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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四卷《迷幻花园》(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6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人脸?!”我大吃一惊。

  “是的。”她眼神里又划过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感情,“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嘴……不是吗?”

  果然,那一团墨迹又变成了一张脸。眼睛,鼻子,五官齐全,而且……那表情也十分怪诞:一只眼睛很悲伤地流泪,而另一只眼睛却在阴惨地笑。这表情使我想起了什么。我一阵惶悚。

  她的想象力是丰富的,而且是怪诞的。这使我深感不安。Orig分数高,证明被试者智商高。但她的Orig太高了,这只能证明是一种病态。

  我希望她摆脱阴暗的心理。我拿起一张色彩明朗的图片。依我看来,这像是蓝天、白云和鲜花。

  “这就是了。”她伏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点点头。

  “什么‘这就是了’?”

  “就是它。我常常做的那个梦。”她肯定地说。

  我愕然了。窗外,高大的落叶乔木在风中摇曳,在窗帘上投下巨大的漆黑的阴影,在这片黑色衬托下,景焕像是一个白色的精灵。

  “那个梦,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急切地望着她。说不定,这梦,就是她得病的根源哩!

  “我常常梦见我来到一个地方,那儿,有一口结了冰的小湖,周围都是灌木丛,很美。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可是在远处漆黑的夜里有一片隐隐的光斑,不停地闪烁着,像是电焊工焊钳下闪烁的弧光。我开始滑冰,我从来没有滑过,但我滑得很美,很自如,悠起来的时候,能听到远方传来的音乐……”

  “对不起,打断一下,这音乐可是那天谢虹的母亲演奏的?”

  她的眼光飞速地变幻了一下,尽管是一刹那,我还是读懂了那潜台词——“蠢话”!

  我不敢再说什么,只是认认真真地听她讲下去。

  “……我悠悠然然地滑着,突然,我发现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沿着同一条轨迹滑行,那轨迹便是一个极大的‘8’字,那轨迹是那么明显,不知多少人在上面滑过了……我试图改变,可是,我刚刚脱离了那条轨迹,那冰面就突然裂开了,裂得那么大,那么深的一道裂缝……我掉进寒冷彻骨的冰水里,我能看到的最后的东西是远方那闪烁的光斑……它突然爆发出最明亮的弧光,然后,就熄灭了……”

  “我像是在听一个神话。”

  “你们懂什么?”她突然一改平素温和的态度,“你们以为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就算是聪明人了?世上奇奇怪怪的事儿多着哪——”她像是要说许多,但突然顿住了,惊惶地望望我,那样子像是准备挨打。

  她终于揭开了面具的一角。也许,谢霓说得对,她既不疯,也不傻,她是因为太聪明,过分聪明了,而得不到常人的理解。她的各种不同凡响的怪念头可以使她成为天才,同样也可以使她毁灭。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

  “很早了。小时候。”

  “每次都重复这一内容吗?”

  “差不多。”她想了想,“甚至,有时我在梦里也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快要做那个梦了,就对自己说:‘它来了,景焕,它来了。’”

  “真是不可思议。”我默默地把图片整理好,看看表,已经九点二十分。不早了。

  “你等一等再回家。”她突然急急地说,“等她家的人回来,你再回家。”

  “怎么,你一个人害怕?”

  她垂下了眼帘。

  “你怕什么?”

  “怕……怕周围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是的,晚上,那些东西藏在黑暗里,在很静很静的时候,可以听到它们轻轻的响动;慢慢地,它们好像从四周无声无息地飘来,像很轻的云彩那样……可它们又很重,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真的,我常常吓得缩成一团,不敢睁眼……”

  “正是因为你不敢睁眼,你才害怕,”我竭力宽慰她,“假如你睁眼看一看,就会发现,什么也没有。”

  她睁大了两眼定定地望着我。

  “景焕。”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了。

  “嗯?”

  “你的童年……是不是有过什么不幸的经历?”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很快地说:“不,我的童年很幸福。”

  “你妈妈、爸爸……他们爱你吗?”我仍不死心。

  “当然,他们都很爱我。”她回答得更快了。我觉得她好像要哭出来。

  “那……他们为什么不到医院看你?你来这儿这么长时间了,他们好像根本不知道似的……”

  “不——”她急急地打断我,我发现她眼睛里掠过一道愠怒的光,然而她的声调依旧很温和,“他们身体都不好,他们有病,很重的病……自己也照顾不了自己……”

  我没敢再问下去。她在躲闪着什么,回避着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秘密。

  “景焕,你还年轻,做些事吧,别相信那些荒唐的梦……”我一边整理着记录一边温和地对她说,“你的那个梦是荒唐可笑的,是不可信的……”

  “不,我信。”她轻轻地、肯定地说。接着,她又说出一句令我瞠目结舌的话,“因为我见过那地方。不光是在梦中,我实实在在地见过。”

  谁也没想到,景焕竟对花卉栽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成了谢霓家的“义务园丁”。

  在这之前,谢霓极力主张让景焕回到社会生活中来,让她参加工作。然而在这个待业青年云集的城市,给她这样的人安排工作谈何容易?!磨破了嘴皮子,谢霓才帮她在一家街道工厂找到了一个“糊纸盒”的差事,然而干了两天,景焕却悄没声儿地回来了,再也不肯去。

  后来,谢虹又帮她找了抄乐谱的差事,她也不过干了一个星期。据谢虹说,她抄得很出色,然而一个星期之后,她又带着那种温顺和服从的眼光,坚决不干了。

  谢霓不知如何是好。谢虹的脸色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这一切,景焕好像浑然不觉。她一天除了吃饭、睡觉,有十几个小时都泡在谢家的小花园里。谢家的花一直是由谢伯伯和小保姆照管的。谢伯伯年岁大了,每天只是浇一浇水,整一整枝,有时累了,连水也浇不过来;小保姆呢,对此道既无兴趣,又不懂行,只是敷衍一下罢了。所以小花园的花品种虽多,长得却并不茂盛。

  景焕像个幽灵似的在谢家花园里徘徊了一个星期,然后像是突然来了精神。她心里似乎有个全盘计划,她在按照这个计划有条不紊地干着:先把庭院里栽的花整理了一遍,然后精心设计了一个弧形的花坛,(谢霓说,那图案非常现代!)准备把苗床上育好的壮苗移植在花坛里。接着,她又极细心地给全部花卉修剪整枝,把菊花、芍药、大丽花整形为单干式,把牵牛、茑萝、紫藤等蔓生花卉整理成攀缘式,把垂盆草、旱金莲整理成匍匐式,把一串红、美女樱整理成丛生式……

  她完全着迷了,浇水、施肥、拔草,给一些不耐寒的品种培土、包扎,采用各种越冬防寒措施。她先是蹲着,后来索性跪着,一跪就是一个下午,拔草像绣花似的那么耐心,拔下的杂草堆积起来,竟装了满满两车平板三轮。

  我奇怪这个瘦弱的身躯里竟有如此巨大的活力。整理了庭院花卉,她又向盆花进军了。谢家的盆花少说也有七八十种,她挨盆重新整理,把有病虫害的原株都换了盆,还不厌其烦地按各品种的需要去培养什么腐叶土,堆肥土,山泥,塘泥,草木灰……常常弄得满头的草叶,满脸的泥巴,像个没人疼爱的“辛德莱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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