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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八卷《海火》(1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3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第二节课后是广播体操时间,休息二十分钟,女生们照例回宿舍。小雪便拿了许多剥好的新鲜松子分给大家,喷香的松子谁不爱吃?只有郎玉生强忍着不来拿。小雪便捧了满满一把给她送去:“都说伶牙俐齿的人是吃松子儿长大的,你偏不爱吃?我就不信。平时挺痛快的人怎么今儿倒装起假来啦?”妩媚地笑着往手上放,不由得郎玉生不接。平时出名的辣子红了脸,小雪倒若无其事。大家都捧着把松子儿来凑趣儿,话也格外多。反像是经过了昨天那事儿倒亲热了似的,只等上课铃又打响,小雪像根青杨柳摇出去的时候,郎玉生才满脸是悔。“哼,几颗破松子儿,堵人的嘴呀?”她悔得不行,可“破松子”已吞进肚子吐不出来了。从不爱在人前说人的张丹悄悄在我耳边笑笑:“跟人家学着点儿,你昨天白为人吵了一架,整个儿一个垫背的!”

  下课之后小雪便走过来,亲昵地趴在我鬓边说:“我上课一直在看着你,你还是梳这样的马尾巴好看,真的,就别改发型了。衬衫的花色一般了点儿,最近我那儿有块料子挺漂亮的,你要喜欢,就送你做衬衫?”然后又极温柔地为我整整鬓发,“昨天下午不知怎的,特别想你。今儿的松子儿其实是为你带的,又怕单给你一个人不好,才多带了点儿。昨晚我一颗颗剥的呢。你呢?想我了吗?”她歪头看看我,娇嗔地嘟起小嘴,“一看你就没想我,是不是?”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袁敏从位子旁边过去酸溜溜地嚷了一声:“哟,小心把耳朵咬掉喽!”

  “你这么会哄人儿,将来哪个男的在你手里都能变泥巴团儿——”我扑哧一笑。

  她轻轻打了我一巴掌:“你也学得这么坏!什么男的,我一辈子都不嫁人,你看着吧。”说罢,咬着嘴唇笑,左腮上那个淡淡的笑靥透出一股妖娆。

  我以为小雪早已修炼出金刚不坏之身了呢,谁知当天下午便露了馅儿,可叫人抓着把柄了。下午是班委组织的集体练歌,为即将到来的五四青年节歌咏大赛做准备的。学校规定所有学生都要参加,还要评奖,决名次。讨论了半天,大家一致选定了电影《海外赤子》插曲《生活是这样美好》和美国歌曲《铃儿响叮当》两首歌,由张丹教唱。张丹以前学过美声唱法,唱起歌来很有点儿味道,听着她那深沉美妙的胸腔共鸣,我们才突然悟到她的胸脯为什么那般异常发达。洗澡的时候我们悄悄排了座次,张丹的胸脯应当名列第一,只是胯太大,腿太粗,体形算不上美;何小桃个子高却不长胸脯,上窄下宽的“地中海式”体形;郎玉生形体苗条却一点儿不性感;袁敏体态丰腴却粗糙得像农妇;小胖子王妮妮上下一般粗是不用说的了;大姐李宝明洗澡从来都是背对着我们,因此对她的评价无法全面,只能看见她厚厚的沾满肥皂的脊背在被湿毛巾来回搓洗的时候露出赭石色,海豚般一耸一耸的。蒙大家公认我的身体还算标准,只是腿部曲线不那么好看。总之,大家都不十全十美。只有小雪从不和我们一起洗澡,可看外形也过于嫩弱了一些,在张丹、袁敏这些熟透了的葡萄旁边一站,她便像根没长好的豆芽菜了。

  我这才发现张丹原来这么喜欢唱歌,唱第一支的时候还有些腼腆,后来就一支接一支唱上瘾了,让大家听得瞠目结舌。唱歌的时候张丹变得神采飞扬,比平时要美上十倍。我奇怪她这么爱唱歌的人平时竟连哼也未曾哼过一句,难怪那么漂亮的人成天死气沉沉的,原来只有唱歌她才能活。

  于是开始学唱《生活是这样美好》。起先大家还没注意,后来轮到一小段女声合唱,也就是“飞向生活,生活是这样美好,飞向明天,明天是这样辉煌,我愿做一只百灵,在阳光下自由地飞翔”……因为只有八个女生,声音便都听得清清楚楚。张丹教了半天,总觉得不对劲儿。郎玉生便在下面小声嘟囔了一句:“有人左嗓儿,还能唱得好!”大家都听见了,都找左嗓儿的人,又唱,小雪只低头看着歌片,动也不动,光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脸煞白。袁敏说:“大家都要唱!要维护集体的荣誉。”小雪蹭到我身边问我要不要看歌片,我心里全明白了,就悄悄拉一下她的手。她壮起胆子唱了,果然走调儿走得厉害,完全不会唱歌。只是声音极小,除我之外大概无人听到。

  于是郎玉生的脸上就冷冷地有了笑容,上晚自习的时候,唧唧喳喳的,像是故意叫男生听到:“唉,平常只听说左嗓儿左嗓儿的,还真是头一回见过。”“一走嗓子不要紧,大伙儿全跟着走。”“咯咯咯咯,”郎玉生笑出一串珠圆玉润的音符,“这就叫一条鱼惹得一锅腥!”“不过,大学生里这样的人还真少。”“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终于把男生的好奇心惹起来了。唐晓峰抻着细脖子问:“你们说谁哪——”于是郎玉生、袁敏她们再不说话,男生堆里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接着又是“噢噢”之类的感叹。我忍不住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袁敏脸上挂不住,把头低了。郎玉生却嘻嘻一笑:“怎么着方菁?又要为你朋友抱打不平哪?”这一句等于捅穿了。我很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似乎还不是少数)把许多的时间精力、许多的才华、甚至整整一生都花费在关心琢磨和对付别人上面,我不明白这种人生存的意义究竟何在,只隐隐感到这种攻击者本身也缺乏一种安全感。引起的反应或抗争或麻木,不在乎的超然是为数很少的。小雪大概要算勇士了。我自度不行,于是只能灰乎乎地装饰,灰乎乎地做人,却又不肯彻底灰乎乎地做人,我的悲剧大概就在这里。

  我不愿再在自习室听这些无聊的议论。正是下午三点多钟,阳光特别明媚。我信步走到校园那个树木荟萃的角落。这里大概有十余种树。这样美的南方的树!槟榔、芭蕉、棕榈、漆树、梧桐……像一个庞大的氏族部落,棵棵在阳光下浸出浓绿,就连阳光也被染得绿森森的。海风遥遥地吹,槟榔树那精致的叶子在轻微地抖着。这个绿色的氏族部落都在抖着,改变着阳光的颜色。火一样的光线在浓荫下变成冰凉清新的绿色饮料,这是那种使人镇定安神的饮料。我的火气平息下来,渐渐地,辨出有人在树木的低语中背诵着一段课文:

  “……在交换过程中,一种商品的价值偶然地表现在另一种商品上。这种价值形态叫做简单的或偶然的价值形态。它可以用下面的等式来表示:一只绵羊=两把斧子……”

  听声音我就知道是谁。果然,一个绿色的人形从树丛中走出来。

  “方菁。”

  “哦……是你。这么用功?”

  “在这儿用功是一种享受。”他的笑容里带出几分得意,“这是我的领地。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郑轩应当算我们班最守纪律的学生。他个子高高的,站着和人聊天的时候总习惯把脚并拢,笔管条直。睁大一双鱼目,皱起两道蚕眉。绷着的时候多了,笑起来就有点别扭。

  可无论怎样他是个老实人,何况他有一本极标准、极清洁、极全面的笔记——他几乎把老师讲的每句话都记录在案了。每逢关键时刻这本笔记便红极一时,郑轩本人也被大家宝贝似的争来夺去。那时候的郑轩,脸红红的常涨成紫棠色,带着一种老实人的骄矜,一双脚不断地转移地方又不断地并拢,重复动作一天要做上数百次。可那个时候一过,笔记本和它的主人便无人问津,只有郎玉生们见了他嘻嘻一笑:“稍息,郑轩,别老立正,首长已经过去了。”说着就摇摇摆摆地走过,气得郑轩的蚕眉常倒竖着。

  “……看你好像有点儿不高兴?”郑轩站在我面前,双脚并拢,极认真地圆睁一双鱼目。

  “……哦,没有。我……”我心不在焉,又有点无话可说。

  瞎聊了一会儿,他说:“校园北门外新开了一家鱼餐馆,还不错。我们一起去吃顿饭吧!……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的脸又红红得涨成紫棠色。

  我怔了怔,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何况我确实想吃点儿什么,此时是下午五点了,再过一会儿,餐馆就会拥挤不堪。

  没想到等菜的时间这么长。郑轩坐得直直的,双手伏在桌上,鼻尖儿上还有细细的汗。

  “方菁,我很喜欢你……那篇作文。”(这个大喘气真把我吓了一跳)我那篇作文写的是北京郊区龙门涧的景色。唐放在后面用朱笔批道:“文章寄至味于淡泊,颇见功力,只是个别地方写得太实。好文章贵在虚实结合,太虚则不诚,太实则不灵。白石老人‘似与不似之间’或可解。”当时看了评语,还真想下决心找一下“似与不似”的感觉。现在时过境迁,早扔到爪哇国里,却想不到竟有人不但对我那篇短文铭记不忘,连唐放的“批示”也背得一字不差。我感动之余又有点惊奇。

  “北京真的有那么好玩的地方吗?”

  “当然啦。龙门涧,你没听说过?”

  “……将来要是有那么一天,咱们一起去龙门涧玩玩,也算是三生有幸。”他腼腆地笑笑。这时菜来了,他站起来,很殷勤地布菜。我夹了个鱼圆含混不清地说:“这太容易了,今年我和我哥暑假回去,你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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