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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哪去了》作品连载(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03日14:00 来源:南帆

  但是,愈来愈多的人怕的就是结婚。性快感从来就不是无偿的。性关系敲上了法律的钢印之后,解脱就不是那么容易了。通常,离婚远比结婚困难得多。正常的社会总是竭力维护家庭的存在。家庭不仅是人口再生产的作坊。一个社会的人员不至于像洪水似的突然涌入或者突然退走,众多的社会成员不至于动不动就揭竿而起,铤而走险,家庭的稳定作用功不可没。现代社会提供了优越的生活条件。无论是生存的机会、才能施展还是赢得财富,个人的空间愈来愈大,家庭的意义正在削减。许多活跃分子突然觉得,家庭如同一个甩不下的螺壳沉重地压在背上,令人窒息。家庭可以庇护财产,庇护孩子,庇护身份和荣誉,就是不庇护感情。离婚显然是现代社会提供的一个调节制度。如果将家庭设计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巨大的压抑或许会给社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损害。现在,愈来愈多的人从离婚这个缺口逃出家庭。新房的装修完成了,夫妻离婚——因为过多的争执伤害了感情;子女考上了大学,夫妻离婚——这时的夫妻再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了;长假结束之后,夫妻离婚——因为假期里的家务事分配不均而彼此仇视。事情正变得越来越简单:既然再也不想见到那一张烂熟的脸,为什么还要待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呢?

  那么,性的问题如何解决?许多人期待一种没有负担的性快感。完事之后拍拍屁股就走,不必麻烦地在爱情或者家庭的账单之中记上一笔。这至少是妓女行业存在的一个理由。召妓是推卸性快感背后的责任。只要付清了一次性的费用,出门之后双方就可以形同陌路。西美尔的

  《 货币哲学 》 一书说过,用货币结算性关系即是掐断任何继续发展的可能——货币是一个公共产品,不存在与任何一个人的特殊联系。

  当然,这种事偶尔也会出一点儿小小的差错。个别人物由于某种原因与妓女双双坠入爱河,以至于重返那个古老的模式——成立家庭。尽管这种状况通常包含了一个感人的故事,但是,多数人不愿意尝试。买股票买成了股东,泡小姐泡成了老公,这一类事情纯属倒霉的意外事故,悲夫!

  捌

  自古以来,性一直是权力的战利品。攻入城池,杀光男人,所有的女人拴在马上带走,这几乎是古代战争凯旋的例行形式。大权在握,除了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还有数不尽的美色收入囊中。皇帝老儿权倾天下,后宫佳丽三千。当然,这种战利品的收藏和管理要复杂一些。金银财宝搁在仓库里就行,美人未必肯安分守己地待在指定的位置上。嫉妒攀比,裙带关系,争风吃醋,红杏出墙——娶了三妻四妾就免不了这些苦恼和煎熬。某些时候,这种战利品成了巨大的累赘,甚至将当权者拖下水。据统计,现今落马的贪官大多数与美色相关。前面几个打通关节的商人慷慨送钱,后面一大堆情妇竞相消费——这些贪官不外乎转个手。真是无底洞啊,一个贪官狱中的感叹语带双关。

  显然,这些故事的主角是男人。手执权柄,耀武扬威——男人征服女人的数量包含了掌控世界的快感。但是,为什么只能是男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一天女人坐上了金交椅,她们的占有欲是不是如出一辙?事实上,武则天、慈禧太后都养了一批面首。一个著名的明星含泪申诉,他到某一个国家演出时,一个女当权者曾经传话叫他陪睡。

  据说,生物的强烈本能是最大限度地遗传自己的基因,男人或者女人的性意愿无不隐蔽地服从一个原则:尽量展示自己的生殖潜能。男人倾向于滥交,因为一次射出的精子数量众多,仅仅交付每月排出一个卵子的女人有些浪费。一项研究表明,一个男人的生殖潜能足以匹敌四十八个女人。女人倾向于专情,与一个固定的男人保持关系有利于度过艰难的孕期和哺育后代。如果这种观念言之有理,那么,充当女人的性战利品远为难堪。男人渴望的是单纯的性快感;相对地说,这种欲望由于简明而易于打发。女当权者一旦在性欲之中混入了某种心理期待——这些情绪往往是模糊的,易逝的,古怪的,甚至是歇斯底里和变态的,那么,她的性伺者常常由于不得要领而如同惊弓之鸟。对于那些强壮的、同时渴望利用性交易飞黄腾达的男人说来,这将是一种不寒而栗的经验。

  玖

  典型的性行为是宽衣解带,赤裸相见,肌肤相亲,同床共枕。如果没有足够的亲密,完成这一切相当困难。因此,性行为开始之前通常存在一个预热程序。《

  水浒传 》 之中,王婆曾经向西门庆详细讲解了勾搭潘金莲的诸多步骤。只要一个步骤没有走通,万事皆休。即使像西门庆这种莽撞的色鬼,仍然愿意按部就班地严格操作。所谓的预热,就是从示爱开始。

  各个社会拥有形形色色的示爱话语系统。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暗送秋波、鸿雁传书,从茶饭不思、体贴呵护到万贯家财或者浪漫的玫瑰花,种种示爱话语都有自己的经典案例。曹雪芹的

  《 红楼梦 》 之中,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展开了漫长的试探和暗示,司汤达的

  《 红与黑 》 之中,暗夜花园里的于连一把抓过了德·瑞那夫人的手。这些示爱话语无不显示了时代风气和主人公个性。一个革命家在一封信中痛斥投机分子的软弱,然后在署名之余补了一句话:“顺便问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异性战友的复信充分回应了他的观点,并且精辟地分析了时局的变化,最终在信的右下角写了一行:“可以嫁给你——又及。”

  不论示爱话语如何丰富,这种表述与礼节性的问候、致意边界分明。是否坠入情网,是否向某一个异性宣布“我爱你”,是否愿意与对方厮守终身,这历来是一个相当慎重的题目,没有多少人会弄错。可是,现在的许多迹象表明,示爱话语出现了某种混乱,以至于扑朔迷离,真伪莫辩。

  气氛的最初改变可以追溯至若干年前街头出售的一批贺年片。这些贺年片印上了一些叫人耳热心跳的词句,继而在新年之际纷纷寄给了众多熟人。种种私密的、甚至一字千钧的言辞丧失了昔日的分量而成了轻贱的花言巧语,肉麻而难堪。卡拉OK兴起之后,情况进一步加剧。诸多临时搭配的异性手执话筒情意绵绵地对唱情歌。四目相望之际,他们之间的羞涩与矜持荡然无存。到了大量俏皮的“荤段子”传入每一个人的手机时,我们的内心已经百炼成钢。这时所有的人都明白,谁还将性当成讳莫如深的题目谁就是傻瓜,谁还在乎那些甜言蜜语谁就是乡巴佬——可是,遗留下来的问题是,还有哪些缠绵的情话会在某一刻叫我们怦然心动呢?

  拾

  近期舆论大哗的一件事是,某个明星刻意隐瞒已婚的事实而博取异性“粉丝”们的拥戴。有意无意地施展自己的性魅力,不即不离,若有若无,不温不火,分寸得当,这就是暧昧。上司与下属之间,政客与选民之间,演员与观众之间,商家与主顾之间,异性的暧昧突如其来地拂过,微妙的好感瞬间促成了一件棘手的事务。显然,暧昧很大程度地诉诸智慧的控制,越界可能带来不可收拾的局面。

  现在,暧昧正在形成某种有趣的性游戏。性快感十分诱人,但是,性又是一个危险的火药库。猎艳或者出轨时常燃起无法扑灭的烈焰。多少人拥有冒险的勇气?对于那些拖家带口的庸人说来,安全的性游戏显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激动的喘息,发烫的身体,疯狂的搂抱与做爱,欲仙欲死的表情与种种体液,畸形的性爱导致身败名裂的风险,这些体验只能交付给电影或者影碟了。回到生活之中,我们小心翼翼地徘徊在岸边,尽量不要湿了鞋子。肌肤之亲走得太远,语言的挑逗恰如其分——这就是游戏的安全警戒线。没有人再像初出茅庐的雏儿那样滥用“爱”字相关的辞令。男人放肆地恭维女士的美貌,并且以打趣的口吻表示,渴望美人的垂青却久久不能如愿,可悲呵——他们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女人当然要投桃报李。她们娇嗔地抱怨对方想念的是别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伤心欲绝呵,她们的语调轻盈而俏皮。当然,这种游戏允许多人参加。三五成群地达成默契,不由分说地撮合一对孤男寡女,妙语连珠加上起哄嬉闹可以令当事人百口莫辩。几个回合的斗智斗勇,我们得到了某种隐秘的满足,生活在哈哈一笑之中归于平静。

  现代人的心越来越浅。这里已经搁不住婚姻的责任,也积聚不起义无反顾地追求爱情的冲动,甚至没有动力构思一个缜密的阴谋,利用婚姻套取财富。这时,玩弄一些小游戏倒是恰如其分。亲昵而不至于狎,这是情趣;露骨而不至于脏,这是智慧。动什么也别动了真情——动了真情就有可能伤入骨髓。有这个必要吗?于是,我们轻松地徘徊于这个暧昧的领域,浅尝辄止。爱情主义者将性当成了两个生命的接口和承诺,他们的做爱如同以命相搏,一旦上了床就承诺终生——让他们严肃去吧;妓女和嫖客将性当成了一次平凡无奇的消费,银货两讫之后,道一声别也不乐意——让他们庸俗去吧;我们中庸地待在这两批极端分子之间,试探、挑逗、躲闪、周旋,用夸张的风格模仿爱情话语,内心有时会掠过些许波澜,然后无疾而终。这就是一大批人无伤大雅的性游戏——年龄不限,甚至可以持续到耄耋之年。

  拾壹

  古人时常遭遇的悖论是,忠孝不可两全。受命于朝廷远戍边陲,家中白发苍苍的父母双亲只能先搁到一边去。

  现代人顾不上这些大题目了。他们时常遭遇的悖论来自妻子的设问:船只正在下沉的时候,先救你妈还是先救我?对于这个疯狂的问题,迄今还未出现一个两全其美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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