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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我》作品连载(1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1日15:2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在创作室的成员里,安娥先生是我们最敬重的前辈作家,她是田汉的夫人,她的《渔光曲》《卖报歌》等是我国现代歌曲的经典之作。贺敬之是延安来的青年诗人,荣获斯大林文学奖的著名歌剧《白毛女》的作者之一。路翎是国统区影响很大的进步作家,他的小说《饥饿的郭素娥》《财主底儿女们》是20世纪40年代中国文学的重要作品,1947年他写的话剧《云雀》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闷和对自由民主的向往。赵寻、蓝光夫妇是演剧二队的老戏剧家,写过不少戏剧作品,全国解放后写的话剧《思想问题》,在知识分子中产生很大影响。贾克是老区的剧作家,新中国成立前夕他和赵寻等人集体创作的话剧《民主青年进行曲》,是富有时代特色的好作品。刘沧浪、鲁煤合作的《红旗歌》,是新中国第一部以工人生活为题材的话剧作品,各地上演备受好评。乔羽则是才华横溢的青年歌剧作家,他那时已发表歌剧《果园姐妹》《杏林记》等。李悦之、张篷夫妇也是演剧二队的老戏剧家,张篷发表过一些小型剧本,李悦之写过歌剧《嘎达梅林》。胡丹沸写的话剧《不拿枪的敌人》是1951年“三反”“五反”运动期间北京演出场次最多的一个剧目。黄悌是一位青年剧作家,1951年我在朝鲜前线就曾遇见过他,他后来写了《钢铁运输兵》是一部很好的话剧。李之华也是延安的老干部,他在东北土改时期写的《反翻把斗争》,是当时最有代表性的戏剧作品。汪明和我那时刚从朝鲜前线回来,1951年我们合作的话剧《向三八线前进》是反映抗美援朝战争较早的一部作品,出版时田汉先生热情地题写剧名,汪明接着又写了话剧《第一次功勋》,塑造了一个青年战士的可爱形象。

  留在我的记忆里的创作室的这一个群体,他们都是那个时代充满了革命的艺术理想,真诚而又热情地渴望着为新中国献出自己的才智,写出无愧于新时代的好作品的剧作家。

  胡风先生曾热情地称赞过这个创作室成员的许多作品。他从上海来北京出席第一次文代会时,就和这批当时还很年轻的诗人、剧作家们有过充满友情的接触。他的身上洋溢着的批评家的激情和魅力,深深吸引着大家。有一次,贺敬之、鲁煤、乔羽等创作室的年轻人在东安市场“东来顺”招待胡风先生吃涮羊肉,大家举杯祝他健康,他却举起酒杯热情地说:“让我们为现实主义的胜利干杯!”胡风针对当时文艺创作上公式化、概念化的倾向,鼓励作家忠实于现实生活,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反映生活。他举例说,托尔斯泰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巴尔扎克是个保皇党,但由于他们深刻地揭示了社会生活的真实性,便克服了自己思想的局限,创作出了不朽的杰作,这就是现实主义的胜利。他的这些观点对于渴望在创作上有所成就的青年作家们当然是很富吸引力和启发性的。但是,胡风的文艺观点和当时代表党的文艺思想和路线的观点却有着深刻的分歧,在相当长的时期里被看成是一种“邪教”,胡风及其周围的一些作家也被当成左翼文艺阵营中一个危险的派别。这个矛盾发展到最后,终于在1955年不可思议地爆发了一场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和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惊心动魄的政治运动。剧本创作室成为这场斗争的一个激烈的战场,这里不仅有胡风集团最重要的骨干分子路翎,还揪出了鲁煤、汪明和我这样一些和胡风集团有着联系的人,还有像贺敬之这样早年在胡风主编的刊物上发表过诗作的人,甚至有的人和胡风吃过一次涮羊肉,现在都得胆战心惊地向组织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创作室的阶级阵线分明,一部分人成为最坚定的斗士,毫不留情地向阶级敌人发起猛烈的攻击。路翎被捕,鲁煤、汪明和我被隔离审查,贺敬之等人则在党内进行批判。斗争会、批判会、审讯、轮番谈话、逼供交代,各种最严酷的斗争方式在这个创作室里进行着。从1955年一直延续到1957年,从“肃反”到“反右”,斗争越来越激烈,规模越来越宏大,形势越来越紧张,人与人之间除了单一的“政治关系”之外,越来越变得面目冷酷,无情可言了。剧本创作室已经完全不是一个艺术创作集体,而是一个赤裸裸的政治对人的迫害和摧残的机器和工具了。

  我在这个创作室里,只有1953年和1954年这两年是在从事创作工作,1955年以后,我就被迫扮演了一个“阶级敌人”的可悲角色。在那可贵的两年创作生活中,我每年写出一个话剧剧本,虽然都被领导否弃了,毕竟还在思索和写作。别人的情况怎样,我不得而知,但我没有读到过他们创作的一个新剧本。可以想象,仅仅是那样严厉的政治审查和那样严峻的思想文化气氛,再努力的作家恐怕也难得写出一部作品来。今天想来,如果不是政治环境的日益恶化,不是极“左”文艺路线对艺术生产力的严重破坏,不是极“左”文艺教条对艺术家创作个性的扼杀,如果创作室的那一群剧作家们赶上了今天这样相对自由的创作环境,我相信他们也许会留下一些好的作品。可惜历史不能“如果”,所以我们只能叹息一代作家的历史命运,谁让他们遭遇了那样一个时代呢?

  剧本创作室的办公地点在北新桥大二条49号。那是一个小胡同里的一所古旧的小四合院,经过修葺,有一张红漆的大门。院里的正厅是一个会议室,摆了长条桌和沙发。偏房住着贾克一家人。“肃反”运动以前,我们到这里来开过两三次全体成员的会议,还来参加过乔羽和黄悌的婚礼,气氛都很热烈。创作室的同事们偶尔见面,彼此也很友好。那小院里还有几间小屋,分别住了乔羽和李悦之、张篷夫妇,司空谷也住在这里。收发室旁的一间小屋住着单身的李建庆,还有一间住着创作室的秘书陈政。剩下的两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原先不知是谁住过的,1955年5月“反胡风”运动开始后,就腾出来禁闭“胡风分子”。先是把路翎关在这里交代问题,路翎被公安部逮捕后,就把我关进来“隔离反省”,这间小屋隔着院子的对面一间,就让另一个“胡风分子”鲁煤的妻子杨哲民,带着她刚出生的孩子搬来住。鲁煤隔离在另一个地方。我关在这间小屋一直到1956年的秋天才恢复自由。

  很久以后我才听说,创作室的副主任田兵在我被当作“反革命”隔离之后,挺身而出,为我说了几句辩解的话,立即被剧协领导斥为“丧失阶级立场,严重右倾”,接着就把他下放到贵州去了。田兵是一位正直善良的老党员,他对青年的爱护和在那样严酷的情势下敢于仗义执言,使我一生都会对他深怀感激和敬佩。田兵遭受的打击,反映了当时党内斗争的残酷无情。

  还有一个人也是我难忘的,那是安娥先生。1955年严冬的一个晚上,小院里静悄悄的,我伏在台灯下艰难地读一本俄文书。没想到门被推开,安娥先生闪身进来。她站了一刻,亲切地望着我,又看了一眼那本俄文书,竟一句话都没有说,只向我露出了一个慈祥的微笑,转身就走了。这是我隔离审查后,唯一一个来看望我的人。但也是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望着她的背影,我回想起了1942年在桂林演出田先生《秋声赋》的情景。我认识她和田先生时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她是看着我长大的一位前辈。

  安娥先生那些年心情显然不好,这位30年代从苏联回来的热情澎湃的“红色女诗人”,在剧本创作室的几年,竟一句诗也没有写出来。

  剧协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还是一个充满了学术气氛的艺术团体,那时田汉、欧阳予倩、洪深、马彦祥、张庚等一大批老一代戏剧家都还很活跃,他们参与筹办了1952年全国第一次戏曲会演,1954年梅兰芳、周信芳代表作的展览演出,1955年的全国话剧会演等重要的戏剧活动,还以剧协名义召开了《琵琶记》《桃花扇》等古典剧作的学术研讨会。那时戏剧界的活动对整个知识界都产生很大影响。但从1954年开始的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和对胡风文艺理论的清算,这些来势凶猛的政治运动,就把剧协从一个学术团体改变成了一个火热的阶级斗争的战场了。从1955年到1957年两年多的时间里,整个剧协没有一天不在沸腾着。这里硝烟弥漫,人们你死我活。人们响应党的号召,积极上阵,把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和“阶级敌人”的搏杀之中,艺术除了为政治服务已经丧失了任何意义,因此,“剧本创作室”也就不需要再存在了,随着“反右”运动的结束而宣告解散。我和汪明是在1958年4月,戴着“极右分子”的帽子,从剧协送进监狱的。据说创作室的其他作家们,包括那些运动中特别积极的人们,随后也都纷纷调离剧协,有的回剧院,有的调到外省市的剧团去了。我的命运是漫长的劳改,而他们等到的,又是一个接着一个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直到文化大革命的爆发,他们无一幸免地遭受了更猛烈的冲击,有的人甚至在运动中惨死。剧协蒙受了资产阶级“裴多菲俱乐部”的罪名,被无情地砸碎了。最令人悲痛的,是深受广大戏剧工作者敬爱的田汉先生竟被迫害致死。这是剧协历史上最为刻骨铭心的一幕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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