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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爱情故事》(1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13: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残雪

  思乡和阿丝听了尤先生的讲述都忍不住落泪了。她俩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龙思乡一边哭一边说:

  “尤哥尤哥,我从前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人呢?”

  “那是因为我同你有手足之情嘛。从我们小院里走出来的人,在社会中一眼就能认出来……你们还记得黑蛇吧?井边那一条。”

  “当然记得!”两位女子异口同声地说,也不哭了。

  她俩瞪着尤先生,等他描述。

  但尤先生的嘴张了又张,怎么也吐不出词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懊恼地顿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干,这才涨红着一张脸,喊了出来:

  “它是……它是……我忘了它是什么!”

  胖胖的掌柜走过来拍拍尤先生的肩头,和蔼地说:

  “它能是谁呢?当然就是那个出走了女人!”

  “你怎么知道?”尤先生揪住掌柜的胸襟问道。

  “是韦伯告诉我的嘛。你们这伙人的事我全清楚。”

  尤先生放开他,茫然地看着昏暗的窗玻璃发起呆来。

  丝小姐听见他说韦伯,心里便升腾起一阵温暖。她忍不住抓起掌柜的手吻了一下。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说:

  “我怎么看都觉得你像我爹爹!”

  掌柜的听了很高兴,哼着小调,摇摇晃晃地走向柜台那边去了。

  他们仨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行走,相互搀扶着。也不知是谁先说出来的,说他们是去找韦伯。三个人都记得“西阁”的掌柜说的那句话:“韦伯在监狱里接受改造。”

  昏暗中开来一辆农用拖拉机,司机是个粗犷的年轻人。

  “你是老永派来的吗?我们要用这车!”龙思乡叉着腰说。

  那人一声不响,于是他们三个人都上了车,坐在后面的拖厢上。

  丝小姐一直在发抖,龙思乡凑在她耳边殷切地说:

  “这是老永派来的车啊,谁会想得到?老永坐在他的蜘蛛洞里料事如神。从前在‘鸳鸯楼’的时候,有好多次,我总想将我和他变成一个人,阿丝,你看我是不是很傻?你再忍一忍吧,要不了两个小时,我们就会到监狱了……不过我没有把握,也许韦伯不愿意我们去打扰他。他在接受改造,那肯定是很愉快的事,他一个偷着乐。”

  “他老是对自己不满。”阿丝紧紧捏着思乡的手,“他这样的人主动进牢房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那里面有没有老鼠?”

  “当然有老鼠!”尤先生说,“我明白阿丝为什么是韦伯的偶像了。韦伯真幸运!”

  拖拉机并没有往郊外的监狱开。他们仨从瞌睡中惊醒时,发现他们坐的车在围着一座小山包绕圈子。那地方很荒凉,黑蒙蒙的,也不知有路没路,反正什么都看不清。但三个人都感觉到了他们在绕圈子。年轻人握着方向盘坐得笔直。

  “老永啊,你真是诡计多端啊!”

  龙思乡叫了出来,听不出她是愤怒还是赞赏。拖拉机突突突的吼声突然提高了,一下就淹没了龙思乡的声音。

  风猛烈地吹着,丝小姐在车上缩成一团,灰沙打在她脸上,柴油的油烟呛得她要吐。她听到尤先生在她旁边说:

  “我要跳下去了,我这就要跳了,你们可不要告诉韦伯啊……一,二,三!我跳了!”

  丝小姐看不见他跳没跳,她只知道思乡不在旁边了,她感到自身难保,死神临近。她最后的念头是:死在去找韦伯的路上,这倒是一个很好听的原因啊。

  然后拖拉机就翻到水潭里去了。

  丝小姐并没有怎么挣扎,很轻易地就游上了岸。倒是湿衣服贴在身上被风一吹时,她才担心自己会因伤风而死。却有人给她递来一包衣服。她的牙格格地磕响着,浑身抖得像筛糠。她用了不少时间才换好衣。

  “您是老永吗?”她问那人。

  “还能是谁呢?这都是龙思乡想出来的主意,真是个异想天开的女人!昨天她对我说,同我结缘就是同死亡结缘。你瞧,她马上就来进行这种演习了。她天不怕地不怕。”

  “您就是因为这才爱她的吗?”

  “呸!别说什么爱不爱的,她是垃圾。”

  “我应该怎样回家,大伯?”

  “哈,我倒忘了,你是要回家的。你看见右前方那一点亮光了吗?你只管朝那里走过去就是,不要怕。”

  丝小姐并没有看见右前方有什么亮光,但既然老永说有,那就是有。她开始朝想象中的右前方迈步。奇怪,她顺顺当当地走在平地上,她还听见老永在她身后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天亮了,丝小姐穿着一身奇形怪状的衣服走回了“山茶花”小区。

  她心中羞愧,只希望没有任何人看见她。

  “举报者”站在她的单元的大门口,老头显然是在等她,手里拿着一个菊花花篮。他居然穿了一套皱巴巴的礼服。

  她上楼时,老头跟在后面唠叨。

  “你为什么要干违法的事呢?你的女友的姘头是监控对象,目前正在受到查处,因为贩卖劣质钢材的事。唉,你为什么要同他俩沆瀣一气呢?你坐在车上,以为在兜风好玩吧?他们利用你做幌子,偷运那些劣质货物。我骑电动车跟在你们后面追,怎么也追不上!”

  “有意思,什么沆瀣一气啊,文绉绉的,我不也是监控对象吗?”

  丝小姐开了门,请他进屋。但他不肯,非要站在门口。

  “啊,丝小姐,你怎么这样评价自己呢?这很不好。我一贯认为……不瞒你说,我一贯认为,你是这个小区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可是现在我头上有了一个很大的疤,光溜溜的没头发,你看——”她揭下帽子让他看,“怎么样?你还认为我很重要吗?”

  丝小姐一坐下来目光就变得呆滞起来,她看着手中那顶肮脏的草帽,回忆起夜间的事。思乡和尤先生到哪里去了呢?看来只有他们才是可以下地狱的人啊。她记不清她是怎么回家的了,好像路上有很多独轮车,总是将她挤到一边,还掉进水沟里一次。一开始他们三个人不是去找韦伯的吗?原来怎么将这忘得干干净净了呢?

  “你头上这个疤一点都不影响你在小区里的地位。”

  老头将花篮放在她的桌子上,退了出去。

  丝小姐很感激老头,因为小区里只有他在关注自己。至于他举报了她这件事,那是可以原谅的。像她这样张扬,总有人去举报的。刚才她听到他说自己是小区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这是什么意思?丝小姐当然认为自己很重要,可她从未想过自己在社区居民当中重不重要,她同“山茶花”小区的居民没来往,只除了这个“举报者”。她将“山茶花”小区设想成一个幸福的乐园,因为她生活中的一些快乐都是在这里发生的。这个小世界既然还可以容忍她的快乐,那它也就还是相当不错了。同纱厂那个闷罐车相比,她完全可以将这里称作“幸福的乐园”了。

  她走到阳台那里,看见外面出太阳了,一些光头男人正在走出小区。他们都穿着黑色西服,身体细长而薄,形态显得很不自信。丝小姐仔细注视着他们,连连叹气。她回忆起了她少年时代的那些男孩,他们同眼前的这些男子很相像。她产生了时光倒流的幻觉。从那时以来,多少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啊!她对自己说:“阿丝,你可不要忘了玫瑰啊。”

  她给自己做了面条,她看着面条在锅里翻滚,快乐地唱起了儿歌。那是爹爹教给她的儿歌,他临死前的一天还断断续续地唱过一遍。歌词的大意是关于一只棕熊的孤独生活,小的时候她每唱一遍都要落泪,尤其在唱到“它的皮毛”这几个字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唱这首歌,是因为韦伯进了监狱。他不就是那只棕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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