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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爱情故事》(2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13: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残雪

  “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美好的生活。有时我也想,干脆进监狱吧,那样就可以更好地思考了。你觉得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这想法倒也不错。我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这上面来呢?可见我是太狭隘了。我的父亲是一个优秀的人,我一点都不像他。”

  韦伯说了这话之后就突然感到,在久远的童年时光,在父亲的那栋老宅里,他经历过与此刻相似的瞬间。这么说,他韦伯是个忘本的家伙,他目前的忧郁就是因为忘本。他将父亲他们对他的启蒙丢到了脑后,庸庸碌碌混日子,根本就不思考自己的生活。

  “也许明天你在这里就看不到我了。”小贩郁闷地说,“我的名字叫袁黑,我是一名看守,我很快就不做看守了,我要做犯人。你看如何?”

  “有意思。”韦伯也郁闷地回答。

  天忽然就阴了,冷风猛吹,是穿堂风。韦伯告别小贩回家。他走到台阶那里回头一看,小贩躺到木靠椅上去了。看来他对风啊雨啊的完全没有感觉,韦伯认为他的内心很强大。

  他上了一百多级台阶,站在了大马路的人行道上。风刮个不停,要下雨了。韦伯又不想回家了。剧院的门开着,还有票,是“茶花女”在上演。他买了票进去。

  他从楼上的侧门进去,摸黑坐在了后面。舞台上很暗,只有一盏顶灯照着茶花女,而她居然穿一身黑裙子。那咏叹调唱得很难听,就像乡下女人哭丧一样。韦伯心里想,这真的是茶花女吗?老是她一个人唱,一点都听不懂,别的演员老不出来。韦伯听得很不耐烦。他前排的位子上有一对情侣,男的搂着女的在说情话,说个没完。

  后来茶花女终于唱完了。她一停下来舞台上就一片漆黑,剧院里也是一片漆黑,那些门窗都得紧紧的。韦伯想出去,可他动不了,一些人在座位间跳来跳去,踩在他身上,还骂他“老不死”。就在他被这些人推来推去时,有一名大汉猛地将他举起,放到了过道上。周围人欢呼起来,很多人都在说:“他脱身了!他脱身了!哈哈……”然后有一扇极为低矮的小门在他前方出现了,观众都弯着腰从那扇门钻出去。韦伯排在后面,终于轮到他,他也钻出去了。

  他站在一条从未来过的街道上,冷风吹得他连打了几个喷嚏。观众们很快就走散了,只留下他站在街边琢磨应该朝哪个方向走。他一点主意都没有,这似乎是一个办公区,没有商店,连行人都看不到一个。他正打算向左边走,却看见那黑衣茶花女从刚才的小门里钻出来了。她脸上涂着白粉,简直像个女鬼。韦伯感到一股阴风袭来。

  “小伙子,我们一块走吧。”女人很自然地说,挽起他的手臂。

  韦伯看见一只老妇人的皱巴巴的手。

  “我唱茶花女有四十年了。你有什么感想?”

  “我——我很困惑——刚才在剧院里……”

  “这就对了,小伙子!这是很好的回馈,你很尊重我的劳动!”

  老妇人挽着他的手臂牵引着他往马路中间走。这条路上既没有车也没有行人,她大概感到很惬意。

  “我最喜欢像这样在马路上溜达——不卸妆,看上去像一个鬼。当我这样溜达时,我就可以看见我的亡夫。”

  “刚才您站在台上唱,我就想,您一定有过美好的生活——说老实话,这是我现在才领悟到的。当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啊,我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不耐烦听您唱。可是现在,我和您在冷风中行走,我回忆起您的精彩表演,一下子就爱上了您!那真是震撼人心的表演啊。”

  韦伯说着话就感到自己要掉泪了,他悔恨地在自己前额上打了一拳。

  “年轻人,你看到他了吗?”

  “谁?”

  “我的亡夫啊。他正在那边垃圾箱里翻东西,他很顽强,有什么吃什么。我觉得他会一直守着我。”她脸上露出可怕的笑容。

  “那当然会。你们有过了那么美好的生活。你们不像我,我是无用的废物,一个空壳子。我这种人最好从世上消失。”

  “请不要这样说话。自暴自弃的人不配做我的观众。”

  他俩在那条空街上走过来走过去,说些关于表演的事。每隔一会儿,老妇人就问韦伯:“你看到他了吗?”语调十分热切。于是韦伯就说看到了,并且同她聊一会儿有关他过去的生活。有好几次,韦伯感到自己要失声痛哭了,但他拼命忍住没哭出声来。慢慢地,他就不再自暴自弃了。老妇人让他领略到了另一种生活,他内心跃跃欲试。

  “您住在哪儿,妈妈?”

  “那边的15层楼。和你散步真愉快。”

  女演员朝那高楼走去,一阵风掀起她的黑裙子,韦伯看见她像大鸟一样飞了起来,双脚离了地。她落在那栋楼的大门前,门自动打开,她几乎是扑了进去,然后门又关上了。是一张大黑门,上面有两个铜环,给人以悲伤的印象。不一会儿,楼上的窗口就传出来她的咏叹调,不过韦伯一点都听不懂。有人在对他说话,他回过头来,看见了先前戴草帽的小贩。

  “你知道她是谁吗?”他问。

  “不知道。”

  “京城有名的女高音,精神狂躁症患者。她一直住在疗养院里头。后来我们剧院的老板将她请来,改了个艺名,登台演出。”

  “你怎么知道这种内幕的?”

  “因为我是她前夫。”

  韦伯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小贩,他发现他确实上了年纪,少说也有70岁了。他感到自己好像有点儿明白了小贩心中的情结。

  “我看得出你俩彼此相爱。”韦伯说。

  “当然,当然。精神狂躁症是一种很美妙的病。不是沦落到这个地步,我们就不会知道自己的爱情有多深。你听过她在台上唱吗?”

  “我听过了。一种奇妙的表演,当时完全反应不过来,过后却感到永生难忘。你妻子是了不起的天才。”

  “但天才并不适合恋爱。”

  “也许吧。我深受感动。你会坚持下去的,我预感到了。难道能不爱这样的女人?她太美了。”

  “是啊,我是美的崇拜者,也是牺牲品,我乐意做牺牲品。你瞧,她在15楼,我却住在阴暗的地下室,同那些妓女住在一套房里。每天一早,我就出去卖香烟,深夜才回去。因为我们的单元房里很嘈杂,常出人命案子。我老了,不能再像他们那样活跃,我尽量呆在外头。你瞧,你的好朋友接你来了。”

  韦伯回头一望,看见了尤先生。原来他和老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肥皂厂宿舍所在的那条街道。再一回头,老头不见了,也许是到公共厕所去了。

  “那是一个高利贷者,”尤先生说,“他身上欠着两条人命。据说他是为了一个女人放高利贷的,他入狱后,那女的就一脚踢开了他们的婚姻。如今他已经大大地改变了。三十年前,他在这城里何等威风!”

  “你很羡慕他吧?”韦伯问他。

  “是啊。现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正像龙泉青瓷花瓶。他可是真货色。他差一点被判了死刑,拉到刑场上又被送回来了。这是我小的时候亲眼所见。那时我跟着一些人去看热闹,看到别人倒下去了,他却被大卡车拉回来了。后来居然当街释放了他。”

  “多么古怪!”

  “是啊,那个年头的事看不透。最看不透的还是他前妻。女人摆脱了他之后就发了疯,住在京城的高级疗养院。不知为什么,到老了却又返回她的家乡来演戏。有人说她同剧院老板勾搭。”

  “你心里是不是很苦?”韦伯注意地看着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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