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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狗头》(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28日15:39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丹麦]莫顿•朗斯蓝 译者:丘淑芳

  半个小时后,阿斯吉尔又站在松茨街外面时,他觉得自己既渺小又软弱。他二十八岁了,刚刚通过期末考,成绩优异,有一小笔财富藏在哈孔斯街的床垫里,令他夜晚感到温暖;可是,他刚才却像个乞丐似的被赶出来。那一瞬间,阿斯吉尔觉得有股冲动,想要把放在外套内袋里的文凭拿出来,撕掉它。可是,他决定给这些诺德兰的农夫们一点颜色瞧瞧,他们是不能这样轻易就把阿斯吉尔打发掉的。他直接往卡法瑞特区去,才一踏进门,就有消息捎来,索斯登老爹的一艘船被德军击沉了。“斯凡松太太的电报,船东太太!”一名十六岁的少年大喊,他从港口办公室一路跑来。“‘英格丽·玛丽号’在普利茅斯外海沉没了。”然后,他弯下身喘着气。“大副获救,船长溺毙,据报导,七名船员失踪,八人被英国当局救起来。对不起,斯凡松太太,不过,我可以喝杯水吗?”

  不久,索斯登出现了,他冲进屋里,张皇失措,额上冒汗,嘴里不断喃喃吐出各种咒骂和诅咒。爱伦老妈比较镇定:“我们还有六艘船,索斯登,镇定下来。”“全都完了!”索斯登大吼着,“一切都完了,在这种情形下是不可能做生意的。”“还有船长怎么办?”他呻吟着,“船员们——和他们可怜的家人!”

  “这事交给我办。”爱伦回答。她从呻吟的索斯登手里拿来船员名单,消失在门外。等她回来的时候,天已黑了。索斯登老爹已回到他的书房,默默坐着,直直地瞪着前方。其余的家人都坐在客厅,跟索尔·辜纳松医生一起听收音机。阿斯吉尔在那里一整天,却没机会跟叶里夫或碧玉谈他那天早上去拜访他们父亲的事。他们默默地吃着晚餐,索尔医生和阿斯吉尔两人都坐在餐桌旁,大家都一语不发,直到索斯登老爹说:“我有话要跟阿斯吉尔说。”碧玉讶异地望着两人走进书房,然后,向索尔医生露出一丝嘲弄的微笑。在以轮船蓝图和七艘轮船裱框照片装饰的书房里,阿斯吉尔应邀坐下,没有雪利酒,索斯登老爹嘴里没有一句中听的话,面色凝重地望着外套内袋里还放着新文凭的阿斯吉尔。

  “我想,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阿斯吉尔。”索斯登说。“我们不想再见到你在这里。”

  就这样。阿斯吉尔惊呆了,他坐在索斯登对面的皮椅上,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他问道。

  索斯登拐弯抹角地暗示,阿斯吉尔当然很清楚答案是什么。此外,他现在问题已经够多了,他想,阿斯吉尔不会想制造更多问题吧。当索斯登准备起身结束谈话时,阿斯吉尔结结巴巴地表示,野马都不能阻止他见碧玉。索斯登认为没什么好再讨论的,要求他最好是以很有分寸的方式离开。他开了门,护送着阿斯吉尔离开书房。

  “阿斯吉尔现在要走了。”他们经过客厅的时候,索斯登向大家宣布。

  到了走廊,两人几乎要打起来。“你这个诺德兰贱民!”阿斯吉尔大吼,“你们这些天杀的农民!”索尔医生站起来,走出去叫阿斯吉尔放尊重点。阿斯吉尔要他闭嘴,否则他会给他鼻子一拳;没错,他做得到的。“可恶,见鬼去吧。”他大叫着,他的脚步在一九四三年五月的那个黄昏时分,迅速地沿着卡法维恩的老宅的楼梯重重地往下踏。鸟儿在歌唱,阿斯吉尔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仓皇中,他忘了他的外套。他回到在哈孔斯街的房间,心中很悲伤,一头栽到床上。他无法理解,原是如此充满希望的这一天,竟然变成如此令人心寒。他刚决定要去欢乐马戏车买醉忘掉悲伤时,克努松寡妇来敲门了。

  “我跟你说过,我不让女孩进房间的,不过,因为她是船东斯凡松的女儿,总共,哦,只能五分钟,阿斯吉尔,然后,她就得离开。”克努松太太正要关门,却停下来,好奇地看了阿斯吉尔一眼:“她说,你忘了你的外套。”

  喝完咖啡后,索斯登老爹回到书房,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来回踱步。碧玉从厨房的门溜出去,手臂下夹着阿斯吉尔的外套。她其实是一路跑到哈孔斯街的,现在,第一次,她站在阿斯吉尔的房间,那个她经常在脑海里想象的房间。她必须承认,她有点失望,很寒碜:一张床、一张书桌、几个书架和角落里一些看不出是什么的布袋,她立刻好奇起来。“那些布袋里是什么东西?”她问道。

  “没什么。”阿斯吉尔说,走过去挡住她视线,“只是些废物,一堆老旧的东西。”

  碧玉本想仔细看一下那些袋子,接着,她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了。她郑重地把外套交给他,然后投入他的怀里,碧玉不明白父亲是怎么了。“他平常不是那样的。”她还说,他的情绪只是一时的,“你等着瞧吧,他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我可没把握。”阿斯吉尔说。他告诉她,他正考虑离开卑尔根。“你可以跟我来,”他说,“我们可以一起逃跑。”

  有那么一瞬间,一切似乎就那么简单。“可是,说实在的,”碧玉回答道,“那怎么可能成真呢?”一个新出炉的工程师,没有工作,身无分文,毕竟,现在不是太平盛世。英格丽·玛丽号已被德国击沉,接下来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别担心那些事了。”阿斯吉尔面露微笑说。再过几个月,他就要成为有钱人了,可是,碧玉无法解读他隐讳的暗示,只当那是孩子气的幻想。

  阿斯吉尔决定把整件事都跟她说。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略过一丝喜悦的神情,碧玉却把它误解为一种欲念。

  “这个床垫,”他很诡秘地低声说,指着他的床,那下面已渐渐积累了一小笔钱,“可以让我们忘掉所有的问题。”

  可是,当他催促她走过去摸摸床垫,碧玉却受不了了。“阿斯吉尔!”她嚷道,紧张地望了一眼她的手表。来看他很刺激,可是现在,她必须走了。“我礼拜四跟你见面,好吗?”她低声说,“在奥斯卡斯国王街街角,别在屋子前面等。”

  可是,阿斯吉尔坚持送她回家。她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一路上,他们大多沉默地走着,阿斯吉尔打消了再多谈的念头,总有一天,他会把来龙去脉都告诉她。

  等他回到哈孔斯街时,克努松寡妇还在懊恼。“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说,“一个晚上就有两个人来,那男的喝醉了,臭得像个酒倌儿!五分钟,他必须离开。”

  “是谁?”阿斯吉尔很困惑地问她。

  “他说,他的名字叫卡尔。”

  俄国佬坐在阿斯吉尔的房间里,等着告诉他,他们怎样可以从德国人那里偷一船的木材,然后以天价卖回给他们。

  “易如反掌。”他宣称,“我已经干过两次了。”既然他自己做都能成,那为什么这一次会需要阿斯吉尔帮忙?但阿斯吉尔并没有起疑,他太急于赚更多的钱了。

  “可恶!”三天后当阿斯吉尔看到德国警卫时,他大骂,“你没提有警卫。”

  俄国佬只好承认,经过前两次的偷窃事件后,德国人已加派人力守护库存的木材。“不过,我们办得到的,相信我。”

  “喔,我的天啊!”阿斯吉尔看见被俄国佬用瓶子砸了头的模糊身形,一名不省人事的德国士兵躺在地上,头后面渗出黑色的体液。“他死了吗?”阿斯吉尔抱怨,“我们把他打死了吗?”

  “当然没有。”俄国佬厉声说,“他只是昏过去了,冷静点,别慌。”

  “快点,天哪。”他们可以听到远处的脚步声,俄国佬又把瓶子举起来。可是,不见有人来,码头又恢复了寂静,远处传来海浪拍打和风在轻叹的声音。俄国佬弄来一部起重机,阿斯吉尔和他们一起专心工作起来,最后把全部的货物装上一艘已经生锈名叫“凯伦号”的老爷船上,在暗夜里开走。他们将船停靠在很远的码头,用一块防水布把货盖起来,将它们留在那里,很快地溜回城里,这时鸟儿已开始在屋顶上唱起歌了。“我们至少要等两个星期再卖。”阿斯吉尔坚持。当他们走进欢乐马戏车吃早餐,庆祝第一次冒险成功的时候,所有的忧虑都烟消云散了。

  这次偷窃行动后,阿斯吉尔和碧玉在奥斯卡斯国王街的街角又见过两次面。两人走着熟悉的路线,但不再在法恩的墓前接吻。自从英格丽·玛丽号被德军击沉的那天起,他们就很有默契地不再将墓园列入散步的路线了。他们第一次散步时,阿斯吉尔兴致很高昂,向碧玉保证,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好几次,他提到要离开卑尔根,并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向她保证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接下来的那个礼拜,他整个人都变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碧玉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大叫起来,“我的耳朵令我心烦!”要不然就是一语不发,对她的话也充耳不闻。

  “我已试着跟我妈妈谈过,”碧玉跟他解释,“她也认为,只是时间的问题,爸爸的态度会转变的。”见阿斯吉尔没有反应,她便掐他的手臂大叫:“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阿斯吉尔立刻点头。“当然在听了。”他不情愿地说。

  “我可不这么想。”她说。然后,两人继续默默地走着。过了好一会儿,碧玉说,也许他们应该回去了,阿斯吉尔像听到命令似的掉转身来,跟着她回到卡法维恩。他在那里匆匆地跟她吻别,而碧玉沿着小径走向别庄,像以往那样以为自己又令他感到无趣了。她所不知道的是,要等到两年又二十七天后,她才能再见到他。

  接下来的礼拜,他没出现。

  碧玉在奥斯卡斯国王街等了两小时,突然间,她想起阿斯吉尔房间里的那些布袋、他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和他一直穿的新西装。她其实没法把每一件事兜拢起来,它们全部汇聚成一种奇怪的感觉,令她背脊一阵发凉。碧玉又等了十五分钟,却更促使她把阿斯吉尔谈到未来时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他的财务状况和她的想法连在一起。不,她告诉自己,没什么理由好慌张的。

  她并没有回卡法维恩,却开始朝费斯克托盖特走去。到了托哥曼宁根,她开始加快脚步;到了欧布尔广场,则跑了起来;在哈孔斯街的转角,她的鞋子在脚下打滑,她跌倒了,膝盖撞到一个大鹅卵石;她本能用手撑住身体,一只手又擦伤了。到了克努松寡妇家的时候,她已气喘吁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敲了五下,克努松太太才大嚷道:“又怎么了!”她打开门,一脸凶狠的模样,然后,发出一声悲痛的哀号。

  “他们把他带走了!”克努松太太嚷嚷着,“他们昨晚逮捕他,还有那可怜的卡尔先生。真的,他走私了一整个酒馆都够用的私酒,要枪毙,就像枪毙一只狗那样!走私!”她一只手放在额头上。“在该死的彼得的老工作间走私,斯凡松小姐。唉,我真没想到!想想看,你跟他这样的人鬼混,这样好名声家庭出身的女孩,想想你的名声!”有那么几秒钟,克努松太太的号叫声变成尖锐的呜咽。然后,她又开骂了。

  “那些杂种!”她对着碧玉苍白的脸吼着。“他们不尊重循规蹈矩的人的财物,半夜闯进来,到处乱搜。”

  “谁?”碧玉问道。

  “德国人。”寡妇抱怨着,又把手放在额头上,“除了床垫,什么都拿走了。他们甚至把死彼得的旧工作台劈成了柴火!”

  阿斯吉尔爷爷在一口气喝下一整杯尿的两个小时后倒地不起,椅子整个往后翻。他满脸通红,揪着肚子,身子翻腾扭动着,发出奇怪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阿斯吉尔!”碧玉奶奶尖叫,霍地站了起来,就那样站着,突然间僵住了。听到她的尖叫声,我们冲进客厅。

  “怎么回事?”姊姊史蒂娜问。

  “他怎么了?”米雅表姊咕哝着。

  “他干吗那样?”我尖声问,心中一阵狐疑。

  “爷爷肚子痛。”爸爸跟我们说,一边弯下去看他。“说话啊,爸爸。”他拍着他的脸,“爸爸,今天几号?你记得吗?”

  爷爷又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被拖上陆地、在阳光下喘息的鳕鱼一样扭动着身子。

  “爸爸!”爸爸大叫着,“今天是星期天,你记得吗?”

  [1] 挪威北部的一个郡。

  [2] 位于挪威西南方,为欧洲最大的邮轮港之一。

  [3] 位于中部菲莫岛,是丹麦第二大城。

  [4] 位于魏玛附近,为德国最大和最早的集中营之一。

  [5] 挪威曾受丹麦统治约四百年,1905年独立为君主国,选丹麦王子为国王,称哈孔七世。

  [6] SigridUndset,1882-1949,192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7] 卑尔根以西的两个岛屿。

  [8] 卑尔根以南的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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