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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狗头》(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28日15:39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丹麦]莫顿•朗斯蓝 译者:丘淑芳

  阿斯吉尔是碧玉哥哥叶里夫的朋友,住在卑尔根的卡法路,他是他们家的常客。有时候,叶里夫不在家,他也来。一回,他在白桦树下的花园中吻了碧玉奶奶,后来,又在卑尔根的阿西斯腾科克加墓园吻了她许多次。虽然女方家里开始怀疑,他们却总有办法单独私会,因为叶里夫会帮忙掩护。阿斯吉尔在学校学习,未来的出路是成为造船或机械工程师,他是大副的儿子,不是船东女儿的理想对象。

  阿斯吉尔爷爷自称,很早以前他的家族是从法国大革命逃难而出,因此具有贵族的血统。他肤色像法国人般黝黑,眼睛闪亮如煤炭,胡须浓而黑,必须每天刮好几次,才能去除暗影。当年,阿斯吉尔是个英俊的男子,不过经过岁月的侵蚀,即使有着标示他贵族血统最明显的蓝眼圈,时间也已然在他赤褐色的眼睛下刻出一道道的沟痕。

  当斯凡松家拒绝接受阿斯吉尔时,他深受打击一直到对方破产以后才比较平复。阿斯吉尔渐渐开始鄙夷碧玉家族的一切,最后甚至拒绝接受她继承的遗产:我外曾祖母爱伦在破产时藏起来的优雅家具和银器。许多年后爱伦过世,所有东西都留在卑尔根,最后都进了搬运公司的口袋,因为阿斯吉尔既付不起、也不愿支付将它们运送到丹麦的费用。然而当年——在战前,在破产前,在布亨瓦特和萨克森豪森命运多舛的那些年之前——他认定斯凡松家是一帮诺德兰农民,他们是靠着压榨别人而壮大自肥,不是自己白手起家。他们成天闲坐在卑尔根的那栋贵气的白屋里,仆佣围绕成群,刻意过着最丹麦人的生活[5],这就够叫他恶心的了。

  “他们甚至没发现,挪威是个自由国家,每个人都享有自由。”阿斯吉尔说,那样的言谈在碧玉心中点燃了一丝小火花。阿斯吉尔有一种独特的革命分子气质,迥异于平常来家里的那些有教养、能言善道的年轻人。索斯登老爹总想把碧玉嫁给其中的一个——尤其是,他看中了年轻的索尔·辜纳松医生,因为他曾在哥本哈根大学念过书,说一口流利的丹麦语,出身于殷实传统并拥有大块土地的好人家。

  索斯登过去曾与大副和他们胆大妄为的后裔有过不好的经历;然而,当老爹对阿斯吉尔越是不以为然,在碧玉眼里,他就越发地有趣。碧玉是家中三个孩子里最小的,且是唯一未出嫁的女儿。

  叶里夫在贸易学校结识阿斯吉尔,周末他俩经常在卑尔根一带的违禁酒吧瞎混。阿斯吉尔带叶里夫去他从没去过的地方,那是靠港口附近的通风的木屋,里面有一些大方的女孩,当黎明的曙光渗入屋内,她们甚至不要求回报。

  阿斯吉尔才十四岁时,同船的船员就在阿姆斯特丹出钱为他买妓,那是他的第一次。他们怂恿阿斯吉尔跟随一个披着羽毛围巾、脸颊上抹了胭脂的三十岁女人上楼到一个小房间,他可以听到薄墙另一头孩子的哭声。女人躺平,用口水把阴道抹湿,不耐烦地盯着阿斯吉尔。他只是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女人叹了口气说,大部分的男人会把衣服脱掉。于是,阿斯吉尔脱下裤子,令他痛恨的是,他看到自己的男子气概瘫软无力地在两腿之间发挥不了作用。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翻身侧躺,头一回露出微笑,仅有的一次微笑,轻叹着,开始按摩起阿斯吉尔的睪丸,直到那里在她指间变大为止。

  然后,女人又躺下。“来这里。”她说,阿斯吉尔好像被人引领穿过暗夜的盲人般驯服。她迅速地翻身,压在他身上,好让他把那积存十四年的全部蓄量,一举喷入她使用仍频的子宫。三十秒后,他跳下床,迅速穿好衣服,慌乱间竟忘了穿内裤,然后把门砰的一声关上,没有回头看一眼,便下楼到酒吧。船员们拍拍他的背,其中一个在吧台请他喝了一杯威士忌。

  第二年,阿斯吉尔满十五岁,在汉堡上岸休假的时候,他第一次自己付钱买春。往后几年,他的自信随着嫖妓次数的增加而增长。等他二十一岁,为了取得工程师证书在卑尔根读书时,阿斯吉尔已是个相当有经验且自信的青年了。要让远比他没经验的叶里夫另眼相看,对他不是难事。但阿斯吉尔对爱的本质并无真知灼见,他结识碧玉后、再度面临把裤子脱到膝盖的情境时,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起初,碧玉虽经常在屋里看到阿斯吉尔,却没有太在意他,但索斯登老爹却察觉了。他肯定不喜欢阿斯吉尔第一次看到女儿坐在大白桦树下花园长条椅上的神情,那时正是秋天,碧玉身上围着一条玫瑰色的毯子,正在读西葛莉·翁塞特[6]的书——好些年后她则沉迷于描写医生的小说——当碧玉正为几个句子出神之际,叶里夫跟艾瑞克松大副的儿子进了花园,嚷道:“你该不会又在这里了吧,傻瓜!”碧玉抬眼,不好意思地望着哥哥微笑,然后目光转到他身后的那人身上。她直直地望着艾瑞克松大副的儿子,脸上的神情如梦似幻,虽然那融合了朦胧、笑意与尴尬的眼神,与阿斯吉尔全然无涉,却像大铁锤般击中他。

  他结结巴巴地说:“哈啰。”但那时碧玉已回到书上去了。阿斯吉尔站在那里,瘫软在索斯登·斯凡松豪宅旁的白桦树林。八年后,当他跌入布亨瓦特收容痢疾病人营房后的大粪坑时,就是碧玉在卡法维恩白桦树下裹着玫瑰色毯子的倩影,使他奋力爬出黏稠的粪水,攀越陡峭的坑缘。只有一件事再清楚不过:如果这是他在世上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他要回到那明亮的白桦树林,在那里,裹着玫瑰色毯子的碧玉,脸上带着迷离朦胧的神情,曾经望着他微笑。

  在离粪坑二十公尺处,阿斯吉尔又不支倒地,但被“猪脸”扶了起来。猪脸这个德国人是同性恋者,六年多前阿斯吉尔在汉堡上岸休假时把他从一伙围殴他的年轻纳粹党手里救出来,那帮人要求酒馆里所有客人提出性取向正常的证明。猪脸逃过一顿毒打,高兴之余,邀请这位名叫阿斯吉尔的挪威水手前往柏林。两人一起玩遍了所有猪脸认为值得去的酒馆。

  命运弄人,阿斯吉尔竟然在布亨瓦特又碰到猪脸。猪脸用一桶水把他洗刷干净,送他回痢疾营房,建议他下回宁可大便在裤子上,也不要冒险去大粪坑,那个臭粪坑通向地狱之门。

  在他生病躺在医务室、大便从腿间流出的那个月里,也是猪脸救了阿斯吉尔的黑市买卖和赃货生意。他瘦成了一具骨骸,憔悴的肌肤渐渐泛青,在他的刺青下留下一层永远褪不掉的酸蚀暗影。

  那时,红十字会的包裹已开始辗转送到营地,有的来自瑞典和丹麦,而英国和美国的也到了,即使营里英美的战犯寥寥无几。后者的包裹配给的烟草和香烟尤其价值连城,可抵万金。阿斯吉尔之前收集过卫兵嚼完扔掉的烟蒂,他把它们跟抽完烟斗里刮下来的烟丝混合,再加上枯叶,然后卷在旧报纸碎片里,去换食物、毯子与药品等必需品。在痢疾侵袭他的肠子前,他是那个“重组”包裹的始作俑者——就是去其他营房偷包裹,将里面的东西打散,这样就跟营地里其他付款方式同样具有使用的价值。这些东西包括金牙——虽然相较之下,它的价值逊于“柴斯特菲德”和“幸运安打”牌香烟,这两样东西可用来贿赂几乎任何卫兵——和去营地郊外波兰女人妓院的配给票,还有一大堆费用和礼尚往来的款项,复杂到连阿斯吉尔都搞不清楚。

  猪脸每天小心翼翼地将一根幸运安打烟交给营区的头头后,阿斯吉尔就可安稳地在医务室里躺一整个月,不然他很可能会被纳粹秘密警察郝普特夏非尔·威廉用“伊维潘”催眠药麻醉而死。猪脸每天还去医务室,把残存的食物塞进阿斯吉尔半张的嘴里——也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单恋,或者这只是他自己生存策略的一环,因为阿斯吉尔要他负责经手他的红十字会包裹。截至目前,猪脸已挨过两年,外加一次潜逃不成,这比大多数人都活得久了。如果阿斯吉尔死了,猪脸就得全靠自己,这样的威胁让猪脸继续偷溜到医务室,尽管他塞入阿斯吉尔嘴里的残余食物越发地微不足道,越来越像是对死亡而非对未来的投资。

  一九四五年二月一日,俄军开抵奥得河,阿斯吉尔从病榻上爬起,摇摇晃晃地回到专门收纳德国、俄国和波兰犯人的营房。他想要挽回猪脸努力为他保住的地位,但始终无法夺回自己以往的特权。三个礼拜后,猪脸在一场轰炸过后失踪了。他俩都在布亨瓦特营区外的解放指挥小组工作,那是临时劳动营,奉命在莱比锡“挖金”,也就是在纳粹秘密警察严密监督下,从炸毁的房子里劫掠尸体。阿斯吉尔才刚走到旁边要小便,老二还握在手里,英军便驾着他们的威林顿轰炸机从上空飞过,把原已破坏殆尽的城镇变成遍地碎片和磷光弹的地狱。第二天,囚犯们恢复了若干秩序后,挖金的工作才继续进行。阿斯吉尔奉命去挖原本猪脸负责的四公尺长地道,几小时后,终于凿穿一个洞。突然间,他置身在一个几乎没被战事波及的地窖,看到猪脸背靠着墙坐着,面无表情地瞪着前方。起初,阿斯吉尔以为他还活着,但当他去碰他的手时,猪脸整个人就崩垮成一堆骨头,几块破衣残片像黑粉般飘落在地上。

  阿斯吉尔说,他所有的脂肪组织都被那猛烈的热气蒸发了。“那个同性恋傻瓜就那样死了。”他打了个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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