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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五卷《别人》(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可在力量不够的时候,只有躲避。

  为了躲避那双小眼睛,她搬家了。当然,仍然是租房。

  13

  转瞬之间,千禧年到了。

  这两年老姑娘越发寂寞起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事业上毫无发展,大大小小的电脑游戏设计工作室如同雨后春笋般兴旺起来,多半都是年轻人办的,风格走俏,营销策略也对头,因此很受人欢迎。而她的工作室客户日渐稀少,已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前些日子,铃兰已改投新的东家。老姑娘心里充满了失败感,嘴上还不软,脸上也是装出一脸的不在乎,可一个人在黑夜的时候,就多半辗转难眠。眼看着那一头浓密的秀发一把把地脱落,发梢渐渐变灰,又变白。

  最怕的是过年节双休日。看着别人一家其乐融融也罢,吵嘴怄气也罢,都很热闹,自己却是青灯照壁,冷雨敲窗,父母早已是过世的人了,兄姐们也早都成了亲,有了孩子。回回买了礼物拎了去,人家却并不稀罕,只在嘴巴上透着关心。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即使她明天就死,他们的眼里也未见得能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渐渐地她也去得稀了。

  当然,在一个单身女人的日子里,也免不了那些纠缠和骚扰,还有染黑肺叶、染黄手指的香烟,安眠药和上网聊天,但这些只占她生活极少的一部分,而大部分的时间,她总是在半夜里醒来,与黑暗对视,或者抚摸她的塔罗牌,因为所有的塔罗都有一个特性,它需要不断地抚摸,否则,你就无法把灵魂赋予它,它就不准,换句话说,你不抚摸它,它就死了。

  塔罗还有人抚摸,比我还幸福呢。她悲哀地想。

  然而现在要过的可不是一般的年节假日,这是世纪之交的千禧年啊!千年等一回,她可不想在千禧之夜仍然像个孤魂野鬼似的独自在家,面对着那台新买的苹果机。那样的话,她真要疯掉了。可四周如此静谧,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把她遗忘了。

  她试探性地打了几个电话,人家显然都有安排了,话里话外都透着喜兴,谁也没真的惦记她,谁也没真的想和她一起过千禧之夜。她味同嚼蜡地吃着泡面,她已经很久没有吃饭的兴趣了,人也瘦了许多。她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就这么没人缘儿呢?反省再三,的确有些事做得让人不待见,笼不住人,譬如铃兰,虽说过于尖牙利齿了些儿,到底在大事上还是帮得上自己的,可自己心里怎么从来就没看上过她呢?是嫉妒?因为她年轻漂亮?不不,她年轻是真的,漂亮可谈不上,皮肤黑,还黑得不均匀不透亮,黑得发乌,脸上又抹了厚厚的粉,越发像是打了霜的茄子,她常常奇怪自己的助手又没生过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大枣核儿?而且她那身肉是减不下去的,不是一般女人家的暄肉,那是运动健将式的肌肉,五官自然是端正的,可是既不美又不媚,整个一铁姑娘战斗队员。当初老姑娘接纳了她,不过是因为她做事精明能干,嘴又严,又懂得她的心思,天生就会一套热络,用话挠人,总挠到人的最痒处,她要想把谁搞掂,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且既不用色也不用财,这才是真正的硬功夫,老姑娘看中的就是这点,可她从来没真正相信过这个枣核形黑女人,甚至在潜意识中对她有种莫名的恐惧。有一天晚上,她梦见铃兰手持利刃向她扎来,她英勇地夺过刀,一刀一刀地把铃兰割成碎片,割成了一个骨头架子,但是没有血。自那天始,她断定她的助手是个没有灵魂的人。

  是啊,在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已经交代过,我们的老姑娘何小船把人分成两种,有灵魂的和没有灵魂的。有灵魂的,有痛苦,有道德底线,有血;反之,则什么也没有。

  她急忙去查五行,结果令她吃惊的是,竟然是她克铃兰,而非铃兰克她。铃兰是火命,她是水命,水克火,她心里踏实了些,但细想想,还是怕。所以当铃兰主动提出要走的时候,她连虚伪的客套也没做一下,就痛快地答应了,心里竟大大地松了口气。

  但是现在,在铃兰真正走后,她才发现,自己是完全被孤立了,被隔绝了,自己与这个世界唯一的一座独木桥,消失了。

  她在黑暗中摆起塔罗牌,用冰冷的汗湿的手扣住一张牌,翻过来,半天不敢看。就在她几乎完全被黑暗吞噬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电话铃在暗夜中听起来像炸雷一般爆响。

  她打开灯,突然眼前一片灿烂:那张翻开的塔罗牌上是一对恋人,恋人身后的花园里,鲜花怒放。

  14

  电话那边响起了一个温厚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那声音问,千禧夜你有安排吗?

  她觉得自己转瞬间成为了一个幸福的女人。

  他是任远航。

  15

  他们约了很多个地方,都一一推翻了。最后他说,还是去你家吧,你的新家,我还没有去过。她说好。

  她说好的同时看了一眼自己的家,肮脏,凌乱,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但是荷尔蒙立即起了作用,她好像一下子激情万丈,小时候听到过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就在耳边回响,她现在怀疑毛主席的心理年龄大概也就在青春期,只有青春期的少年才能喊出这样的口号。她也一下子回到了青春期,那时候做值日,无论多么脏乱差,她总能趟出一条路来,最后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那已经是多么久远的事了啊。

  待她动起笤帚抹布来,才知道擦掉那些积垢是如此之难。她暗暗地叹息着:一个女人家竟然也可以如此的脏乱,过去,她曾经嘲笑过哥哥恶臭的袜子,可哥哥结婚之后就洁净了,难道婚姻的制约力量如此之强,一个单身的人、孤独的人活在世上如此之难?

  当她的房间终于艰难地露出本来面目,她腰酸背疼地打开水龙头的时候,才发现喷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坏了,坏了的喷头把她变成了一只被水花追赶的鸭子,她在水花的缝隙里穿梭,只觉得那水在慢慢变脏,变得如同老照片一般陈旧。

  他进门的时候她已经十分疲倦了,她强打精神,为了使自己看得过去,她专门穿了最大号的婷美内衣,好让自己的一身赘肉能在他面前藏一藏,躲一躲。但是她穿上就后悔了,内衣胸部的金属丝正好硌着她的乳房下缘,硌得生疼,特别是弯腰的时候,简直疼得不能忍受。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已经站在了面前,彬彬有礼,无可挑剔。她只好强颜欢笑地去给他倒一杯茶,她放了很多茶叶,但是在打开矿泉水龙头的时候却犯了错误,她开错了龙头,她把凉水冲进茶叶里,她一冲进去就发现了,于是身子一拧,试图让自己肥硕的身躯挡住这个错误,但是依然被他发现了。

  “没事儿,我不喝茶,凉水最好。”他说。

  她羞愧难当。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接待过客人了。甚至连自己也不曾接待——她想不起每天的饭菜是怎么打发的,反正是到了饭点儿才想起有吃饭这回事,于是到楼下买一个面包,抹上花生酱,心情好的时候再煎两个鸡蛋,就这么打发了完事儿。说实在的她吃得很少,睡得更少,鬼才知道她那一身肉是打哪来的。她心里最佩服的是两种女人:一种是怎么吃也胖不起来的,另一种是怎么做爱也不怀孕的。但她明白自己恰恰相反。

  他坐在那儿,对她的失误毫不在意。她猜不透是真不在意还是装的。好在她还有杀手锏——她有碟,有数不清的盗版碟,有最好的DVD机,她在万分难堪的时候给他拿出了一张碟——意大利性感美女莫尼卡·贝鲁奇的新作:《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画面清晰音响一流,总算没出什么差错。她舒了口气,希望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画面上,这样她的手脚就动弹得自如些了。

  这一招的确很灵:他专注地看着,时不时发出些赞叹:意大利性感美女对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同样强烈的诱惑。她趁机走进厨房下排骨汤面,排骨是炖好的,在楼下小超市买上几个小菜,开一瓶红酒,应当是顿不错的晚餐。

  一切准备好了,她影子一般闪进卫生间飞快地点了一下唇膏和眼线,当然,都是淡淡的若有若无,对镜子里的形象,她掩耳盗铃地不敢细看,只能说大体上还过得去。一切准备停当,她走出去,看见他依然老老实实地呆坐原处,连动都没动一下。于是她拉了把椅子,和他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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