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重点推荐 >> 正文

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八卷《海火》(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3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袁敏推门进来问稿子上看不清的字,唐放立即敛容作严肃状,袁敏不自然地朝我们笑笑,仿佛想竭力嗅出什么可疑的气味。问完字她便走了,唐放呆了一呆,然后淡淡地告诉我们,袁敏的父亲是北京一家大刊物的主编,和他有些交往。袁敏又酷爱文学,主动要求帮他抄稿子,而他不好推辞云云。这个注脚使我愈加不快,他在有意无意地抬高自己的身价。本来我对袁敏印象平平,此刻却蓦然涌起一种恻隐之心。

  唐放的谈兴还正浓,我和小雪却感到了一种微妙的情绪变化,于是起身告辞,各自揣了一本书。小雪拿的是本画册,走到门口,忽又闪动着黑茸茸的眸子问:“刚才您说的《今天》,这儿有吗?”

  “嗬,恰好有一本。里头有个中篇《波动》,赵振开写的,这个人的笔名叫北岛。这篇小说还有点意思,可惜没登完。你先拿去看吧。”说着,唐放又笑瞥我一眼,“你们来了就是借书!”

  “跟你说实话吧,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借书,不为这个,我还不在你这儿浪费时间哪!”我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一句大不敬的话。小雪在一边捂着嘴笑起来,悄悄掐掐我的手腕儿。

  唐放反而哈哈大笑:“啊,没想到方菁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哈哈哈……”

  出了门儿,我们俩在黑暗中互相做个鬼脸儿,扑哧一笑,忽然倍感亲切起来。我向她坦白前几天对她那首诗的猜疑。本以为她会尴尬,她却满不在乎地告诉我,那诗就是抄的。“这算什么?这种教育方法,你不觉得辛辛苦苦搞创造性劳动太没必要了吗?……至于那种聚会,不过是逢场作戏,应付一下也就可以了。方菁,做人做到你这份儿上真太累了,我可受不了。”大概怕我不高兴,她又极温柔地挽着我的手臂,款款地说:“当然啦,为朋友,我倒是愿意写一首诗。我一定会给你写一首诗,方菁,”她极真诚地盯着我,“因为我发现你的内心就是一首完美的诗。”

  我们手拉手在暖融融的春风里跑起来。我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我拉的不是人,而是个什么精灵——她那么轻,轻得像一股气流,像缠绕在我腕上的一条轻纱。天哪,这么个美丽的精灵,她爱的那个男人该是什么样的呢?

  四月里的一天,《法国画展》来到这个城市里展出。对于这个小城来讲,这无异于一场革命。当然,这也是沾了附近那座大城市的光。梅姐姐说得对:现在的对外交流不过是刚开了道门缝儿,可也正因如此,那门外的景色才显得特别鲜明,而门口也就格外拥挤。大多数参观者并不懂画,只是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十余年,或许是更长时间的禁锢终于被打破了,人们都想第一个把脑袋伸出去,领略一个久违了的天地。

  我是和哥哥、小雪一起去的。近来我们三个常常一起去外系听些有意思的课——经济系的课有时实在味同嚼蜡。这样小雪和哥哥也渐渐熟了。哥哥这次和梅姐姐的谈判大概还算成功,因此心情很好,谈锋很健。无论他说什么,小雪都笑眯眯地听着,只是低垂着睫毛,绝不暴露她的眼神。近来不知怎么的,我总在不自觉地模仿她。包括她的微笑,说话,走路,听课的姿势什么的。世上有种人,容易受他人影响,世上也有一种人,对别人能产生一种强大的影响力。我知道我的模仿不过是东施效颦。有一次,哥哥看了我端咖啡的手一眼,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完全是在效法小雪端杯子的“兰花指”,咖啡溅出了杯子,在雪白的杯沿上画成一条土红色弯弯曲曲的小龙。

  新建的渠州美术馆里人头攒动。我发现了郑轩,他个子高目标大,似乎正率一队男同学艰难地向西挺进。等到转过第一馆,人渐渐不那么拥挤了。这时,我看见唐放率另一队走来。除他之外全是女的,连对艺术从不感兴趣的李宝明大姐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唐放向我们点点头,最近他对我们似乎冷淡了许多。走近了,他忽然低声问我:“方菁,还真不知道你哥哥也在咱们学校呢。”那样子狠歹歹的。这人真莫名其妙,难道我哥哥在这儿还要向你汇报不成?我没理他。这时郑轩他们一队也过来了,三大主力会师在巨幅油画《马拉之死》下面。这幅画前的人比肩接踵。据说这次画展只来了寥寥几幅真品,而大卫的《马拉之死》算一幅。好多挤在前面的人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以便对真品除视觉外还有一种触觉的记忆。唐晓峰把哥哥推到前边,非让他给大家讲讲画。哥哥也不客气:“好,我就当个义务解说员吧。……马拉是被一个女保皇分子杀死的,当时他正在自己住宅的浴盆里……”

  于是大家都看画,画面上的马拉似乎像座沉沉睡去的白色石雕,面部是典型的古典主义画派那种庄严宁静的神情。马拉拿羽毛笔的手无力地垂落着,另一只手还放在浴盆的边缘上,手里拿着一页短笺。

  “马拉被害是引起法国人公愤的,国民公会开会时,一个公民高喊:‘大卫,你在哪儿?拿起你的画笔,为马拉报仇!要让敌人看到马拉被刺的情景而发抖!”当时大卫在人群里回答:‘对,我一定画!’”

  人越拥越多,我看唐放趁势挤到小雪身边,低低地不知在说什么。

  “那么这短笺上写的是什么呢?”李宝明一直听得特别认真,这时有点惶惶不安地问。王妮妮挽着郎玉生的胳膊,活像蓖麻秆儿上坠了个冬瓜。

  “你们看,短笺上面写着‘1793年7月13日。马丽安涅·沙咯特·科尔兑,致公民马拉:我是十分的不幸,为了指望得到您的慈善,这就足够了。’当然,这是画家有意这么安排的。”哥哥看看越来越多的人群,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这幅名画问世一百年之后,才被比利时布鲁塞尔博物馆收为藏品。”

  “看来要害死一个人也挺容易。”小雪不知什么时候挤到我的身边,小声说。我吓了一跳,她却不经意地微笑着。

  “刚才唐放跟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抿嘴一笑,“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

  正说着,唐放挤到前边来,站在哥哥对面,用一种明显的倨傲态度打过招呼,然后慢悠悠地说:“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哥哥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这才想起来自我介绍。他口气有点儿紧张,哥哥淡然无谓地等着。这时我发现哥哥的脑袋好像比唐放的要大一倍。“我想向你请教一下,”唐放的口气挑衅味儿十足,“你是懂画的。这个画展中有不少裸体画,我想知道,裸体画和黄色画的区别究竟在哪儿?”

  周围一下子静下来。这是当时在大学生中极为敏感的一个问题。哥哥习惯地眯了眯眼睛,面前的这个人和他差不多高,带着一种明显的敌意和嘲讽。哥哥笑了笑。

  “很遗憾我不懂画,不过可以谈谈想法。”他像平常那样懒洋洋地微笑着,“依我看,所有的画,也包括所有的艺术,你认为它是什么色就是什么色的,只要别戴有色眼镜就成。”

  说完,他又很礼貌地点点头,扬长而去。人群静了一下,议论纷纷。唐放站在原地没有动,抱起膀子交叉在胸前,样子很不以为然。同学们都慢慢地随着人流向前移动。袁敏小心翼翼地看着唐放的脸色。

  小雪站在华多的一幅画前等我。“可惜,没有莫罗的画。”她回眸一笑。

  晚饭是在哥哥那儿吃的。在食堂吃中饭的时候我就猜到哥哥要请客。当时姚克和唐晓峰像马弁似的紧随其后,哥哥敲着饭盆慢腾腾地说:“妈的,食堂的饭菜永远是一个味儿,放出的屁都带有什锦味儿,你们发现没有?”哥哥穿了件浅色猎装,高大健壮,微弓着背,趿着拖鞋,吊儿郎当的样子,像个花花公子。“看老方这样儿真像支老红蓝铅笔。”唐晓峰笑嘻嘻地说,“可没想到跟梅大姐那么铁磁,掰都掰不开。”“是啊,像我这号国粹派早该淘汰啦!人家这一出国,没准儿就带回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哥哥大大咧咧地一笑。唐晓峰又低声说了句什么,三个人哄地一笑,我瞪了他们一眼——男的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话,可这一眼倒让他们发现我了——他们正要去哥哥那里打桥牌,三缺一。

  桥牌我是刚学,和姚克打对家儿,没想到输得还不算太苦。我们是按最新计分法计分的,要把牌点从得分里减掉,而我和姚克的牌点几乎总是相加不过半数,因此哥哥他们赢也赢不了多少。加上唐晓峰贪多嚼不烂,一个劲儿强开叫,终于叫冒了一次,一下子输了六点,眼看要扳平了。

  “玩这个,谁也玩不过梅若行。”哥哥忽然低低地说。

上一页 1 2 ...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26 27 下一页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