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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我》作品连载(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1日15:20 来源:中国作家网

  陈晓楠:在20世纪50年代,杜高和他的朋友们在文艺界已经是小有名气。他们身上涌动着青春的激情,他们自信会拥有美好的前程。但是,随着1955年的一场“反胡风”运动和“肃反”运动的不期而至,这群一心沉醉于艺术之梦中的天真青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会被卷入到政治运动的漩涡当中。杜高的档案材料就是从这场“肃反”运动开始的。这一年,杜高二十五岁。

  解说:“肃反”运动的前奏就是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揭露和声讨。1955年,以胡风为首的一批作家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文艺界和整个知识界遭到震荡的开端,也正是这个运动导致了杜高整个中青年时代的灾难。

  杜高: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跟我住在一个小楼上,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是一个很勤奋很有才华的作家,我非常爱这个人,他就是路翎。我跟他住在隔壁。因为我们在一起工作,所以是很好的朋友。没有想到的是,1955年,他由于和胡风先生的关系,被作为胡风集团最重要的一个分子,开始批判他。

  解说:路翎受到批判,杜高和他的朋友们处境也十分尴尬,因为谁都知道他们和路翎关系密切。尽管他们与胡风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更没有见过胡风本人,但是灾难还是落在了这群年轻人的头上。

  杜高:到胡风问题一爆发,我们都被隔离审查,要我们交代和胡风集团的关系。胡风是怎么指示你们的?你们是怎么为胡风服务的?你们是怎么执行胡风的指示,来进行反党、反革命的?我们这些年轻人都吓得不得了。我后来听说,把蔡亮关起来的时候,他那时才二十岁啊,是美院的研究生,他都吓哭了。他说,我根本不认识什么胡风啊,我讲得出什么呢?还有一个朋友叫陶冶,他在文化部工作,文化部对外联络局的,做对外文化联络,他也是育才学校的学生。他那时和周而复、郑振铎他们出国访问去了,回来一下飞机,来了两个人,把他直接带回文化部,不许他回家。他问,怎么了?那些人说,要你交代跟胡风的关系。他说,我不认识胡风,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交代什么呢?那个人马上掏出公安局的一个什么证件,说,你交代杜高、汪明给你的密信。因为胡风集团是从他们的密信开始揭出来的。他一听就知道糟糕了,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了。他也马上被隔离起来,他知道自己陷入一个很大的政治案件里面了。

  陈晓楠:1955年“肃反”运动开始之后,中国剧协剧本创作室派人强迫杜高搬家,从青艺宿舍搬到了北新桥大二条49号院里面一间八平方米的小屋。后来杜高才知道,这里就是路翎的隔离室,几天前他刚刚从这里被公安局逮捕。杜高搬进来之后就失去了自由,开始隔离反省。而他的朋友汪明、田庄、蔡亮等人也相继被隔离审查。在当年中国的政治斗争当中,被打倒者往往会被冠以某些特定的名号,这一点上,杜高和他的朋友们当然也不例外,他们的名号是“小家族小集团”。

  杜高:因为胡风是一个集团,然后一看我也有这么多朋友,他们就想这也是一个小集团,这个小集团叫“小家族”,说我们是个“小家族”。为什么叫“小家族”呢?大概是哪一次大家聚会的时候,有一个朋友随便那么说的,说我们都是一群流浪儿童,像一个母亲生的孩子一样,这样一个“小家族”。这样,不知道谁这么说起来的,后来就叫“小家族”,那么人家一听,这个小集团还有个名字呢,那不更好吗?那么就开始深挖,就各个击破。

  解说:在杜高的档案里,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有关“小家族集团”的材料。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份材料是杜高在1955年7月31日写的《杜高交代“小家族”的情况》,尽管其中加了不少自我否定、自我批判的文字,但仍然可以看出杜高对所谓“小家族”情况的如实交代和真诚态度。而在另一份专案组的上报材料《关于“家族”小集团的情况》中,它们已经演变为“小家族集团”进行反革命活动的罪证了。

  杜高:对我们这个所谓小集团,当时写了很多材料来交代,也确实有的时候,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啊,说话是非常随便的,无所顾虑的,有的时候也喜欢传播一点消息,文艺界的消息。现在看来,这都不是什么政治性的内容,都是文艺界的一些消息吧。那时认为是不许谈这些东西的,认为这些东西都叫作流言蜚语,说我们是传播政治性的流言蜚语。这就严重了。而且说我们在一起是抵抗革命的集体主义,因为党提倡的是革命集体主义,而我们这些人是表现自己的个性,张扬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一些追求,这都是对抗革命,都是不允许的。

  解说:同任何年代的年轻人一样,杜高和他的朋友们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有着属于年轻人的弱点和缺点:幼稚、轻率、爱表现自己,有时也很狂妄。杜高曾经对朋友说过这样一句相互勉励的话:将来文代会的主席台上将是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要有这个志向。但就是这样一句话,不知被谁检举揭发,经过专案组的改造,变成了“小家族集团”的“政治纲领”,含义就是“小家族”要推翻共产党的领导,篡夺党的文艺领导权。在杜高的档案里,像这样的检举材料比比皆是,就连他十六岁时写的文章都成了他反革命的物证和罪证。

  杜高:到我亲眼看到了我的档案的时候,我才懂得政治运动的档案是怎么一回事。是怎么一回事呢?它并不是全面地去反映你这个人,而是要把你塑造成一个他希望你变成的一个什么样的人,收集了这么一大堆材料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要把你塑造成一个反革命,要把你送去劳改了,他就不能说你这个人还是有些革命表现的,那些材料都不要了。他就专门抽那些对你不利的,哪一点是讲了一句对共产党不满意的话,或者是什么,他要的就是这些材料。所以我看了以后,大吃一惊,这是我原来想不到的。我以为一个人的档案应该是反映他的各个方面,很全面很客观的,但不是这样,档案是按照运动领导人的意图,经过选择,经过编选,经过改造的。

  解说:在隔离审查期间,除了接受专案组的审讯之外,杜高还要参加群众斗争大会。

  杜高:我很紧张。因为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群众斗争会。在我们机关里,由剧协的一个副秘书长来主持这个斗争会。他宣布,把反革命嫌疑分子——因为那时候还没有给我定案——把反革命嫌疑分子杜高带进来!然后就有一个人把我带进去,让我站着。那个时候很热啊,1955年的夏天,非常酷热的天气,我一直流着汗笔直地站在那里,要我交代跟胡风的关系。然后大家呼口号,你不老实什么的。我感觉到这个斗争会,倒不是呼喊口号的那个声音,要打倒你呀,要你交代问题呀,你老实点呀,这些话给我的压力特别大。比这更刺激我、压迫我的是会场上一些人的那种表情,因为开斗争会的那些人啊,都是机关里面原来认识我的,有些人原来对我是很友好的,但运动一来,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你在挨斗,他在嘲笑你,他对着你笑,你越狼狈,他越高兴。这种人对人的冷酷,这个给人造成的心灵伤害呀,对当时的我,对我的自尊心的伤害,真是很惨重。

  解说:到了1956年10月,也就是在杜高被隔离反省一年零七个月的时候,“小家族”的问题总算有了个说法。

  杜高:给我的结论说:这是几个青年,几个思想落后的青年的结合。就这么个结论,给我们行政降级处分。但是这个结论没有摆到我的档案里面去,因为没有把我打成反革命,没有给我戴上胡风分子的帽子,只是说我们思想落后。他不能认为搞了你十七个月呀,搞了一年半,不能说全搞错了,他不能承认这个搞错了,于是又说我们思想落后,说我受胡风文艺思想的影响特别大。挑了我几个作品吧,几篇文章,说我有胡风的文艺思想的影响,说我搞那个小圈子活动吧,那么给我行政降级处分。

  解说:与此同时,“小家族集团”的其他成员也分别受到处分。有的被调离岗位,有的被分配到西安、贵州等地。经过这场运动后,杜高和他的朋友们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形影不离了。不过,“肃反”结束后,中国社会似乎平和了一些,人们喘了一口气。但紧接着,1957年来了,谁又会想到一场更大的风暴又将席卷中国大地呢?

  陈晓楠:在杜高的档案原件当中,还塞着一张日期表明是1955年8月12日的一张小便条。这一天,杜高正在群众斗争大会上接受批斗。而这张便条里面,提到了吴祖光、黄苗子的名字。实际上,这一张小纸条的出现,可以说预示了另一场运动的来临,其中的一个大案就将会涉及戏剧家吴祖光等等另外一大批的文人。而和吴祖光关系密切的这个所谓的“小家族集团”自然也脱不了干系。1957年春天,刚刚恢复自由的杜高被安排到成立不久的戏剧出版社。这一年的年初,费孝通先生写下了《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一文。不过,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这个春天其实是非常非常短暂的一个瞬间。就在这短短的春日里,杜高的生活当中也发生了几件事情。他给当时的中宣部部长陆定一写了一封信,看望了路翎的夫人,发表了小品文《契诃夫悲剧的幕后》,讽刺官僚主义,并且和诗人唐湜联名写了一张大字报,来批评剧协领导。就是这样的几件事情,在随后而来的“反右”斗争中,统统被算作杜高的右派罪行加以声讨,并且载入档案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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