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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爱情故事》(2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13: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残雪

  在韦伯的记忆里头,像怀表啦,别针啦,老式放大镜啦这一类东西都属于异物。但这只是他的观念,从未向小袁透露过。从前在老宅里面,大伯让他看过书房里的一面放大镜。大伯将放大镜对着那本毛边纸古书,说道:“你瞧。”他朝那玻璃望过去,看见的是一只黑色的眼球,立体的眼球缓缓地转动,他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不要怕,习惯了就好了。放松,看右边,看过来,好!”大伯和蔼地引导着他。他大约观察了五分钟,看来看去都是那只眼球,黑白分明的晶状体,肉乎乎的。他鼓起勇气问大伯:“这不是放大镜吧?”“当然是放大镜!”大伯责备地说,“放大镜就是这样的。”他说完就将那东西锁进了书桌。后来他再也没听大伯提起过这事,并且就连书房也上了锁。

  当韦伯回忆起放大镜的事件时,他忽然明白了“常回老家去看看”这几个字的含义。这句话是一个名叫“长发”的流浪汉在剧院旁的小巷里对他说的。父亲的老家,也就是他的老家,那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大概一切都从那里发源吧。近来韦伯越来越感到,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怀旧。从前的记忆里有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渗透当今的生活,侵蚀着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每一个人的判断。韦伯早就听说大伯和大伯娘已经去世了。那老宅更应该早就被拆掉了。

  吃早饭的时候,他问小袁:

  “你去剧院听过‘茶花女’吗?”

  “当然。我都听过三遍了。了不起的女人!”

  “可是有人说她的神经坏掉了。”

  “那又怎么样,我们的神经都坏掉了。”

  韦伯又一次感到小袁是绝顶聪明的女子。

  “我有一年多没去剧院了,昨天去了,感觉变化很大。我也说不上变化在哪里,可我坐在那儿,所有的事都让我吃惊。”韦伯说。

  小袁向韦伯做了个鬼脸,低下头去打量桌上的那只怀表。

  “冷不防,它就会像太阳一样发光。”韦伯指着怀表说。

  尤先生在门外叫韦伯,韦伯连忙往外走。

  大概经过了一夜的苦难,尤先生看上去像一具僵尸。他脚上那双鞋子的鞋带也散了,好像随时要被绊一个大跟头一样。

  “韦伯啊韦伯,为什么我一次也没追上过他们?”

  他说着话就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了。

  韦伯回到房里,看见小袁还在盯着怀表。

  “这只表,从你父亲年轻时一直走到了此刻,这件事不太平凡吧?它有河流的气味,你父亲喜欢江湖。”小袁说。

  “我没注意过他喜不喜欢江湖。他是个不动声色的人。”

  “我有没有说过,我出差至少要带三只表?”

  “你昨天说了。”

  “那是因为出门在外时,一切都变得那么微妙了。有时就像在半空飞翔一样自由,向南,向西……我不喜欢太自由。”她边说边举起那只表,做了个要摔到地上的手势,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到柜里去了。

  “茶花女在京城时,我到过她那里。”

  “啊?!”韦伯惊骇地说。

  “是真的。她住在疗养院里——那是个什么样的疗养院啊,满园子的颓败的古树,树干上长着怪包,怪包上又生出奇形怪状的红色枝叶。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喙上带钩子的鸟,蹲在那些树包上用力啄,尖溜溜的声音叫个不停。茶花女穿着白纱裙坐在树林里,她看上去睡着了。我快走到她面前时突然听见她说:‘有人叫我,我就醒来了。是家乡的贵客吗?’我向她做了自我介绍,她认真地倾听,紧紧地握住我的一只手。她说她在树林里等‘心上人’,可是却等来了家乡的贵客。她的眼睛看着我,但并没看我,她有穿透性的视力,我感到她的视力穿透我的面部,到达了很远的地方。她说她要唱歌,然后就唱了起来。那哪里是唱,就是在胡乱尖叫。她叫了一阵后就沉默了,脸上再没有任何表情。她已经忘记我在那里了。她有种让你目瞪口呆的力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性质的力量。我转身跑出疗养院。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痛哭了一场。这是十年前的事。”

  “你看见的真是茶花女吗?”韦伯问。

  “很难说。那是一张陌生面孔,很美。我觉得那就是她。否则能是谁?当然也可能不是这个茶花女,只是我把她认作她罢了。”

  “这太可怕了。”

  “是吗?我的胆子是很大的。”

  小袁在韦伯眼前飘动起来。韦伯将眼睛揉了揉,想要确定她的双脚没离地。一会儿厨房的水槽里就响起碗筷的碰击声。

  三、龙思乡女士的内心追求

  龙思乡的婴儿断气后,她一头栽在医院的木板地上昏过去了。

  两天两夜之后她才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急救室,手臂上插着针头,正在输液。有一个幽灵一样的男人背对着她站在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认出那男人是她的丈夫小武。

  “小武,小武,你千万不要转过身来看我。”她虚弱地说。

  男人顺从地溜到门外去了。

  龙思乡火化了她的儿子之后便回了娘家,挤在父母卧室旁的一间小小的堆房里住着。她仍然到纺纱厂去上班。白天夜里,她那死去的儿子像恶魔一样纠缠着她。她的双颊深陷下去,眼神像精神病人一样。那段时间,她的父母将任何可以令她想起儿子的物件都藏了起来,并且不再让他们的女婿进屋。倒不是他们嫌弃这位高高大大的女婿,而是他们深知女儿的心。女儿不肯见女婿了,因为见了女婿女儿就要想起那婴儿,随即就要发狂。成日里铁青着一张脸的女儿,神经已经全盘崩溃了。

  半年之后,龙思乡做了决定,她要同小武分手,这样才可以将儿子彻底埋葬到记忆的深处。小武不愿意,僵持了一段时间,最后只好同意了。他觉得自己成了个被抢劫的倒霉蛋:老婆孩子一下子全没了。

  在车间里或食堂里,谁也不敢同龙思乡对视,她的眼神吓跑了好几个人。对于同事们来说,这位少妇成了个陌生人。

  然而时间可以医治无论什么样的创伤。

  那一天从食堂出来,有一位无比亮丽的少女在水泥坪里踢毽子,所有围观的人全看呆了。龙思乡也在围观者当中。

  十九岁的少女停下来,走到龙思乡面前拉住她的手,羞怯地说:

  “思乡姐,我听说你比我踢得好得多了。”

  “不,我比你差远了。”

  “思乡姐真谦虚。我晚上可以到你家里来吗?”

  “不,不要来。我没有自己的家,我住的地方像个狗窝。”

  那天夜里,龙思乡吃完晚饭呆坐了一会儿,正想上床睡觉,丝小姐出现在她的窗前。龙思乡听见自己的心在跳。她不愿父母知道她的事,就匆匆地跑到了外面的黑暗中。丝小姐冰冷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急促地呼吸着,压低了声音说:

  “啊,思乡姐,思乡姐,我走了好远好远,终于来到你面前!”

  “阿丝,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心里话。”

  “你的手这么冷!”

  “那是因为我的心脏弱,我活不长。”

  “噓,别说傻话。我看你踢毽子,就知道你心力很强。”

  “那是假象,就像思乡姐一样。”

  “听你这么一说,我无端地对自己产生了信心。”

  “这么说,我们都会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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