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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我》作品连载(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1日15:2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在那个年代,一个神秘的档案袋跟随着每一个人,主宰着他的政治生命,只是谁都不知道那里面究竟记载了一些什么。现在,人们打开了这部档案,立即会想到自己。历史的真相赤裸裸地揭开了,人们看到了那个年代的真实面貌: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在一个政治权力的支配下行动着,一些人是怎样卖力地去撕咬、整治另一些人;另一些人又是怎样屈辱和无奈地被人撕咬和整治……暴力和恐惧——历史的本质就这样被揭示了出来。

  对于那个时代,今后可能会有不同的认识和评价。论证也好,雄辩也好,任何文字都抵不上你捧出的这本泪痕斑斑的原始文本更有力量。

  你的功绩在于:人们将相信,历史不能被抹去,历史不会被遗忘,虚构的历史不会被人再相信。

  余下的工作,便是如何帮助当代的年轻人和未来的人们读懂这部档案,帮助他们回望那个渐渐远去的不易认清的历史面影。

  祝福你!

  杜高   2005年中秋

  附录一

  “杜高档案”收藏散记(节录)

  收集到“杜高档案”,更是意外收获。

  潘家园去得多了,买得多了,一些摊主也就知道了我的爱好所在。是在1994年左右,一天,一位摊主来电话,说他新收集到了一批史料,看我是否感兴趣。我赶紧前去,满满一纸箱故纸碎片摆在我的面前。

  一看,我喜出望外,它们都是中国戏剧家协会五六十年代的档案材料,正是我此时的研究与写作所需要的东西。

  我当时正计划写黄苗子、郁风合传,并写一篇他们与吴祖光等朋友形成的“二流堂”①故事的文章。在这些档案中间,恰好有一部分内容涉及“二流堂”以及吴祖光和他的所谓“小家族集团”。这些材料,大多是当年专案组整理出来的,包括个人检讨、互相揭发、批判提纲和批判会议记录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材料涉及不少文坛重要人物,如周扬、田汉等,以及某些重要历史事件,如1964年的文艺整风等。这样一些特殊年代的遗物,对于研究那段历史、研究档案制度乃至各种特殊文体,显然有着不可取代的作用。难怪有朋友说我挖到了一个“金矿”。

  在纸箱里翻阅那些原件、手稿时,我难以抑制兴奋。尚来不及细读,凭直觉就认定它们值得收藏。好在与摊主已是老熟人,好在当年还没有达到今天这样的行情,一页名人手稿动辄就要数百元上千元;我当即把整整一纸箱史料全部买下,支付了一个自己能够接受的价格。至今,我为这一巧遇和决定而感欣慰。

  这些档案材料是如何流失出来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旧书摊,不得而知,但对于一个偏爱史料的人来说,得到它们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相信缘分。

  在它们中间,作为个人档案,最完整的就是“杜高档案”。

  我与杜高先生过去虽无个人交往,但也不陌生,曾有过数面之交。80年代从路翎那里,听说过当年他与杜高的渊源关系。1985年在胡风追悼会上,我曾与杜先生见过面。后来写《文坛悲歌——胡风集团冤案始末》,我曾写到“反右”时戏剧界对吴祖光和以杜高、田庄等为成员的所谓“小家族”的批判。作品发表后,每次见到杜高,他都非常热情,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表示感谢。我的印象中,他说话总是充满激情,声调高亢,有湖南人的爽朗,对年轻人厚爱有加。

  “杜高档案”装订成册,厚厚几大摞。它们始于1955年“反胡风”集团和“肃反”运动,历经1957年“反右”和“反右”后长达十二年的劳改生活,结束于1969年“文革”期间被摘去右派分子帽子并释放回家。历史跨度十余年,几十万字的交代、揭发、外调、批判、总结、评语、结论等,构成了一个庞杂的世界。档案让人惊奇。批判会上的领导人随意写下的小纸条,劳改期间每年必填的表格,都原封不动地按时间顺序装订。得感谢有关工作人员的负责和认真,为一个人、为一个知识分子、为中国当代政治运动史,留下如此难得的一份完整记录,为后人解读历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甚至是独一无二的文本。这些年来,接触过不少史料,采访过不少老人,似乎对那一代人受过的苦难早已见怪不怪,甚至有些平淡、麻木了。但是,当在这批资料中发现杜高的完整档案时,我还是被震撼了。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居然以这样的形式、用这样的一些文字和表格记录下来,实在是莫大的悲哀。

  从1955年开始,一直到1969年末释放回家,十几年间杜高几乎不停地写交代。从政治经历到文艺思想、从交友聚会到私生活,事无巨细,都在交代之列。所谓“小家族集团”,是“肃反”和“反右”两次政治运动中杜高的主要问题所在,因此,交代他与集团中所有人的关系,便成了杜高档案中所占比例最大的部分。何时与何人在何地打过交道,说过什么话,他都得一一写得清清楚楚。关于个人的历史问题,一年年他都得交代了又交代,循环反复,没完没了,这就使得同样的内容会在同样的题目下一再出现。为了保持历史原状,在整理过程中,这些重复的交代也照样选录。这样读者可以从这些重复的交代文字中,真切感受到当事人当年的生命是如何白白地消耗、精神是如何无端地被蚕食。档案汇集毕竟不是提供一部情节曲折的小说。但是,看似单调、重复的交代,如果细细琢磨,不更是可以从彼此之间的内在关联中,感受到曲折、复杂的精神历程和历史轨迹吗?

  与个人的检讨和交代相比,读起来更让人难受的是朋友之间的相互检举揭发。一旦政治运动来临,一旦被圈定为被打击对象,每个人都会如同烤鱼一般放在火上翻来翻去,人性和人格都面临着考验。又有几人能经受如此严酷而循环反复的炙烧?

  一个人的历史,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样一些泛黄的纸页上具体呈现出来,每次翻阅,都让我感到一阵震撼。

  当我撰文披露收集到这批史料的消息后,曾担心杜高先生会不高兴,然而,他却兴奋地与我通了电话,并欢迎我把档案拿给他看。至今我仍难忘他第一次翻阅档案时的惊奇。他落泪了。我默默地看着他,听到了在巨大的历史阴影下一个生命的叹息。

  我没有想到的是,杜先生不仅赞同我的提议,把这批档案整理出版,并与妻子李欲晓女士亲自参与整理。在我看来,杜先生同意原封不动地将所有档案公之于世,具有非凡的勇气。

  经过几年的整理,《一纸苍凉——杜高档案原始文本》于2004年出版(中国文联出版社)。我本以为我所收集到的这批档案是完整的,而随着书的出版,这件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未曾想,惊奇还在后面。

  2006年冬天,杜高先生一天打来电话,十分兴奋,不停地说:“简直不可想象,不可想象!”原来,从澳大利亚回来探亲的赵立江(丽江)先生辗转托人找到他,给他一个惊奇——赵先生于1997年出国前,在潘家园旧书摊也买到了一册订好的“杜高档案”,它们正好是《一纸苍凉》中劳改时期的档案的补充,有很重要的史料价值。有了它们,“杜高档案”才算真正完整了。

  几天后,我们三人在杜高先生家里相聚。历史的缘分把我们连在了一起。

  赵先生告诉我,他是在读到《一纸苍凉》后,猛然想到自己出国前的意外收获。他还特地为我带来一页档案的复印件,它正好是我收藏的杜高档案中注明“1960年最后一天”《检查》所缺少的最后一页(见《一纸苍凉》第293页)。杜高写这份检查,主要因为有一天他没有及时把两个窝窝头送回伙房,有多吃的念头,尽管第二天送了回去,但仍被视为“错误”而接受批判。

  所补缺的最后一页的文字如下:

  用欺骗、谎言来掩饰自己思想深处的坏东西是解决不了问题,也是对自己极不负责的,并且也是一件痛苦的事。现在,我向组织上、向领导上剖析我思想上确实存在的这种可耻的坏念头、坏思想、坏意识以后,我就开始感到自己有了力量和勇气去正视它,和它斗争,并且一定会战胜它。

  今天是1960年的最后一天。在这一天写这份思想检查,我感到有特别深的意义。我希望旧的、错误的东西随着旧的岁月一同永远成为过去,我希望新的思想和意识快快生长,和即将来到的新的岁月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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