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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五卷《别人》(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但是更令人恐惧的是那个老姑娘本身。她淹没在自己的设计图中,让他觉得,她似乎也成为了那些古怪设计的一部分——她似乎就坐在那个死神的晚宴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有一半从左颊垂下来,盖住了半张脸,盖得很笨拙,脸不仅没有显得窄小,反而让人看了更加难受,特别是嘴巴上斜叼着的那根烟,就像是万圣节上被插了一根菽节棒的稻草人,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男人可以接受不好看却能干清爽的女人,但绝对不能接受一个不好看而又显得笨拙、邋遢,混沌的目光中还透着傲岸的女人,何况这女人还很胖。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难受,就已经听见对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般把他惊呆了。

  “任远航是吧?那天我回来想了半天才想起来。”

  是的是的,那时他就叫这个名字,尽管他后来随着父亲的官复原职改了名字,但任远航这个名字毕竟在他的户口簿上待了差不多二十年。人是多么健忘啊,假如她不提,他差不多已经把这名字给忘了。

  他莫名地兴奋起来:“是啊,任远航,我那会儿就叫任远航。”

  “那会儿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改名儿了?”

  “对。我父亲平反之后,我就……”

  “你父亲?好像过去当过一位大人物的秘书……”

  “对,你还记得?”他继续笼罩在那种莫名的兴奋之中,“那你后来……”

  “我留北京了。在工厂。”

  “那比我幸运。我十六岁就插队去了,插了七年。”

  “在插队的地方考的大学?”

  “对。”

  “什么专业?”

  “政教,你呢?”

  “我没考上。”她撩了一下头发,“电脑设计是自学的。”

  他有点惊讶。灯光下看她胖乎乎的脸,笑眯眯的,他几乎产生了错觉,似乎还是在童年时代,她什么也没变,只不过大了一号,按比例。

  就在这时,他闻见了她身上那种奇异的香,这样一个不好看的、邋遢的、笨拙又傲慢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女人,竟有着这样一种香气,那香气绝不是来自香水或者其他什么人工的香料,那是一种非人间的香气,他竟有些迷惑,难道那从童年一直传承下来的香气是幻觉吗?这样的香怎么会藏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而且藏得这么长久。

  那天他聊到很晚。当她送他到门口,关上门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突然一下子感到怅然若失。好像一不留神把什么东西落在了里面,他本能地举起手想敲门,又急忙把手放下了。

  8

  几天之后,他得到一个特殊的使命,让他去遥远的H城接手一份报纸,当然,是他的工作系统的报纸。他立即就走了,没有告别。他一贯如此,一贯被认为是个事业心超强的工作狂。不过从他的妻子角度来看,这是一种自私。她受不了。去遥远的H城,在她看来是天大的事,可他却一声不响地走了。一周之后才来了个报平安的电话,若无其事。妻早就觉得,她的这位老公不是个正常人,他们之间常常为此发生龃龉,败北的永远是她。在其他方面傻乎乎的老公在牵涉到事业、工作问题的时候,可以说是寸步不让,久了,她也就投降了。但这一次的离去,让她格外恼火。赌气似的,她下了班在外面吃饭,吃的是七十八元一套的日式套餐——他答应了好几回要请她又没兑现的。平时她哪舍得花这个钱。如今狠狠地吃着金枪鱼刺身,心里想着,让你走!这么好的金枪鱼你就吃不上,真可怜!可转念一想,在H城那个锦绣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他又是报社老总,什么吃不上?这么一想,顾影自怜,满腹委屈,泪水一下子滴落下来。

  睁大泪眼穿过灯盏,看见遥远的对面有个熟悉的影子在用餐,是那个老姑娘。她端坐在那儿,吃得有模有样,两眼放光,一望而知是个热爱美食的人。郎华平常藏在心里鄙夷的冷笑,这时却成了堆满笑容的热脸。她现在需要和人说话和人交谈,哪怕是仇敌,她也要暂时妥协一下。

  老姑娘显然被郎华的热情吓了一跳,她冷淡而客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并没有挡住对方的聒噪,郎华的话语如同刹不住闸的洪水一泻千里。她对老姑娘说,人还是要成家的啊,家再不好也是家,一个人算什么?女人到了四五十岁,就什么也没了。有个结发的丈夫,多少还有个关照,不然,一个人生了病,旁边连个递杯子的都没有,大家都是街里街坊的,短不了谁求着谁。我观察你好久了,瞧你可不是个俗人,一般人也不在你眼里,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我给你留留心。

  老姑娘刚要说什么,却被郎华喷涌而出的话语阻住了。郎华说,我们那口子你见过了吧?也就算是好的了,可他哪有一丝丝关心家里,成天就是单位那点儿事儿,这不又走了,还不知啥时才能回来!走了也好,在家我还得多操一份心,你可不知道他,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打酱油的钱不买醋……

  本来是赞颂婚姻的咏叹调,可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儿。变成了对丈夫和婚姻的控诉。可这些话对老姑娘来讲是费解的,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

  可郎华已经搂不住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的夫妻生活,一年也难保有那么一两次,幸亏我也是个病病歪歪的弱身子,要不,哼……”

  女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两个女人之间可以完全无原因无理由地互相憎恨,也可以在一瞬之间,突然言归于好,化敌为友,而且竟可以抖搂隐私,交浅言深。自那天起,郎华便把老姑娘当成了朋友,她下意识地认定,这老姑娘绝非她的潜在敌人,她知道丈夫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丈夫喜欢的女人与眼前的老姑娘南辕北辙,何况,她的直觉告诉她,这老姑娘还是个保险箱,虽说笨了一点,难看了一点,但确实安全。

  老姑娘却不这么认为。她认为对方的倾诉与信任和友情完全无关。郎华不过是无人倾诉,把自己当成了可以随意宣泄的心理垃圾桶而已。

  老姑娘何小船骨子里是自私透顶精明透顶的人,她可不想让别人占这种便宜,心理医生还收费呢!凭什么就该坐这儿听这种无聊的唠叨啊?自那日始,虽然脸上还挂着客气的微笑,可她总是找出各种理由,回避和这位难缠的对门见面了。

  9

  转眼到了1999年的圣诞前夕。老姑娘有了个在H城搞设计展的机会。展览三天的时间排得满满的,根本没时间逛街,于是,展览会之后,她让随行人员回去,只留了助手铃兰陪着自己,想在购物天堂的H城,买上几件漂亮合体的衣裳,直到这时她才想起了他——那个已经来H城一年多的邻居。

  她给他打电话,无非是为了一个最现实的目的,就是想找个便宜旅馆。殊不知他倒是彻底,彻底让她便宜了。他把自己的住房腾出来让她们住,他自己则去了新华社H城分社的朋友那里。

  铃兰显然误解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第一晚,她找了个茬搬出去住了,显然是想给他们足够的空间。何小船竟然麻木到了根本没去想助手的心思,她满脑子全是即将进入她的世界的美丽的物质,满不在乎地和男主人谈笑了一番,然后就去洗澡,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那个男人饥渴的目光。

  她穿着睡衣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容,那是她过去从未在他脸上看到的。但是那笑容很快就消逝了,接踵而来的仍然是他那种一贯的表情:书卷气,带着腼腆的微笑。他们坐在那张简陋的桌边聊了很久,这时她才注意到,尽管房间肯定是打扫过了,但还是藏不住独居男人居住的蛛丝马迹。那种干净不是一种彻底的明亮,而是一种临时为了掩盖什么的干净。她晚上睡在他的单人床上,看见电子表背后的灰尘,也看见了其实并没有洗过的床单上,还残留着几根落发。

  她睡得很踏实。一点儿也没想过要发生什么故事。事后她想,给女人这种感受的男人,说好听点是有安全感,直白地说,他就是注定容易被女人忽略的那种男人,除非有什么意外的能令他表现的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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