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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八卷《海火》(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3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哥哥超了两天假才回来。别看他这人懒散得出奇,可不管到哪儿,还自有一批朋友。只要大伙儿一聚,他往往就成为谈话中心。这时他正发表关于应当在此地建立自然保护区的高论。“银石滩这种地貌可以说是全国独一无二!”他边说边撕着一只扒鸡的大腿,一点儿不耽误工夫,“大概是那些传说起了点作用,这儿的生态保护还是相对好的,你们哥儿几个可别干那种号召附近渔民捕鱼的蠢事儿,”他又咬了一大口抹好果酱的面包,呜噜着说,“咱们算算这笔账吧:假如咱们午餐吃了一条鱼,重一百克,那么这条鱼大概要耗掉十万克海洋生物,因为每十克浮游植物只能产生一克浮游动物,每十克浮游动物只能变成一克小虾或鱼。这样咱们可以算出一吨鱼消耗多少海洋生物,然后再用水产消费量去乘,结果数字大得惊人,照人类这么捕下去,海洋鱼类很快就要绝种了!”

  哥哥滔滔不绝,大家都听得入了迷。袁敏似笑非笑地说:“这么一说,以后我们连鱼也不敢吃了!”郎玉生、王妮妮她们一直在烤鱼,听见这话便说:“你们都不吃才好呢!我们正愁不够分。”香味已飘了过来,男生们咕噜噜地咽着唾沫围过去。

  “那么今天就算是告别宴会吧!吃过之后,从此不沾鱼腥!怎么样小伙子们?”哥哥终于也忍受不住了。男生们齐声说好,有拿叉子有拿筷子的,都动起手来。郎玉生不慌不忙地笑笑:“吃吧吃吧,这可是蓑鱿!”蓑鱿是本地一种最漂亮的毒鱼,只要被其鳍刺中,十有九亡。哥哥听了,很有绅士风度地笑笑:“我们连你们都不怕,还怕蓑鱿吗?”男生顿时哈哈大笑,女生也撑不住,跟着笑起来。小雪笑得一口汽水呛了嗓子,咳了半天。事后很长时间,她还会惟妙惟肖地学着哥哥那故作正经的滑稽样儿:“我们连你们都不怕,还怕蓑鱿吗?”

  男生们便天南海北地神聊,有的提起美国巨型油轮“阿莫柯·卡迪兹”号,在法国布勒塔尼海岸线触礁事件,据说那条油轮在海上漏油达二十二吨,无数的海洋生物在劫难逃;有的说中国也应当成立生态保护委员会,成立绿党;还有的说起现在海洋严重污染问题,越说越邪乎,像是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了似的。袁敏和班主任杨老师大概很不愿意一个春天假日的气氛变得如此沉重,便由袁敏建议玩击“锅”传“鱼”的游戏。天色渐暗,夕阳偏不似每天那般漂亮,惨白的陷在混混沌沌的云里。小雪坐在我对面,她今天一直挺快活,这时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鱼”忽然传到她手里,打开鱼嘴里的条子一看,上写:“以‘历史’为题即兴作诗一首。限五分钟内完成,过时须学三声犬吠。”真不知哪个促狭鬼干的。我正替她犯愁,她却站起来,仿佛胸有成竹似的。到两分零九秒的时候,她说她作好了。

  人哪,又爱又怕的傻瓜,

  你不知道全部历史

  就是因为照下太多面孔而发疯的一面

  镜子。

  大家好像都没听清,她又说了一遍,有几个男同学就鼓起掌来。我听着这诗竟觉得有点耳熟,一时想不起来,便沉默着。袁敏说:“这好像不大像诗呢。”唐晓峰便笑嘻嘻地解释:“你们不知道,北京现在有几个年轻人专写这种诗,有人给这种诗起了个名字叫朦胧诗呢!老方,你听她这诗是不是有点朦胧诗的味道?”于是大家又谈诗,谈北京形势,谈刚刚方兴未艾的经济改革,谈最近发生的各种新闻、事件和小道消息,又有人说和北京比,我们这里太闭塞,学生的思想也太不活跃了,若是常有人带来些新信息才好。然后又是唐晓峰跳出来说:“你们知道吗?这学期咱们要增一门写作基础课,猜猜谁教?唐放!对对对,就是那个青年评论家!写过《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袁敏便问:“真的是他要来吗?”在得到杨老师肯定的答复之后,她又小声说了一句:“我爸爸知道他,他那篇评论的责编是我爸的老同学。”声音虽小,大家却都听见了,郎玉生悄悄撇了一下嘴。

  对于北京的新形势,哥哥回来后已给我讲了许多,谈话没能引起我的兴趣。不知怎么,我脑子里一直在默默地回旋着那首诗。我确实在什么地方见过它。哦……想起来了,这是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的一首诗中的最后几句。全诗大概是:

  我到处走

  手里拿着一面镜子

  我不敢看

  害怕有一张嘴会谴责我

  或者

  有一只手会伸出来

  打我

  或者

  有一个舌头

  会讥笑我

  我听见镜子向我的眼睛

  喊叫——

  我像什么样子

  我是什么颜色?

  玻璃在金光中闪亮

  我把它翻转过来

  背面涂着黑釉色的油泥

  镜子的种种反映

  所有那些痛苦和美丽的眼睛

  都堕进玻璃的深潭里

  沉没在那层薄薄的泥灰里

  我把玻璃转过来

  对着我

  一张嘴在那儿尖叫:

  人哪,又爱又怕的傻瓜

  你不知道全部历史就是

  因为照下太多面孔而发疯的一面

  镜子。

  怎么会是这样呢?小雪干吗要这样做?坦率地说引用就是了嘛,为什么要把别人的诗算在自己头上?我心里嘀咕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是同学们已把篝火点燃,纷纷攘攘的,火星在岩石上敲出暗绿的光泽。小雪和郑轩过来拉我,我才恍然,同学们已经围成圈子,准备围着火堆跳舞了。

  我心不在焉地随着大家甩手伸腿,完全合不上音乐节拍。王妮妮像是在火光的那一边望着我笑。忽然,王妮妮的形象不见了。火光毕毕剥剥地发出一种难听的音响,我仿佛闻见焦煳的臭味,仿佛有许多史前生物在脚下蠕动,有一条奇大的蓑鱿盘成一个美丽的结,游进火的中心,定睛看去原来是小雪的美而古怪的衣服。一道冰凌般的白光突然把岩石劈裂,于是听见有人叫着:“快走快走,变天了!”

  我这才听到海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风一下子转了向,打起旋儿,简直是劈头盖脸的。一阵飞沙走石,我站立不稳,几乎栽倒。浓云聚成一张狞恶的巨脸俯视大地,空气中有什么越压越低的东西在慢慢地撕割人的皮肤。

  “别慌别慌,你们先把杨老师扶走……”混乱中我听见哥哥的声音。接着黑糊糊地伸过来一只大手,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把抓住那只手,跌跌撞撞地跟着跑,一边大声喊着小雪的名字。那么娇弱的一个小人儿,可别被丢下呀!跑出石林,我才看清拉着我跑的是郑轩。

  海浪卷成巨大的冰柱向石林扑去,石林一下子变得很低矮。一道道冰凌般的白光把海浪和石林统统击得粉碎,天空断裂成无数深谷,隆隆巨响,升腾起一片浓紫的雾。同学们瞪着眼睛看呆了,在自然界可怕的暴虐前变成了一群木偶。大家分头找小雪,根本不见她的影子,我急得要命,郎玉生和何小桃都说刚才还看见她裹了一条毯子跟着跑,一眨眼就没了。于是我和哥哥、郑轩、唐晓峰又一起往回找,风沙很快就迷住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直到曙色微明,才渐渐地风平浪止。石林刚才我们会餐处,所有的食物都被席卷一空。奇怪的是吴德志带来的那只汽锅鸡,竟连容器一起无影无踪。除了那条被小雪披走的毯子之外,另外两条纹丝不动地放在那儿,这毯子可比那口锅子轻多啦。何况,我们选择的是一个避风的蚀洞,即使被风卷走,也会留下一点食物的残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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