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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四卷《迷幻花园》(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6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你这个人真不懂女人心理,”谢霓一边往嘴里扔着怪味豆,一边摆出一副先哲的样子教训我,“这还不好解释吗?折纸房子,是因为她向往着房子,也就是说,向往一个自由生活的空间。她不接受你的水笔吗……这更显而易见了——像她这样敏感、自尊的女孩子,对外界的恩赐、馈赠等等有一种绝对的排斥力,但同时,美对于她,又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听说她过去手可巧了,什么画画,编织,刺绣……无所不精,这样看来,这排斥力和吸引力的力量是同等的,所以她就干出了这种自相矛盾,令凡夫俗子们百思不解的事来——”

  “既然您这么懂得她的心理,又不是凡夫俗子,那么还是请您和她直接打交道吧,我,交差了。”

  我说完就走,谢霓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书包带。

  “哎——回来!”她竟一点不软,“这么大男子汉,还想让我哄你?!——你已经有了个挺好的开端,干下去,我们是在干一件极有意义的事!移情,移情,让她移情!要是你连这么点男人的吸引力都没有,就不配当我的朋友!”

  “莫名其妙!”我是真的动怒了,“你一时心血来潮,考虑到后果了吗?假如她真的动了感情,后果将不堪设想!何况,这样做也会亵渎我的感情……你……你懂吗?!”

  没想到她倒笑了。调皮地眯着眼睛,从兜里掏出把折扇给我扇:“息怒,老兄息怒!……你可冤枉我了,我这可不是心血来潮,我这是……深思熟虑之后才想出的一条妙策!”

  还“妙策”呢!我简直哭笑不得。

  “你知道,景焕的心是一团包着厚厚冰层的火,我们的任务,是想办法去融化那冰层。这办法就是爱,首先是异性的爱,据我所知,景焕没尝受过被爱的滋味儿。她很爱那个夏宗华,可夏却没给予她同样的爱。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完全是靠某种想象出来的精神恋爱支撑着的。后来,她心里那个形象垮了,她也就跟着垮了。我希望你做的,就是让她把感情转移过来,转移到你身上去,至于其他,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担心!”

  我没吭声。昨天,何老师在一周总结会上讲,有些同学脱离集体,单独行动,有时还擅自干预医院的工作——很明显,这是有所指的。

  “谢霓,再有两个月我们就要毕业了。踏踏实实坐下来,按照老师和大夫们的意图,好好写你的实习论文吧!你对景焕实在感兴趣,争取毕业后分到这儿的咨询室,那时候再研究吧!”

  “可景焕不是个可以随时等待维修的机器人!她是人!”她的姿势没变,只是语调稍稍提高了一点,“这是难得的实践机会,我决不放过!而且,我还要向医院建议,对景焕实行院外治疗——”

  她写的《关于精神病患者的院外治疗》,洋洋万余言,讲得倒是头头是道:

  “……精神病患者不仅包括个体的失调,而且包括个体与社会的失调。当今,抗精神病药物的广泛使用,在治疗中改变了本病的某些临床病象,但还远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该病的治疗问题……从精神病学的临床科研工作要求来看,帮助患者重新进入社会,在院外对患者长期监护和随访研究中广泛搜集第一手资料,并在院外治疗中贯穿随访,咨询,社会工作,健康检查,心理测验等一整套措施,对于加强对精神病的复发机理和发病机理的研究,丰富我国防治精神病工作的理论和实践,心理治疗的理论和实践,病理心理学的理论和实践,预防医学的理论和实践,都是十分必要和有益的……

  “下面是院外治疗的五个具体方法……”

  当晚,我把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纸房子还给了景焕。

  不出我所料,谢霓原拟的论文题目在老师那里没有通过,最后三周她被迫改了题目,自然无法写好。我原想她情绪会受影响,特意去看她。谁知她反劝我,要我别把分数看得太要紧,并说她准备考病理心理学研究生。就这样,大家在对毕业后去向的期待中度过了这个炎热的夏天。直到秋初,景焕的问题才交涉成功。她暂时住在谢霓的房间里,而谢霓,跑去和姐姐谢虹挤到了一起。

  分配方案终于下来了,出乎意料地,我留校当了教师。谢霓没有考上研究生,她要求分回原单位——一家区级医院的神经科,成为名副其实的“谢大夫”。

  一天晚上,我奉旨前去拜访。

  一进客厅我便吃了一惊——谢霓全家(包括那个江苏小保姆)都在这里。谢伯伯、伯母看上去颇有兴致。谢家两姊妹都是盛装打扮。最令人吃惊的是景焕,她上身穿了件月白色洒花夹袄,下面是条象牙色的薄绸裤,都是半新不旧的。头上戴顶鱼白色绒线小帽。她拘谨地侧身坐着,和谢霓保持一段距离,一头柔黄蓬松的头发从小帽里滑落出来,遮住了她半个脸。她的肤色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青白。我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装饰自己。但是我突然想到了古希腊的瓷瓶。一种很柔很淡的色彩,带着那样一种浅浅的古典音乐式的韵味。我真没想到原来她竟这样美丽。

  “她很美,是吧?”谢霓笑吟吟地站起来。她今天也特别出色,穿着新织好的那身浅玫瑰色的毛衣套裙,“今天,我们为了欢迎我们的朋友景焕,举行一个小小的晚会,特别邀请你也来参加——好,晚会现在开始,第一个节目:钢琴独奏《弧光》,这是妈妈最近写的一首钢琴曲,请谢虹给大家演奏。”说完,她带头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

  谢霓的母亲文波在“文革”前是颇有些名气的作曲家,“文革”中本来也免不了受冲击的,只是因为谢霓父亲在政协的职位和中共最高领导的直接关照,她才得以幸免。

  “听这个曲子的时候还有点儿要求。”文波莞尔一笑,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造型精巧的金丝眼镜。这个女人并不美丽,但是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流露出一种文雅,这文雅只能存在于极有教养的知识女性身上,是很能征服人的。

  “我希望,听完以后,大家能够把曲子所表达的意境,按照自己的理解讲出来,怎么理解就怎么说,没有关系的。”

  谢虹——谢霓的孪生姐姐,现在音乐学院主攻钢琴。她今天穿着一件华贵的深蓝丝绒的曳地长裙,还化了点儿淡妆。姊妹俩虽是孪生,却一眼便能辨认出来:谢虹从小娇养,又没有上山下乡的经历,所以显得娇嫩些。看上去比妹妹秀气,但缺少妹妹的风采。脾气性格上,谢虹也有些倨傲,不像谢霓那般随和。这回妹妹硬要和她挤在一起,开始她很不愿意,直到谢霓表示可以无偿帮她抄乐谱,她才勉强答应了。

  她不慌不忙地坐到客厅西北角的那架钢琴旁边,揭开紫红色的丝绸盖布。

  我对音乐还是爱好的,只是不大懂。乐曲一开始,便似乎带来了一个宁静、安谧的世界。谢霓坐在钢琴边,托着腮,静静地听着。景焕低着头,柔黄的发丝遮了一脸,不知在纸上画着什么。看来她根本就没听。谢伯伯在慢慢点燃一支烟。江苏小保姆一边织毛衣一边打盹儿。文波淡然地望着女儿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一个下行增二度的音调给这个世界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浮动的和弦犹如潺潺流水,缓慢的主旋律在不断变幻的和声衬托中,显得明澈而深沉。使人想起中秋夜晚的圆明园——那清冷月光映照下的断壁残垣,或者圣诞前夜被美丽的六角形雪花装饰着的、紫幽幽的古堡。

  突然,柔美的主旋律开始动荡起来。像是一颗明亮的流星,在深冬的夜幕上划着长长的优美的弧线。琶音急骤起伏,骤雨似的澎湃起来,像是一个少女在倾吐自己的心潮。月亮始终在追逐着她,像舞台上的追光似的。她像只蝴蝶在黑夜中飘忽不定,变幻着迷离的色彩。忽而,她是一只淡紫色的蝴蝶,衔着一瓣金黄的迎春,在寒冷的春风中盘旋;忽而,她又变成了一只黄色的蝴蝶,在炽热的夏日河塘边飞着,向坐在河塘旁钓鱼的老翁微笑;忽而,她又是一只受了伤的美丽的蓝色蝴蝶,在秋天的枯叶里唱着哀怨的歌;忽而,她又成了一只鲜艳的红蝴蝶,在银白色的雪花里顽强地飞舞……

  音乐的主旋律又回到了原先那个浅淡、忧郁的世界。这个世界变得更纯净了,更宁谧了,更透明了……

  最后一缕乐声消融在空气里。大家很久才从迷蒙的状态中清醒,竟忘记给演奏者报以掌声。

  “太美了。”谢霓说。她竟激动得热泪盈眶。

  “真好,美极了。”我由衷赞同。

  “那么你们说说——”文波仍含着一丝浅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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