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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爱情故事》(1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13: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残雪

  “可我从未同他说过话!他老躲着我。我很想对他说,不要有任何内疚……韦伯,你明天就要去上班了,可我真舍不得你啊!现在天完全黑了,那个人又能看到什么呢?”

  韦伯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停地流泪,他脑子里一片漆黑,他觉得自己面临深渊。

  他回到了家里,他妻子并不见怪。韦伯命令自己短期内不要去阿丝那里,他希望自己做到这一点。

  然而他很长时间都没去她那里。他变得有点,怎么说呢?有点颓废了。他身体里的很多东西正在渐渐地死去,他成了一架工作机器。除了本职工作外,他还做各种兼职工作,包括去医院搬运尸体。搬运尸体的工作给他带来某种安慰,他怀着温和的心情想着这些停止了呼吸的肉体,小心翼翼地安排着他们。

  当房门在他身后关上时,丝小姐想,这个男人是多么的通情达理啊!如果灵魂可以转世投胎的话,他们两个人会不会原先是一个人?

  她拿出化妆盒打扮起来,往苍白的脸上搽上厚厚的一层粉。现在头上戴着纱布大白花的丝小姐看上去有点像日本艺妓了。

  她幽幽地在房里走来走去,听见壁上的挂钟敲了九下。

  有人敲门。

  “谁?”

  “是我,你的邻居。”

  “举报者”进来了。他并不像平时看起来那么老,在柔和的灯光下,他甚至显得很精神。他的双眼像钩子一样停留在丝小姐身上。他口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丝小姐凑近去听,听见他说的是请她将脑袋上的大白花取下,他想看看那伤口。

  丝小姐取下白花将脑袋往他眼前凑。

  她听见老头怪叫一声就跑出去了。她冷笑一声,走过去关上了房门。她想,老头到底看见了什么呢?明天如果遇见他,一定要问个清楚。丝小姐的父亲临终前要她去找他的一个朋友,但又没告诉她联系方式。这个怪老头会不会是她爹爹的好友?

  她陷入了忧郁的回忆之中。啊,那个漫天雪花的冬天!爹爹喘不过气来,妈妈坐在床边哭泣,阿丝用一根管子反复替爹爹吸痰。至今她还听得到自己惊恐的声音:“爹爹,您好点了吗?爹爹,您好点了吗?”爹爹用一个指头指着窗外,反复地说:“丝……丝……”

  她始终不明白爹爹到底要什么,急得同妈妈一块抱头痛哭。

  爹爹那一次并没有死,而是后来又拖了一年才去世。那真是地狱般的一年。每天傍晚,太阳一落山,发作就开始了。魔鬼总是随着黑夜激情高涨,可是爹爹是多么顽强啊!她希望他死,以减轻疼痛,可他偏不。那一年是对丝小姐最大的考验,她的柔软的心随着那些可怕的发作一点一点地变硬了。

  爹爹弥留之际留给她一个笑容:他对女儿很满意。

  她和母亲一道将爹爹的骨灰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埋到了院子里,那院子不久就被推土机推平了。

  丝小姐用手摸摸头上的伤口,伤口有点肿,但并不疼。为什么她要去撞机器?她不知道。也许,她想试试自己的身体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爹爹当年已做过了这个实验。她记得她撞向那冰冷的东西时在心里默念着:“我偏要,我偏要……”她后来对韦伯感到很愧疚。她在心里将自己称为“败坏别人生活的女人。”

  从纱厂出来之后,她活动的空间就扩大了。她钻进城市的那些缝隙里,拼命吸取生存的营养。她天生知道哪些地方是有营养的。当然,碰壁是最好的老师。除了碰壁,没有什么其他的事让她成长得更快。她觉得她甚至渴望碰壁。所以才会撞向那机床。哈,这就是原因啊!这么说,她不是越来越聪明了吗?

  丝小姐在回忆中走过了小镇那些阴沉沉的平房投下的影子。她的妈妈是世界上最为明智的妈妈,她同丝小姐在她十七岁那年分离,因为她找到了纱厂挡车工的工作。这位母亲说她要去乡下走亲戚,要去很久。

  “自从嫁给你爹爹我就再没有去看过他们了。我听说他们现在都移居到了洞庭湖里,在湖里水浅的地方搭些草棚,靠养鸭为生。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总要亲自去看看才会知道。”

  她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泛着潮红,眼里透出对自由生活的憧憬。丝小姐隐隐地感到了这次分离是永别。她有点想哭,可是却傻笑起来。母亲也同她一块笑。“你可要早点来加入我啊。”妈妈说。

  她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同丝小姐联系过。丝小姐想,自己是多么像她啊。现在想起这些往事,丝小姐在心里感谢她的父母。她去过湖区,是偶然路过。她在那里看见了草棚,但所有的草棚都东倒西歪,里面不可能住人。看来住人的草棚是多年前的事了。有一个老渔夫告诉她说:“当时这里热闹得就像搭台唱戏一样。”

  丝小姐入睡前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前面的花园里唱情歌,很像是楼下的“举报者”。歌声热烈而高亢,伴随着丝小姐那阴沉绵长的梦。丝小姐在梦中对那个藏匿的歌手说:“我住的地方冬雷滚滚,满眼都是那种斜塔。你能唱唱这种景象吗?”其实她是站在洞庭湖边了,湖风吹得她站不住脚。她又轻轻地对自己说:“这么好的梦,我可不想醒来。”

  她在第二天中午醒来了。

  她看见她在纱厂时的情人“拓荒者”坐在窗台上。窗帘拉开了,满屋都是金色的阳光。

  “我听说你受伤了,就赶来这里。你的门没锁,一推就开了,怎么回事?我看到一个老头在拨弄你的门锁,是不是他搞的鬼?”

  “那老头是我的好朋友。”丝小姐沮丧地说。

  “我一得到你受伤的消息,过去对你的感情就全都复活了。你还记得我俩在厂区公园里的那些时光吗?你的伤不要紧吧?”

  丝小姐呆呆地望着“拓荒者”那好看的脸庞,又感到了从前的那种诱惑。然而那诱惑像隔着一层膜状物似的,此刻已无法使她动心了。他多么有活力!他是来考验自己的吗?丝小姐低下头吃吃地笑起来。

  “拓荒者”扑上来,丝小姐顺手抓起桌上的剪刀刺伤了男子的手臂。

  “你真厉害。”他一边往门外退去一边说,“阿丝,我更爱你了!”

  “爱吧爱吧,我的门没锁,你随时可以来。”

  男子离开后,邻居“举报者”从门那里伸出他的脸。

  “你能不能用一个浴帽将你的伤口遮一遮?”他恳求道。

  “不能。伤口需要透气。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那是深渊啊!”

  他绝望地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丝小姐躺在浴盆里,她静静地倾听走廊里的响动,她凭直觉判断出“拓荒者”还没走。也许,他在同那老头交谈?好久以前,正是他改变了她那窒息的生活,帮助她度过了难关。现在她却恩将仇报。这个老头倒的确是她感兴趣的那种人,他在她的伤口里看见了深渊,他吓坏了。那么,他是不是她父亲的朋友?

  丝小姐慢腾腾地穿好了衣服。在阳光里,她觉得自己的动作有点虚幻。她听见撕布条的声音,应该是他在包扎伤口——顽强的“拓荒者”。

  韦伯多年前与龙思乡有过短暂的交往。那时龙思乡还是一位见了男人比较腼腆的小姑娘。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稀里糊涂地就爱上了韦伯,并认定韦伯是那种适合做情人的男子。韦伯起初并没爱上她,可是立刻就感到了她独特的魅力。她是那种粗犷型的女子,她的活力超出常人,而且精力旺盛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有好长时间,韦伯一想到她就热血沸腾。后来她就嫁人了,韦伯便自觉地疏远了她。她嫁人之后也没再来找过韦伯,所以韦伯认为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从前给他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多年后,韦伯在温泉碰见这位旧相好时,心中的震动是非常之大的。那一天,他看见活泼的“思乡姑娘”已成了半老徐娘,满脸都是皱纹。而且她已经失去了家庭,又成了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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