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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八卷《海火》(1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3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我呆呆地望着小雪。灯光下,她光裸的双腿仍叉开着,白生生有如蜡塑,白得毫无生气。软弱无力的脚趾垂挂在检查架上轻轻颤动,像是半透明的。我想起前些年哥哥有一次逮来了田鸡,吊挂在铁丝架子上被剥了皮烧烤的田鸡。无论是动物还是人,似乎都被冥冥中的那种力量摆布着,谁也无法抗拒。

  哥哥还在外边等着,他可不会料到是这种结果。有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盯在我的脸上,我知道这个,于是转过了脸。

  哥哥把小雪背到门口便走开了,像上次那样没进屋。老太太苍白着脸说:“菩萨保佑!我给他老人家磕头没白磕!”我这才注意到她脑门儿上起了个铜钱大小的包。尽管这样她也没有阿圭脸上的那种深深的恐惧。那惠安女人尽力装作冷静,铺床的时候双手却抖得厉害。可能是手指太糙,她拉起了缎被上的一根丝,搅了半天才把手指抽出来。

  “这孩子,月经紊乱……有好些年了,好些年了……”老太太蜡黄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捻着佛珠,她脸上没什么皱纹却并不显年轻,是不是因为她下眼睑那对突出的泪囊?我忽然觉得她的年龄简直可以做小雪的祖母了。“先前也没注意,谁知道就落下毛病了呢?……没法子,只能求菩萨保佑……我这是心到神知呀……”

  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儿。阿圭吼着:“太太你莫净说了,快把小姐的腌衣裤换下来,我来洗……”

  老太太立刻变了脸:“不懂规矩的东西!客人还在这里……”

  瞧瞧又要吵起来,我急忙岔开话题:“伯母,我晚饭没吃,还真的有些饿了呢。”老太太便吩咐:“阿圭,饭菜多做些……”“不消你说,我早预备好了的。”阿圭总是这般洒脱能干,老太太越发冒出无名怒火。这次我才发现,老太太确是什么活儿也不会干,动作奇慢,连划一根火柴也划不着,好容易划着了,又吓得扔在地上。阿圭便常用那双鬼气的眼睛扫她,露出恶毒的微笑。

  饭菜端上来,一盘子四个米粑,都用鸡蛋裹着,油黄酥脆;砂锅里炖的一锅鲜汤,有鲜蛤肉、鱼片和花生;另有几个小碟子,装泡菜、熏鱼什么的。尝了一口汤,味道极好。小雪却怏怏的不想吃,再三劝,只吃了半碟子泡菜,又把米粑上的蛋皮扒下一个放在嘴里嚼。两个老太太都守在旁边,像伺候御膳似的,诚惶诚恐。直到小雪发烦:“老站在这儿干什么呀?菁菁都没法儿吃啦……”这才走。阿圭又急忙拿来热手巾叫小雪揩脸,被她甩到一边。好在这一套我已见惯,已不觉新鲜了。

  我饿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吃了一顿。小雪默默地往我碗里添菜添汤,挑出我最爱吃的鲜蛤肉,让我夹在米粑里吃。

  “菁菁,你还会像过去那样对我好吗?”她忽然抬起头,黑睫毛上溢着一层泪水。

  我望着她不做声。

  她拉住我的手:“这些日子……你到底怎么啦?……告诉我……”

  “没什么……”

  “咱们永远是好朋友,是吗?”她的被黑睫毛围着的眼睛亮得灼人,这回,我看清了那目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就像月光一般柔,一般美,一般淳厚。有这种目光的女孩子,心地一定比月亮还要洁白。我简直想把那疑团永远埋葬了。

  “是……当然……”我吞吞吐吐的,反而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可是……”

  “可是什么?告诉我……”

  我支吾了一阵,终于没有说,我宁肯把这件事永远忘掉。

  “菁菁,刚才那大夫……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摇头。

  “骗人,她一定对你说了什么。”她的一只手搭在我手上,苍白而透明,能感觉到那手指的软弱无力,“菁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十四岁那年就不是处女了。”

  她的口气这样若无其事,就像是讲述一个悬念丛生的故事似的。

  “好了,今天别说这些了,你休息吧……”我望望她那双倦怠的眼睛。那苍白的唇很模糊地消失在苍白的脸上,看不见轮廓线。

  “不,我要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发誓不会说出去,是吗?……我要说,说了心里就痛快了……还记得……还记得上次我对你讲过的……我的男朋友……对,现在在国外的……”

  我皱起眉头,又是国外的男朋友?我刚刚想把那可怕的一幕遗忘,却又被她勾了起来,于是被打碎的那个苍白的幻影又重新拼接。她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她一定是有种编故事或讲故事的癖好,我真没法儿判断她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十四年前,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爱上了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那个男孩是景山少年宫海生物小组的组长,是个非常聪明正派的孩子,他们是邻居。

  “我哥哥过去也是少年宫海生物小组的。”

  她没搭碴儿,似乎想得很着迷。

  “后来,所有的课都停了。那男孩领着一帮小萝卜头,玩了差不多有一年多。那时候叫‘停课闹革命’,再大些的孩子们都串联去了,小孩子们乐得自在。”

  “那时候什么没玩过?起先是大家一起玩,后来就剩了我们俩,那时我爸爸死了,别人都不理我了……”她的脸上泛起一阵阵虚弱的潮红,“他就把我领到他家去玩,他家有很多很多书,他给我讲故事,他知道很多很多,那时候,他总是幻想将来能设计一座海底公园……在大人们都不在的时候他悄悄地亲过我……后来我走了,他送了我很多书,喏,就是现在这些……”

  那个重复出现的镜头又掠过,我皱了一下眉头。

  “你不相信?”

  “我……信。”

  我下决心相信她,无论她说什么。

  “我十四岁生日那天,放学回来,在路口那儿站了个人,我没想到……是他!”她恍然若梦,泪水在长长的黑睫毛上闪烁,“那天晚上,我们是在银石滩过的夜……那一夜好美啊!月亮是浅黄色的,像剪纸一样贴在天上。石林被一种紫色的雾笼罩着,海的响声很温柔,槟榔树叶的沙沙声也很温柔。在这个温柔的夜里,是神将分离之二人合而为一。”

  她像是在做梦,又像是在作诗。我迷迷瞪瞪地看着她,我的确是困得要命了。

  “那天晚上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美人儿。你懂吗?女人都是男人塑造的!……你爱的程度有多深就能变得多美!懂吗?……可后来,我……有病了,来例假时,疼得很厉害,你不是常常说我白得没血色吗?……可是我不后悔,我太爱他了!你懂吗……”她死死咬住被子不让自己哭出来,可那滚烫的泪水一滴滴地淌着,开水似的滚滚冒着蒸汽。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她双手使劲地拧绞那条毛巾,好像心里有种可怕的疯狂,毛巾被撕成了条条。

  一条灰色的影子从半敞开的门投射进来。

  “让她早些休息吧,”老太太神经质地,一刻不停地捻着佛珠,“菁菁,不是我不留你,你明天还要上课……”

  我呆了,这老太太真能说得出口!现在已是深夜一点多钟,竟在这时候下逐客令!我苦笑着看看小雪,真怀疑这老太太神经是否还正常。

  “她神经衰弱很厉害,”小雪向我解释,她已经不哭了,神情上带着一种深深的厌倦,“她的生活不能起一点变化。多个生人,多件新家具她也会睡不着觉……即使你一点响动也没有,她也会疑神疑鬼的……菁菁,只好委屈你了,今晚你到楼下阿圭的小房间里去睡吧,她会照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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