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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爱情故事》(2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9月03日13:2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残雪

  “要是心里不苦,我会来这里找你吗?为什么我就没有这个人这么好的运气?我觉得他啊,就生活得像皇帝一样。”

  “你没说错,尤先生。你的眼光真厉害。我是在剧院底下那小广场遇见他的,他内心镇定,思路开阔。当然他有病,可我们谁又没病?他是一个有生活目的的好汉。”

  “你这就回家去吗,韦伯?有个家真好,那种事对我来说就像天堂一样不可能。我是说对我来说已经晚了,我同那些幽灵有约,我每夜必须睡到古墓里头去,而你……所有的机会都是你的。”

  韦伯看着他,恍然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在城里,在火热的天空下,总有一只小鸟在叫个不停。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到底对他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期望?现在他有礼貌地摆摆手向韦伯告别了,而他刚才一直等在这里,就为同他韦伯见面,同他谈谈他心里的苦闷。韦伯凝视着他那影子一般的背影,确确实实感到他不是一般的人。他什么都知道,连茶花女的内面情感生活他都能随时在脑海里重演。韦伯也像很多人一样有过火热的青春时代,可那时候的他是一个傻瓜,一个被排斥在生活之外的人。现在他似乎变得聪明了一点儿,但仍然穷于应付生活中的难题。他记得翠兰对他提过一次,说尤先生是她的远亲,掌握着她生活中的一个秘密,她极想知道那个秘密,可又不愿同这种脂粉气的男人交往。刚才他说所有的机会都是他韦伯的,而他自己已献身于一种事业,与日常生活无缘了。也许他说的是肺腑之言?

  韦伯站在自家门前的老槐树下面,又一次想起了翠兰。这个女人,她的体态和她的风姿,是那么的合他的心意。为什么他就不能公然同她生活在一起?韦伯不知道,他只是感到那是很危险的,很可能完全失去她。不仅仅因为她,也因为他自己性格中的缺陷。他天生有缺陷,这是很明显的,要不他干吗要躲着她?他心里有鬼嘛。

  他家里冷冷清清,妻子小袁出差去了。他在外头神游了一通又回来了,他都干了些什么?墙上镜框里有已故父亲的照片,父亲镇定地看着他,似乎正要将手中的那块布蒙上他的双眼。啊,这是怎样的一位父亲啊!平时在家里,他是不动声色的。他从不同母亲谈论他的老家,也不同她一块回老家。不过他倒是一位和蔼的丈夫和父亲。他过世得太早了一点。韦伯记得他坐在一把大围椅里头,夕阳照着他,他的嘴唇动了几下,但并没发出声音来,然后他显出疲倦的表情闭上了双眼。看来他对自己的一生是很满意的。年轻的韦伯当时想,从那种深宅大院里出来的男人,恐怕连自己的生死都是可以掌握的吧。当他产生这个念头时,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细节:大伯娘坐在屋角用一个玉石笔筒喝水,边喝边对他说:“这叫喝墨水。”也许父亲于潜移默化之中教会了他在生活中我行我素的做法,而且也给了他战胜生活中的悲哀的技巧?韦伯不知道墙上这个人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我快48岁了。”韦伯对着墙上的父亲说。

  那一位似乎咧嘴笑了一下。当然是幻觉,父亲是很少笑的。如果那时在火车上,他闹腾起来,扯掉眼罩,又会发生什么情况?父亲知道他不会,他太了解儿子了,他知道他的好奇心大于一切。他将儿子引进那座古宅,却从未让他弄清古宅里面的结构和它的方位。韦伯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对他怀着深深的爱和尊敬。

  外面有人在大声叹息,好像是尤先生。他不是同他告别了吗?他真难以捉摸。他打开门,尤先生一钻就进来了。

  “我无处可逃。”他苦着脸说。

  “我听说你同翠兰是亲戚?”韦伯注意地看着他。

  “也谈不上什么亲戚。你想想看,像你我这类人,不论在哪里相遇,难道彼此会认不出对方?我同她父亲当年——不,我不同你扯这些闲话了。我问你,你对自己与她的关系是如何评估的?你不知道?该死,你应该勇往直前嘛。”

  韦伯笑了起来,尤先生也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尤先生郑重地说:

  “现在我真的要回去了,我房里锁着一批宋朝的货,被黑社会盯上了,说不定今晚我的大限到了?”

  “像你这样随意泄露机密的人是很危险的啊。”韦伯说。

  “我当然不是随意泄露机密的人,我仅仅只和你说了。”

  “那么你把我看作你的亲戚吗?”

  “呸!亲戚算什么!我说韦伯啊,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的?”

  “是真不明白。”

  “那你就太辜负我,还有思乡和翠兰了。你糊涂下去好了,我也不想把什么全告诉你。我反正是没有希望的人了,怎么着全一样。”

  这下他真的走了。韦伯跟出去,看见他拐弯,消失在马路尽头。

  韦伯想着这个人讲的话,觉得自己真的是辜负了翠兰和思乡。他没能成为他有可能成为的那种勇敢的男人,比如说,像茶花女前夫那样的,或者哪怕像尤先生这样的也可以。而现在的韦伯算怎么回事?不过是一个爱占小便宜的家伙罢了,比不上思乡的一个脚趾头。

  他一下子变得疲倦极了,就胡乱做了一顿面条吃了,早早地上床睡了。可他睡了半小时左右就醒了。

  尤先生又在外面叫他,外面天已经黑了。

  他心情烦躁地打开门走出去。尤先生垂着头站在他面前,头上肿起一个很大的包。

  “你瞧,干我这一行的人随时有生命危险。”

  韦伯觉得他的语气很兴奋,就也随着他兴奋起来。他沉默着,很想听尤先生说说他的遭遇。他此刻非常羡慕这个古董鉴定师。

  “哎,有什么可说的啊。总是这样,他们来了,推呀,打呀,挤呀的,还吐唾沫。然后呢,一切都消失了,即使空气中也没有留下他们的气味。而你陷入苦恼之中。”

  “为什么会苦恼呢?”韦伯天真地问。

  “因为爱,也因为割舍不了啊。”

  “原来这样。原来你每天夜里盼着他们来,对吗?”

  “你总算有点猜到了。我早说过你是知情人。你总是去爱别人,没事找事的那种,就像脑袋上贴着标签一样。”

  “那么,你进屋来歇一歇吗?”

  “不歇了。你看都快一点了。这个时辰往常都来过好几帮人了,用棍子将楼下的陈列柜打得啪啪响。”

  他又一次离开。韦伯想,也许他要像这样游荡一夜的。

  他上床关了灯,他的思绪进入尤先生的古董店。在那高高的厅堂里,那些玉器在黑暗中阴险地闪出幽光。当汽车的车灯扫过它们时,其中的一两件就惊跳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在那样的环境中,一个人是如何将一种爱保持几十年的?韦伯感到自己有一点理解这种爱了,但离真正的理解还差得远。很可能一点都没理解,只不过是对他这个人产生了某种类似温情的情感?在韦伯遇到情感危机的这些日子里,他不是一再给他带来意外的启示吗?

  妻子小袁回来了,她的火车总是半夜到站,多么奇怪!

  “小袁,是你拿走了我的怀表吗?”他说话时睡着没动。

  “是啊,韦伯。我出差时总喜欢精确地计算时间,我至少要带三个计时器。白天里我还不停地看太阳呢。”

  小袁走到卧室门口,举起那只怀表给韦伯看。黑暗中那怀表像太阳一样鸿图光芒四射,韦伯差点从床上滚下来了。

  “怀表在这里,我给你放到柜里面去了啊。”

  她到隔壁房里去了。韦伯看见柜门没关严,有光芒从里头射出。他本来已经坐起来了,可想了一想,又睡下了。妻子小袁发展出了这样的新爱好,令韦伯感到惊骇:这世界在怎样地突飞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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