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杜鹃》(4)

　　杜二宝似乎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没等她问就主动说起了这件事。原来，那天见明他们走到半路上时遇到了从饶城跑出来的难民，从他们嘴里得到消息，饶城已经在几小时前落在日本人手里，保安中队全军覆没，他们根本没有地方领武器了。无奈之下，他们才决定返回瓦村。因为天上下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回到村里时天已经黑透了。

　　听完杜二宝的话，见明嫂长长叹了口气，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杜二宝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见明嫂凄然地说：“谢谢你二宝，见明不在了，我就不请你到家里坐了。”

　　杜二宝说：“你多保重啊，凡事都想开一点。”

　　见明嫂点头答应着，迈步向院子里面走，没留神脚绊在一块突出的小石头上，向前抢了几步险些摔倒。杜二宝跑过来伸手想扶，又把手收了回去问：“你没事吧？”见明嫂摇摇头，踉跄着走进院子里。

　　自从男人下葬后，见明嫂就很少再出屋子，她一下变得沉默起来，话很少说，甚至连饭也很少吃，每天都是一个人躲在家里剪纸。瓦村人心灵手巧，差不多每人都有一两门手艺。见明嫂的父亲尤其多才多艺，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民间艺人，人送外号姜巧手，琴棋书画无一不晓，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尤其擅长剪纸，只要他手里有一把剪刀一张纸，转眼间就能变出活灵活现的玩意儿来。见明嫂的娘早亡，父亲对她宠爱备至，从来不让她为生活操劳，而是悉数把身上的本事都传给了她。在父亲的熏陶下她学会了吹拉弹唱，吟诗作赋，剪纸的技艺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瓦村后山长满了杜鹃，号称杜鹃之乡，见明嫂从小就照着真花剪，到后来，她剪出的杜鹃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和真花放在一起，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分辨出来。

　　见明嫂发现只有在剪纸时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个活着的人。她剪了一朵又一朵杜鹃，见明在时最喜欢她剪的杜鹃。剪完后，她就把那些杜鹃都贴到了窗户上。窗户上贴满了，她就把它们贴到墙壁上。仅仅几天后，她的屋子里随处都是纸剪的杜鹃花。它们有大有小，色彩各异，竞相开放在她的身边。有时候，见明嫂就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也成了一朵杜鹃花，一朵活着的杜鹃花。她常常想起见明，想到他歪着头打量这些杜鹃花的模样。偶尔她也会想起那个赵铁军，她发觉自己并不恨他，她也并不后悔救了他，她更恨的是她自己，明知道见明这个人不爱说话，开门前为什么就不能多问几句，就算问得见明咳嗽一声，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见明嫂知道族人对她不满，在见明停灵的第二天中午，她无意中听到两个婶子议论说，是她勾来的那个伤兵，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她不想对此辩解什么，人嘴两层皮，由他们说去吧，父亲活着时就常常对她说，世上事只要自己心知肚明就行了，没必要向旁人去解释。但是她会时常和见明说些话，她会在心里问见明是否相信别人说的话，还会问见明是不是恨自己。一朵花剪完，她慢慢打开时，还会问见明好看不。族里的人很少再登门，她也不愿意有人来打扰自己。见亮来过一次，冷着脸一句话没有和她说，拿走了见明穿过的一双皮靴。她知道见亮对自己有看法，但也懒得去解释什么。有几次杜二宝站在院门口，远远地向她打招呼，她也只是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人生的目的似乎只剩下剪纸，纸剪的杜鹃不断地绽放，几乎就要将她淹没了。

　　6

　　杜二宝是三天后的夜里跑来的，当时见明嫂还在油灯下剪杜鹃。如今她的技艺已经愈加熟练了，甚至只凭感觉不必用眼睛看，就可以剪出花样繁复美丽异常的杜鹃花。她放下剪刀把花打开时，听到了外面急促的敲门声，杜二宝的声音随之传进屋子。杜二宝让她赶紧把门打开，有天大的事情要讲。从小在一起长大，见明嫂知道二宝的为人，她走过去把门闩拉开。杜二宝一头闯进来，随后紧张地把门掩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妮，大事不好了，你得立刻离开瓦村。”

　　二妮是见明嫂未出嫁前的名字，过去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这么称呼的，嫁给见明后才改称见明嫂。

　　杜二宝说着话，伸手就拉二妮的手，二妮不知道二宝是什么意思，闪身躲开让他有什么话慢慢说。杜二宝抹一把脑门上的汗，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傍晚时分他从乡保安队回来经过霍家祠堂时，发觉里面聚集了好多霍氏族人，看上去是在开会。他出于好奇在门外偷听，这才知道他们是聚在一起商量见明被打死的事。见亮哭着跪在地上，口口声声说是姜二妮勾引了那个国军伤兵，并且让他开枪打死了见明。族里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赞同见亮的话，也有人反对他的话，认为姜二妮不是那样的人。后来，事情交给族长三爷定夺。三爷闭着眼睛想了半天，认为见亮说得对，见明之死罪在二妮。族里人已经商定，鸡叫头遍时就要将二妮沉塘。

　　沉塘是一种残酷的家法，将人装进鸡笼里，坠上石头沉进池塘里活活淹死。

　　二妮听清了事情的原委，但却不肯走，摇摇头说：“虽然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但见明的死毕竟和我有关，我宁愿被沉塘陪着见明一起死。”

　　杜二宝一跺脚说：“你咋这么糊涂呢，见明死于意外，和你没有任何干系。如果要归罪，这笔账也该记到日本人头上。不是他们打伤那个国军，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你应该活下来，找机会和日本人清算，咋能不清不白说死就死呢，如果你真这样死了，那才是最对不起见明呢！”

　　姜二妮心里一惊，她觉得杜二宝的话说得有道理，见明一死自己真的乱了方寸，没有把事情往深里想过，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转转。但自己一个女人家，即便想逃又能往哪里逃呢？就算逃出去了，又靠什么谋生呢？

　　杜二宝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催促说：“你快些收拾东西吧，我和你一起走，咱们连夜去南城。”见她没反应，他晃晃膀子又说：“我这一身力气干啥都能挣口饭吃，咋也不能让你饿着。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为了你才离开瓦村的，日本人马上就打来了，我不想留在这里当亡国奴。”

　　姜二妮动手收拾东西，她忽然发现，这间住了半年的屋子里处处都有她留恋的东西。看到镜子，她就想起见明憨憨地站在她身后，看她梳头的模样；看到那只空鸟笼，她想起见明捧在手心里的那只鸟；看到那只漆成红色的柜子，她又想起见明打柴回来给她采的野果子，当时，那几颗碧绿的果子就放在柜盖上。

　　杜二宝急得在屋地上团团转，跺着脚说：“姑奶奶，你可快点吧，眼看着鸡就要叫了，再拖下去恐怕想跑也来不及了，霍家人一闯进来，你被沉塘，我也没有好果子吃。”抬眼看她还穿着孝服，又说，“这身衣服太显眼，得马上换掉，否则没等到南城，半路上咱们就会被人抓回来。”

　　二妮只好简单收拾了一只包袱，随着二宝出了门，向前走了几步，又折回身把房门掩上。已经快到十五了，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像只银盘似的挂在天上，星星像宝石一样璀璨夺目。连日来的雨在村里村外形成了许多小水洼，青蛙欢快的叫声连成一片。

　　村里只有一条主干道，向北出村通向饶城，向南出村通往南城。两个人猫着腰，脚步匆匆地向村南走，中途经过霍氏祠堂时，远远地看见里面灯光辉煌，传出嘈杂的人声，门口也有人提着灯笼走来走去。二妮嗅到了空气中浓重的杀气。他们闪身躲到一堵土墙后，无声地对视一眼，这是条必经之路，他们是无法绕过去的。

　　二宝说：“我先过去引开他们，你再找机会溜过去，咱们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见面。”说着话不等二妮表态，起身就向祠堂的方向走过去。二妮躲在墙后面，看见二宝已经走到了祠堂门口两个提灯笼的人身边，掏出纸烟递过去。三个人点上了烟，吸了几口后指指点点地向祠堂后面绕过去。二妮赶忙从土墙后跑出来，从祠堂门口穿了过去。

　　二妮一口气跑出村子，到了那棵老槐树下才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喘粗气。雨刚一停，树上的槐花又冒了出来，夜风里流动着甜滋滋的香味。这棵老槐树就像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已经在瓦村的村口站立多年，二妮记得打自己记事时起，村口就有这棵老槐树。后来，这棵树就成了见明、二宝和她玩耍的乐园。他们拉起手绕着树转圈子，躲在树后捉迷藏，到这样的季节时，见明和二宝还会爬上树给她采槐花吃。两个人爬到高高的树梢上，她仰着头站在树下面，把裙子撩起来形成一只网，接住他们扔下来的花朵，槐花清新的香味打着旋儿从空中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