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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八卷《海火》(1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3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怎么?”

  “她说,她知道自己生下来就和别人不一样,她从小就有自己的神。”

  “?”

  “别这么看着我,”哥哥故意慢悠悠地喝着咖啡,“你的朋友很有意思,她认为她心里那个神对她有求必应,很多事在她去做之前她就明白会成功,因为她的神多次暗中保佑她。”

  “她怎么可能对你说这种话!”我满腹狐疑地扫着哥哥的脸,疑心他又在编撰一个荒谬的玩笑。

  “于是我说,‘那你现在考试不用准备喽,祈祷一下就行了吧?’她用一种很尖刻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就突然沉默了。过了很久,她问我经常在这儿散步是不是想发现点儿什么,改变点儿什么,我说是的,我非常需要也经常期待生活中的变化。她笑笑,问我是不是读过《一千零一夜》,记不记得那个装在胆瓶里的魔鬼。她说:‘即使那个魔鬼站在你眼前,让你说出三个愿望,你恐怕一个也说不出来。你什么也发现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不信你就试试,试试看吧。’”他又挂起那种懒洋洋的微笑,“怎么样?有点儿意思吧?”

  我半天才合上嘴巴,就像小时候听爸爸讲完了一个神话故事似的。

  “她家靠什么生活?”哥哥敛住笑容,很严肃地问。

  “主要靠吃房产吧。听她讲,她母亲家过去是京津一带的名门望族,有相当多的房产,吃息都吃不完。”

  哥哥脸上掠过一丝微妙的表情,那样子好像是不相信。

  “难道现在还有那么多私房?”

  “有的,当然有。”我生怕他对小雪有什么误解。

  哥哥笑了笑:“你知道,我对那种古老的家族、古怪的家庭以及名门望族等等有种‘研究癖’,据我分析,这种家族的后裔大概有三种:一是天才,二是蠢材,三是魔鬼。”

  我的心突突地跳,目光又回到眼前摊开的画册上。莎乐美和斯芬克斯那黑雾一团看不清表情的眼睛像谁呢?斯芬克斯,这个冷美阴狠的怪物。一团团莫罗式的色彩流动着,那是一种倦怠的优雅,一种把神灵拟人化了的魅力,一种富于肉感、犹如梦幻的金色诱惑。

  “莫罗的画的确很美,可美得像一束红罂粟。”我的声音战栗起来。

  海的颜色渐渐变得碧绿,气候渐暖。班上女同学像约好了似的,几乎在同一天穿上了裙子。一般都是上面毛衣,下边一条女士呢或小帆布的厚裙子。郎玉生那条铁锈红色的女士呢裙特别出众,配上她那窈窕的腰身,把男同学的眼睛都照花了。上了大半年的学,现在班里女生阵线已基本分明:我和小雪好是不必说的了,郎玉生和王妮妮,张丹和何小桃也分别结成统一战线,只有袁敏和李宝明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

  男同学们仍是混沌一片,只有在反对唐放的时候才暂时结盟。现在唐放对于我们经济系女生继续产生那种电鳗般的威力。

  然而我对于他的兴趣却几乎趋向于零了,这是因为前些时他给我看了一部他写的《论艺术》手稿,我忽然发现了一些令人困惑的问题。

  首先是,他对艺术的基本知识知之甚少,尽管旁征博引,却掩饰不住他那种捉襟见肘的窘态。要知道,有时一句话甚至一个词就能暴露某种无知。我当然也无知,然而母亲是搞艺术的,哥哥过去也搞过很长时间的绘画和美术史,所以对许多东西我听也听熟了,就像长久地闻着一种气味似的,这时突然闻到气味不对,立即就觉得别扭。

  其次,他有一段关于艺术与游戏的论证完全是照搬克罗齐的。我不客气地指出了,他却大不以为然。

  “方菁,你这人将来肯定没什么大出息,”他带着那种恶意的笑容,“你的才华都被你那种循规蹈矩的知识分子腔儿葬送了!恕我直言。”

  “我倒觉得,耍小聪明的人没什么大出息。”我反唇相讥。

  “那咱们就看着吧,”他仍是那一脸的笑,“看着吧。告诉你,中国未来的世界,不是学者的世界。当然,也不是政客的世界,而是商人的世界。你将来得学会做买卖,方菁!听懂了吗?哈哈哈……做买卖就得投机取巧!”他哈哈大笑,漾出一股口臭。我这才发现他靠牙龈处的牙齿没刷净,还带着浅黄的牙垢。

  小雪穿了件雪白的高档羊毛裙姗姗来迟,这两天她几乎天天迟到。郎玉生便在后面小声唠叨:“不迟到怎么能在全班人面前亮相哪?”郎玉生的嘴也太不饶人了,可我也为小雪着急,上边规定三次迟到就得记一次旷课,我又是画考勤的。

  小雪却毫不在乎,她风度翩翩地入座,那件白色羊毛裙太适合她了,就像是雪白的颈子延伸下去的雪白肉体似的,这种白,穿在谁身上也要脏,在她身上却是纤尘不染。半截袖中伸出两条白玉似的膀子,伏在桌上白得晃眼。一比,和她同桌的袁敏就变成了非洲姐妹。难怪袁敏常不酸不凉地叹道:“唉,我们是左拉笔下的陪衬人儿哪……”小雪却不介意,对袁敏百般温柔体贴,弄得她有嘴也没法儿咬,常在背后说:“人家郗小雪也不知怎么长的,难道她妈怀她时不吃五谷杂粮?怎么连颗雀斑也没有!”又怨自己命不好,“咳,谁让咱们都赶上了呢?出生就赶上自然灾害,上学就赶上‘文革’,青春时代赶上晚婚晚恋,这会儿都老太太了,才好容易上了学……”逢到这时,郎玉生便把那双灵秀的眼睛一转,笑道:“嘿,这话可不像布尔什维克说的啊!像个孟什维克!”说得大家都笑,袁敏半嗔半恼的也不好说什么。

  人大概总要出点儿岔子,出得太多,旁人也要笑话,可一点岔子不出,处处占尖儿,旁人更要恼。总算一次上体育课时,小雪头一回出了点岔子。上体育课规定是不让穿裙子的,可她那天忘了换衣服,又偏巧赶上那节课单单做双杠练习。翻下来的时候,露出了浅粉色的内裤。下课后小雪照例回家了,女生们一回宿舍就炸了营:“显摆也得显得差不多点儿,”郎玉生一张嘴就像刀子,“别在哪儿都显。男生就在旁边操场上,粉红色儿的谁看不见?真是,越是表面文雅的人越能干出这老太太喝稀粥——无齿(耻)下流的事儿来!”——说的太难听了,我忍不住站出来辩护。

  “得了方菁,别为你的朋友辩护啦,哼,我不说就是了,别打量我瞧不见!我郎玉生眼里可不揉沙子!”

  其余的人见要吵起来,一哄而上,王妮妮上去就堵郎玉生的嘴,李宝明和张丹来拉我,袁敏却冷冷地说:“要说郎玉生说得也有道理。天底下的事儿哪儿那么巧?今天做双杠练习,今天就来条小红裤衩儿?就说男生没注意,体育老师不是男的?抱着大腿掰来掰去的好看?所以说,方菁你要真的为她好,就该劝她注意点儿。人格这个东西太重要了,特别是年轻女同志,得学会自重才成……”

  袁敏胡萝卜加大棒地抡了一通,那模样儿活脱一个尖酸刻薄的女政工干部,气得我心里只怨小雪不注意给人落下话柄儿,下午连工业企业财务的作业也没心思做了,直到晚饭时候,郎玉生主动找我道歉才舒坦了点儿。

  “我承认我话说重了,可我只给你一人道歉,”郎玉生露出一口透明细小的牙齿,“咱说话不是没根据,告诉你吧,上星期天早上我起床晚了,去附近小铺吃早点,郗小雪也拎着个手提饭盒去了,你猜怎么着?我一眼就看见那个搪瓷饭盒是吴德志的!就是咱们春游那天他用来装汽锅鸡的,那是咱北京的产品,当地根本就没有!知道吗?告诉你,当时我就怀疑那些好吃的是被人偷走的……你不信?方菁呀,咱们还是那句话:将来你被人卖了你还得帮人数钱哪。”

  我怔了一下。不,不可能,肯定只是一种巧合。小雪家过去也在北京住过呀,怎么就见得没有买过北京的手提搪瓷饭盒呢?

  第二天早上小雪一到,我的疑虑完全烟消云散。她满面春风,脸上还扑了淡淡的粉,愈发把眉眼衬得鲜明。新换了一件浅绿银点的裙子,那对红樱桃装饰珠把黑发绾得高高的,青柳条似的摇曳着坐到位子上,还给了袁敏甜甜的一个笑,那是种让人不得不有所表示的笑。即使是袁敏这样的人竟也下意识地咧开了嘴,当然她事后一定是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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