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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八卷《海火》(1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3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更没想到小雪报了个女子一千米,本来袁敏、郑轩他们还愁没人报呢,这项目整整空了两天。郎玉生便低声说:“她这是想捞回面子,上次赛歌儿不是栽了吗?”听见的瞧她一眼,都没有附和。

  我报了个女子一百米短跑。学校的运动服不够,进了趟城也没买上合适的,正愁,回宿舍一看却有套洗得干净、叠得齐整的浅蓝色运动衣放在我床头。王妮妮斜我一眼:“郗小雪给你送来的。”又嘻嘻一笑,“你们两口子怎么啦?打架啦?”弄得我啼笑皆非。王妮妮又很正经地说,“郑轩找过你好几次,那样子失魂落魄的。”“别胡说!”“真的,唐放前两天也找过你。哎呀呀,怎么就没人找我呀?”王妮妮伸开两条小胖胳膊,愁眉苦脸地嚷着。“妮妮,他们找我有什么事吗?”“他们有事能告诉我吗?”王妮妮扔过来一块巧克力糖,自己又吞了一颗,呜噜不清地说,“我看他们也没什么事。无非看你有才,长得好看,想找茬儿跟你多聊聊罢了!”王妮妮老是这样没正经,谁对她都毫无办法。我便换话题说:“妮妮,你天天吃巧克力哪儿来的钱?”“那还用问,可以这样记一笔分录嘛,借:妮妮的巧克力;贷:老头子的钱包……”正说笑着,郑轩敲门进来,果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腋下夹着包衣服,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说:“方菁,听说你没有运动服,这是从外系借来的,你穿了试试!”我急忙谢过他的好意,告诉他我已有了,他便呆呆的不知说什么好。王妮妮在一旁当然饶不过他:“咱们新党员大班长可真够关心群众的!告诉你,张丹那儿还缺一双运动鞋,你快去想想办法!”说得郑轩待不住,只好走了。我暗想妮妮倒是消息灵通,郑轩何时入的党,我竟不知道。

  操场上早已人声鼎沸,数十面彩旗飞舞。主席台上委员们已基本到齐,几个体育老师轮流在高音喇叭里亮着嗓子。操场边热热闹闹地全挤满了人,好多当地居民也赶来看热闹了。当地人的肤色都是茶褐色的,像阿圭那样,因此一眼便辨得出。个子又矮,又爱哇啦哇啦地叫,更让操场的声音震耳欲聋。我在人丛中一眼认出小雪:她穿一身雪白的运动服,只在外侧腿、臂部镶有一条鲜明的红线,头发仍被那对红色装饰珠束着。这身白衣服配着她那忧郁的神情,显得特别楚楚动人。很多人的眼光都停在她身上,她似乎无所觉察,只呆呆地站着,和人群保持一定距离,遥遥地望着海。我忽然有个极强烈的感觉:她和海很亲近!仿佛远远比和人要亲近得多!她好像和那遥远的海有着一种神秘的默契——他们在互相呼唤着。她的内心世界无法识破,她那双黑天鹅绒一般的眼睛便是遮蔽她内心的帷幕。她站在那儿,像一棵安静的孤零零的植物。

  近来我们很少正面碰到过,偶尔碰见了,我也不睬她,她脸上就掠过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惶,那神情简直是对我的一种折磨,我只好尽量回避她。然而,她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力我却无法回避。她依然占据着我的生活,悄悄地给予我各种方便,各种小小的柔情,我明白我无法摆脱她——她早已成为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了。

  女子一千米项目拖到下午才进行。第一圈儿,小雪遥遥领先。大概她身子比旁人轻许多,因此跑起来像在飞。远远望去,那一身白色确实好看,周围便有不少人在打听。哥哥心不在焉地看着比赛不知在想什么。刚才跳远时他也是心不在焉地没踏上跳板,落了个倒数第一。最近他总是心不在焉,好像什么也无法打动他。那天晚上我哭得他慌了神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问我,我只字不说,急得他暴跳如雷。到了儿我哭累了,倒在他的床上沉沉睡去,害得他躺了一夜椅子。哥哥这个人,表面上稀里糊涂,其实是个极严肃的人,只不过岁月把他少年时的那种愤世嫉俗转化成为一种更为冷峻的东西,以一种幽默的方式表现出来。不了解他的人常认为他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乐天派,他也很愿意并很习惯被人们这么认为。如果谁真的识破了他,他大概倒是会比较恼恨。“在彻悟人生之后倒会很轻松地活着。”他那天这样劝我,以为我不懂,需要解释,所以又说了一句:“感情上的悲观主义者常常庸人自扰。如果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理智上的悲观主义者,你对待生活便会很乐观了。”但是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他所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他有热情,一种不断被惰性所困扰的热情;他有脾气,一种显然修炼不到家的“老小孩儿”脾气。别看他平时像只温和的大海豚,暴怒起来他也会突然变成一只雄狮的。

  第二圈开始了。从我们身边跑过去的时候,我发现小雪出了很多汗,头发都被汗水打成绺儿,后背前胸完全湿透了,天哪,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她好像气力不支了。现在她不再像只凌空飞舞的白色鸟,而是像片苍白的小树叶子被旋风卷得翻飞不已了。那本来就白的脸现在白得吓人,姿势也变得越来越别扭,像是一个劲儿在往前栽,又像是想弯下腰去捡什么东西——周围加油的声音震耳欲聋,加油声中,历史系一个红衣姑娘渐渐接近了小雪。我们班的男生简直疯了,唐晓峰爬到一辆自行车上大喊大叫,一群自发的拉拉队员们附和着他。最后半圈的时候,小雪像是闭着眼睛在跑,她已经不行了,汗水浸透了她的全身,每跑一步仿佛都会突然倒下,崩溃,变成一堆苍白的碎片,或者像那只可怜的夜光虫那样,爆发出来之后便通体透明地死去。我真想上去拉住她,求她别再跑了。终于,就在那个红衣姑娘离她只有半步的时候,她的胸部撞了线。欢呼声鼓掌声像是要把操场抬起来了,我拼命地从人群中挤过去,看见负责搀扶的张丹和何小桃一边一个架着她,慢慢地向场外走,人群中发出感叹的声音。我回头看,哥哥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我冲出重围,见小雪在张丹、小桃的搀扶下慢慢移动着,看见我,她把一双被汗水浸红的眼睛睁得很大,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脸上青森森的,像是被汗水浸泡变了形,黑睫毛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她挣出一只手指指我,我明白她的意思,便扶了她,让张丹她们先走了。她这才全身软下来,一下子靠在我的身上,动也不动了。我心里一热,她到底是拿我当最好的朋友的!我不来,她还硬撑着,也要强得太过了。我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掏出手帕给她擦汗。天哪,她的汗怎么这么多,刚擦干一层,马上又涌出许多。摸摸额头,是冰凉的,嘴唇里似乎也冒着冷气,我这才慌了,拼命地叫人,可我的声音哪能和高音喇叭抗争?只好半背半抱地拖着她慢慢走,等到上了去她家的小道,我的后背也被汗水浸透了。

  还算好,正没辙的时候哥哥赶到了,他是跑来的,大口喘着气:“菁菁你真笨,怎么不从露天剧场那条路走,倒绕了这么个大圈子?”“废话!我原先又没想到要送她回家。”我正没好气儿呢。哥哥被我噎得没吭声,看看小雪,他的眉头皱起来了。“怎么弄成这样子?”他自语了一句,把小雪从我的臂弯里接过去,这时我才突然感到右臂像断裂了似的疼。哥哥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脸一下子沉下来。我的天!我这才发现小雪大腿内侧的白色运动裤已经被血浸红了一大片。摸摸,原先的血已结成紫色的硬痂,还有血继续向外流,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哥哥板着铁青的脸用双臂托起小雪大步流星地向汽车站走,我知道他肯定是要去市医院挂急诊。小雪的头软软耷下来,双眸紧闭,头发有点乱了,长长地披散在哥哥筋节突起的胳膊上,在哥哥的怀里她简直像只小鸡雏。我蓦然涌出一股怜爱之情,急急地跑上去,把她那两颗快掉下来的红色装饰珠戴好。

  市医院的急诊室拥挤肮脏,好多当地人躺在肮脏不堪的担架上被抬到这儿。急诊观察室进不去人,便都堵在走廊里,其拥挤程度使人想起大串联时的车厢。走廊里的空气让人一闻就想吐。哥哥把小雪抱到这里已是汗流浃背,偏巧门口的一个急诊病人上吐下泻,哥哥没站牢,一脚踩在秽物上几乎滑倒,看看,便忍不住地呕起来。我也呕,简直狼狈不堪。问问其他病人,才知道妇科还专有一个急诊室,得穿过这个走廊。哥哥青着脸,强忍着恶心,托着小雪跨过无数个担架和人脑袋,其艰难险阻不亚于二万五千里长征!

  输了血,小雪很快便苏醒过来。她泪汪汪地叫了我一声,我便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仍是冰凉冰凉的。大夫在给她消毒做检查,我小心翼翼地把垫在她下身的垫子弄平,心里有些怕。那大夫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走开。那大夫的手很重,她大概被弄得很疼,使劲皱着眉,牙齿咬得紧紧的,已发青的眼眶倒是慢慢缓过来。大夫查完了,把我拉在一旁:“你是她家属?”“是的。”“是姐妹关系吧?”“是。”“哦。你这个妹妹到底是已婚未婚?”“不是跟您说了吗?她未婚。”“未婚,怎么处女膜早已破裂?”那大夫冷笑一声,“她有很厉害的月经病,不像是青春期原发的那一种。……好啦,没大事儿,你们走吧!以后来例假的时候可别再玩命啦!”说完,她向小雪的两腿中间尖刻地瞥了一眼,便收拾器械不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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