气味单纯强烈,性质稳定,例如香水、烟草和烈酒;厨房里烹调菜肴的气味隐含了热烘烘的暖意;街道上飘拂的煤烟味或者汽车尾气显示出工业社会矫揉造作的化学风格。这时,青草气息是粗鄙的乡野,混杂了泥土和粪便的味道。久违的气息令人想到了各种遥远的故事。辽阔的大地此刻又在哪里?

  肆

  太太先前从未种植过什么。这几天她兴味十足地搬来许多盆花花草草,浇水施肥,不亦乐乎。我认不出其中一盆是什么树,询问之际居然遭到了嘲笑。我有些不屑:这算什么,我先前在一座大山里种过一棵大树呢!

  我种过一棵龙眼树,长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大约有六七米高。大约四十年前,我在乡下插队当农民。生产队里有一批龙眼树和橄榄树,分配给每一个劳力管理,每年大约要松土、浇粪若干次。收获的果实一部分交还生产队,剩余的归管理者个人。大多数农民的名下分配到六七棵不等,我仅一棵龙眼树——估计生产队长不怎么相信我的管理能力。我曾经挑过一担尿水长驱十来里山路,一勺一勺地淋在树根上,此后似乎再也没有做过什么。收获的季节到了,这棵树上挂下来的龙眼特别稀少,而且干瘪瘦小。因为担心嘲笑,我不想和农民一起采摘,一直拖延到最后,整个山坡只剩下一棵树垂着黄灿灿的龙眼,无人问津如同一个孤独的弃儿。

  一个寂静的中午,我借了一架二丈长的竹梯独自进山。这一带乡村的规矩是,长竹梯不得横扛在肩上。山路狭窄弯曲,长长的竹梯容易磕磕碰碰,摆弄不开。农民的习惯是双臂平伸,竖擎一架竹梯如同擎起一面旗帜。年轻人炫耀臂力,他们可以谈笑自若地擎着竹梯健步如飞。我企图如法炮制,完全没有料到竹梯如此之重,以至于行走数十米就双臂颤抖,气喘如牛。幸而那一天山间空无一人,我最终还是将竹梯扛上肩头。挣脱藤蔓、茅草对于竹梯的纠缠毕竟容易一些。忙碌了一个下午,我摘下了一麻袋的龙眼。扣除了交给生产队的份额,剩下的估计还值三十来元钱。当年这是一笔不小的款项。意外的财富让我有些后悔:如果多费一些心思和气力,是不是还可以发一笔小财?

  四十年过去了。大地苍茫,可是,我认识一座深山里的一棵树。这个念头让我有些激动。山坡上的一棵树不像海里的一条鱼,转眼间就潜入水下无影无踪。这棵树始终矗立在那一面向阳的山坡上。四十年的时间,这棵树肯定已经进入盛年,历经风雨,枝丫虬劲,盘根错节,果实累累。虽然我们只有一年多的契约关系,但是,只要我愿意,多少年之后都可以进山在原地找到它。相信第一眼我们就可以彼此相认。

  然而,造访东北的一片森林之后,我开始产生怀疑:一棵树真的不会转身溜走吗?站在一大片大腿粗细的树林中央,认准两三米开外的一棵树,然后闭上眼睛转两圈。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无法肯定刚才认定的是哪一棵树了。当然,巴西亚马逊河两岸的热带雨林更加捉摸不定。湿润的地面铺满层层落叶,无数的参天大树拔地而起,茂密的树枝在空中挤成一片,炽烈的阳光只能在树叶之间找到几道缝隙曲折地射下。树林间湿气弥漫,树皮爬满斑斑驳驳的青苔,各种藤蔓盘旋缠绕,纷披飘拂。当地人警告我,只要深入森林十来米,可能再也无法返回依稀的林间小路。密密匝匝的大树纵横交错,如同众多巨人奔走遮挡在四周。人们很快就会丧失辨识能力,找不到任何方向。谁说树不会走动?

  当然,宽阔的东北黑土地和肥沃的亚马逊河两岸现在仅仅印制在地图上。我所接触到的只能是,窗台下的墙根依次摆开几盆花,细细的枝叶和花瓣在微风中抖动。这些可怜的家伙一辈子只能栖身于小小的花盆,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这个城市的花鸟市场出售各种植物。许多待售的树木枝繁叶茂,身姿优雅。但是,沿着树干往下看,树木的纷杂根须居然委屈地塞入一个小小的简易塑料盆。这么小的盆子也能长出一棵树?花鸟市场的主人自信地挥了挥手,够了。的确,树木的叶子碧绿发亮,不像营养不良的样子。辽阔的大地收缩为一个小小的塑料盆,但是,这些树木早已学会了委曲求全的苟活,甚至强作欢颜。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树木也是如此。只有方寸之地,谁还会固执地揣着不合时宜的雄心壮志?

  我只能叹一口气。

  伍

  一个民工抄着一台电锤钻开路边的土层,嘈音喧嚣。他的身后拖着一根长长的电线,电线旁边搁着一柄十字镐,木柄光滑坚硬。我的一个冲动是,上前抡起十字镐,帮他将剩余的土层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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