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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哪去了》作品连载(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03日14:00 来源:南帆

  某一部电视肥皂剧里的女主人公设计了一个略小一些、同时也更刁钻一些的悖论:一个男人怀里抱着甲女人,心里思念的却是乙女人——倘若可以选择,愿意充当甲女人还是乙女人?肥皂剧里的女主人公明智地选择了后者。她显然认为,精神的占有比肉体的占有更为珍贵。

  但是,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如同这个悖论的后续故事,电影 《

  非诚勿扰 》 之中有一段有趣的对白。女主人公决定爱上男主人公,他们举行了最后一次谈判。女主人公表示,她的身体决不会背叛男主人公;但是,允许她的精神偶尔开小差,思念一阵她的旧日情人——这种思念的症状不过是恍惚一会儿或者心不在焉罢了。男主人公稍假思索之后提出的对等项目是,他的精神绝对忠于女主人公,然而他的身体抽空到别的女人那里蹓跶一下,如何?

  女主人公断然拒绝。

  电视肥皂剧的女主人公表现出某种精致的理性权衡,然而,这做得到吗?《 非诚勿扰 》 的情节显然更为可信——因为性总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脱离理性而滑向了疯狂。

  拾贰

  齐宣王曾经羞愧地对孟子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如今的风气不同了,见了美女不动心的人才是有毛病的家伙。谈论性的问题没什么可耻。优游于这个领域,潇洒,机智,富于想象力,善于调笑别人,同时又勇于自嘲。拘谨呆板将成为无趣之人,一本正经可能引起公愤,至于矫揉造作简直是一种令人痛恨的品质了——伪君子通常会百倍地惹起他人捉弄或者冷嘲热讽的激情。为了跟上时尚,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作家坦率地表示喜欢美女。当然,他会不失时机地补充一句:看看而已——这种小幽默有助于修正一个老不正经的形象。令人惊讶的是,某些半老徐娘时常摆出一副放荡的姿态。她们甚至卸掉了半推半就的修饰,公然在办公室里询问谁陪她一个晚上——丈夫出差了。

  可能没有多少人想到,医院成了性话语最为嚣张的地方。多少年之前,许多人只能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悄悄翻阅医学教科书,窃取一些可怜的性知识。现今,医学处理性问题的广告词百无禁忌。救死扶伤曾经是医院的首要主题;当前,医院的另一个任务是提高生活质量——特别是性生活。一所临街的医院在门口的电子大屏幕上打出口号:微创技术加长加粗,横断面倍增,再塑男儿英雄本色!

  若干年前,我们常常到武侠小说之中查找“英雄”的注解。英雄练的是胳膊上的气力,进而躲在某一个山洞或者古墓里修炼旷世武功。某一个豪迈的季节,他们横空出世,称霸江湖,打遍天下不平事。如今“英雄”的含义不同了。他们修炼的是另一个器官,手术刀和药物远比那些武功秘籍奏效。也许,这些“英雄”的志向仅仅是称霸床铺,他们哪里还有兴趣操心温柔乡之外的变幻风云?

  一个作家的社区生活

  一个作家说,阳台是伸向空中的半岛,另一个作家说阳台如同乳房,我愿意为这些形容而每天到阳台上那一把帆布椅子上坐一坐。阳台上总能看见一群灰白的鸽子在空中无忧无虑地翻飞俯冲,仿佛和我有约。很久以后才明白,它们是被驱赶到天上去的。那幢细木条和油毡布的鸽楼搭盖在一座屋顶。一个人站在那儿用力向空中的鸽子挥舞一条绑在竹竿末端的红布条,气势绝不亚于草原上挥舞长鞭的牧马人。十楼的阳台上可以看到许多平房的曲折瓦顶,一些瓦片刚刚换过,上面压着新的红砖。

  站在阳台上俯瞰,不由自主地渴望知道底下那些平房里的人们怎么生活。每一扇窗户如同一个小型屏幕,阳台是我的包厢。一天上午,平房里一对夫妇吵出门来。丈夫站在庭院里用很难听的话骂妻子,妻子不时愤怒地反唇相讥。他们的儿子突然冲出来用小拳头捶打父亲。愣了一阵的丈夫开始反击的时候,妻子一面竭力遮挡丈夫落到儿子身上的巴掌,一面厉声地责骂儿子。最后的结局是,三个人一起携手走回他们的平房。我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津津有味地看了半个小时。

  我所居住的这个社区包括了五幢二十层的公寓,两幢八楼的公寓。七幢楼房马蹄形地排列围出不大的庭院。阳台上可以看到一条小河流过社区边缘,犹如城堡前面的护城河,可惜门口的水泥桥不能像吊桥似的掀起来。阳光下碧绿的河水缓缓流动。偶尔会有一叶扁舟漂过,一个戴了大斗笠的人慢悠悠地打捞浮在河面上的塑料袋和烂菜叶。我站在阳台上用力将一只放生的虾扔到河里。抛物线即将抵达河面上空之际突然折断,那只虾笔直地落到了河边的草丛中。水泥桥的对面是一间理发店,门口常常停一辆嫩黄色的小轿车。车主喜欢将四扇车门和行李厢的盖子统统打开透气,高处看起来就像一只张开翅膀、翘起尾巴正在发情的小公鸡。

  这一带曾经是绿油油的菜地。当年一条大马路从外围包抄了过来,这种小村落一下子成了城市半径之内的飞地。搁下了肩上挑菜的担子,菜农们渐渐开始做一些小本生意。社区前面一溜密密麻麻的小店,肉包铺,鞋铺,五金店,海鲜摊子,水果店,小吃店,修锁的和修电视机的,铁皮卷帘门上锈迹斑斑。小巷的两边绿树成荫,一些汉子穿着松松垮垮的背心坐在路边粗糙的水泥长椅上,一边搓脚丫一边神聊。附近有一座小庙,据说始建于唐朝。庙墙刷成了呛人的粉红色,小小的正殿内香烟缭绕,有时会出其不意地响起一阵钟声。空地上有一棵大榕树,树荫之下时常有三两桌的麻将。

  这一带居民仍然保持了传统的乡野之气,不时就会有些桀骜不驯的家伙狠狠地打一架。三天两头警车呜呜地冲进来。有些案子其他地方不一定见得到,例如女儿一刀捅在父亲的肚子上,原因是父亲错怪她吸毒。女儿在局子里做笔录时仍然抖着二郎腿,满口粗话骂骂咧咧。受伤的父亲不肯上医院。自己用一块白纱布血迹斑斑地捂在肚子上,然后搬一张躺椅躺在门口,一面晒太阳一面向路人控诉女儿的不孝。河流和菜地曾经是繁衍蚊虫的大后方。石板上一扭一扭的蜈蚣如同模特儿走猫步,毛毛虫从树枝上悠闲地挂下来,蟑螂在锅台上爬来爬去,墙角的一队蚂蚁不慌不忙地向某一个不知名的洞穴进军,几只花脚蚊子聚在屋角嗡嗡地议事,说不定偶尔还会有一条菜花蛇从容地蜿蜒而过……突然,七幢高层公寓昂然地拔地而起,如同站在阳光下的七个巨人。钢筋、水泥、闪闪发亮的瓷砖、工程塑料管道和散发出胶水味的人造板拼凑出另一个奇怪的空间。对于仰头打量的左邻右舍和迷失了方向的蟑螂蚂蚁说来,高楼的躯体内部存在许多不可知的秘密。这幢楼里有多少扇门?每一扇门后面关闭了一个什么样的空间——一套豪华的住宅,一个用于情人幽会的小套间,一间装满仪表的水电房,还是一个仅仅堆放了两个拖把和一个水桶的小杂物间?夏天的夜晚会有几台空调机同时启动?多少台电表开始疯狂地旋转,空调机排出的热气如何在夜空激荡,从而在高楼附近形成回旋的气流?每一幢楼里有多少张床铺?多少对男女的同时交媾将在高楼的空气中形成某种秘密的节奏?皓月当空的时候,几个人正在临窗长叹,思念故人或者怀想远方?他们在下半夜梦见的是故乡的槐树还是北极的冰峰?

  奇怪,为什么从来不愿意像游荡在街头或者广场那样游荡在社区?为什么总是匆匆地钻入电梯,急不可耐地按close键?电梯缓缓地行驶在大楼的腹腔,十楼以上是食管,十楼以下是肠道。每层的电梯外面都是一个幽暗的公用门厅,但是,没有人会在这里悠闲地聚谈,更没有人会在这里袒胸露臂地摇扇子。无数的楼梯、走廊、过道仿佛形成了一个令人惊惧的生疏空间。走出电梯的人总是叮叮当当地掏出钥匙,几声空洞的脚步之后砰的一记关门。那一天有个陌生人站在门厅里询问1025房在哪里。我告诉他十楼没有1025房,对话的时候彼此的眼神都充满了疑问——我不相信他的问题,他不相信我的答复。他一定揿过几家的门铃,没有人开门。但是,我相信有人正躲在门板的猫眼背后不动声色地观望。如果贴到猫眼上往里面瞄,就会看到放大镜后面有一个令人恐怖的大眼珠。

  自己的公寓才是令人放心的私人领地。陌生人被坚固的门板阻隔在外面,只有自来水管、煤气管、下水道允许从地板的角落爬进来,从而保证这个封闭空间与庞大社会之间的循环。这些工程塑料制造的管道是这幢大楼的血管。一拧龙头,水流哗地喷出;抽水马桶轰隆地响过,秽物顺流而去。如果切断血管,这一套公寓就会枯竭,成为大楼内部一个坏死的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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