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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四卷《迷幻花园》(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6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景焕,这些都是来我们医院实习的大夫,”郑大夫俯下身,口气温和地说,“他们都跟你年纪差不多,你不用怕。怎么样,这两天好些吗?”

  她抬起眼帘。她的眼睛不大,却是秀丽细长的那一种,很像绢画上的古代仕女。她的目光看上去很温和,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你叫景焕?这名字挺好听呀!”谢霓靠近她床边。看到景焕之后,我认定她便是谢霓需要的“模特儿”。果真如此。

  “是《红楼梦》里的‘警幻’仙姑吗?”谢霓故意跟她开玩笑。

  “这名字是我妈妈给起的。”突然,景焕开口了。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柔,像是害怕别人听见似的。

  “哦?那我猜,你一定有个好妈妈,是吗?”谢霓笑眯眯地看着她。

  景焕的眼睛又垂下去了。

  我看了谢霓一眼。我们早就看过景焕的病历,了解到她有着一个极不和睦的、终日吵闹的家庭。她本人也犯过错误。她之所以被街道工厂开除,据说是由于和以前的男朋友伙同贪污。

  我不明白谢霓的用意。

  谢霓的家坐落在市中心,是那种独门独院的老式厢房,全算起来得有十来间。门口还有个不小的院子,栽着各式花草果木。在现在住房拥挤的情况下,这儿可真算是神仙住的世外桃源了。

  我头一次走进这间客厅还是在三年前,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那时当班长。为了应付“五四”青年节的文艺节目,我不得不低头踏上这座高门槛——尽管早有耳闻,她家的庭院之整洁,客厅之堂皇,陈设之高雅还是令我吃了一惊。

  那是五月,艳阳当空,庭院里的竹篱笆上爬满了金银花,靠墙的地方栽着几株凤尾竹。窗台上,齐刷刷地摆着一排紫砂陶小花盆,栽着各色鲜花。倚窗台的一根较粗壮的葡萄藤上,还挂着一个相当精美的鸟笼,里面是只画眉,笼中挂着四个极精巧的小瓷杯,分别装着肉松、蛋黄、小米和芝麻。

  一进门儿,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民族风格很浓郁的壁毯。那是两个造型别致的“飞天”,用一色的青铜色线织成,很美丽。壁毯下面是一张古色古香的琥珀石长桌,上面放着盆景和金鱼缸——都很新鲜:盆景的盆是个造型怪异的根雕,从一棵古树上伸出一枝枯枝,上面栖着只长尾鸟。布满苔藓的假山石长在古树洞里,假山石的洞穴里还长出几片飘飘逸逸的文竹。金鱼缸不是玻璃的,而是石头的,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石头,透明程度像是毛玻璃,迷迷蒙蒙的,闪着变幻的光。几色金鱼像是在厚厚的丝绸里面游来游去,更增添了一种迷离的色彩。

  家具不多,都是桃花心木的。清一色的暗栗色腰果漆,显得庄重高雅。地板上铺着厚厚的俄式地毯,花纹图案都和室内陈设十分谐调,连花瓶、茶具甚至痰盂都是用的同一色调的陶瓷。

  看到这份排场,我心里多少有点紧张。没注意到放在门口的拖鞋,于是一脚踏在地毯上,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章。谢霓的母亲,一位五十多岁、服饰高雅、颇有教养的女人,十分和气地安慰我说没有关系。这时拖着厚底拖鞋的谢霓走出来了。

  “没想到今天大班长光临寒舍,”她嘴角上挂着讥讽的微笑,“……有什么招待你的呢?……我看看,哦,这儿有酒心糖……喏,”她打开小柜子,把糖盒子、饼干筒、水果盘子……统统拿出来,“喜欢什么就吃什么。不过我可以推荐一下,这种饼干挺不错,柠檬味儿的,平均半小时我可以吃一听。”

  对谢霓的“吃”,班里同学早有领教。班里有几位老高中的男生都是美食家,但是绝“吃不过”谢霓。她在烹调方面颇有一套。当然,这也是实践出真知。据她自己说,她从小就爱吃,也会吃,能吃出食品的“个中三昧”。那次全班在香山聚餐,每人做两个拿手好菜,属她做的蘑菇馅饼和奶油酥卷最受欢迎。那天她高兴,又趁着点酒劲儿,话格外多。她大讲了一通中国烹调。从红案白案讲到各个菜系,最后颇带权威性地得出结论:“我国的烹调艺术是整个东方文明的一面镜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会吃,就不懂得文明。”

  这句话后来在学校广为传播,成为老饕们的护身符。大家在餐桌上言必称“文明”,后来心理系成为全校闻名的“美食家俱乐部”,谢霓的功劳当推第一。

  但有时她又不是那么讲究的。比如说吧,上生理课的时候,我的位子在她的斜后方,常常看到她漫不经心地从书包里掏出半块干得掉渣儿的烧饼,一小口一小口津津有味地啃着,不知那味同嚼蜡的东西究竟有什么品尝的价值。但她那副啃烧饼的样子实在令人好笑,我对她的兴趣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今天是代表全班同学请你出山的。”我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听说你过去在工厂一直是团支部文体委员……”

  “哦。是为‘五四’吧?现在可是只差一个星期了。”她嘴上又挂起那种讥讽的微笑。

  “是啊。不然的话,不敢有劳尊驾。这次全校还要评奖,要是咱们剃了光头就寒碜了!”

  “我这个人讲实惠,事成之后,拿什么谢我?”她诡谲地一笑。

  “这个……”我略加思索,便痛快地说道,“请你吃一顿,怎么样?……当然,如果你不拒绝的话。”

  “干吗还要找补一句?你们这些男士啊!哈哈哈……”她开怀大笑起来。她笑起来很好看,一口整洁的牙齿闪着光,使人感到她的爽利和明朗,“好,阁下这顿饭我算敲定了!这样吧,明天午休时间我们就开始。我坚信,用优质蛋白武装起来的心理二班,音乐禀赋绝不会差!”

  果然如她所说,那天我们班虽是仓促上阵,但还是获了奖。大家反映不错,凭良心说,这和她出色的组织能力是分不开的。

  那是个晴朗的夜晚。我们吃罢饭,从前门外的一家餐厅走出来,她兴致很高,不断地转换话题。我知道,每逢她吃了一顿美味佳肴之后总是心情很好。那天她点的三个菜味道都不错。她吃牡蛎的本事简直令人惊叹,不是一个个地吃,而是舀起满满的一小勺,还来不及看清她的牙齿和舌头是怎样运动的,那吃得干干净净的半透明的壳便一个个从她薄薄的嘴唇里吐了出来,简直就像鹦鹉吃瓜子那样灵巧。我突然感到:她是那种善于发现和欣赏日常事物的人,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是不会乏味的。我喜欢从抽象的思维中寻找乐趣,而她的快乐永远只从生活本身去寻找。她直面生活,懂得生活,更会生活。我们这个时代造就了一大批重理性、重思维的青年知识女性,而谢霓却属于另一种人。

  这顿佳肴成了我们进一步交往的媒介。

  现在,我已是这里的常客了,但对这里始终保持着一种新鲜感。每次来这儿,室内的陈设都有些新的、小小的变动。例如:古董柜里又添了个唐三彩,放在茶几上的青铜色古瓶里插上了几根长长的孔雀翎,而茶几上的尼龙镂花台布又换成镶着茜色璎珞的亚麻布了。我知道这都是谢霓的作品,她喜欢别出心裁的特点表现在各个方面。我相信,即使是一间简陋的小屋,她也会利用手头上能找到的东西,尽量把它布置得“有味儿”。记得那次下乡劳动,在只有一个西红柿、几分钱“辣丝儿”和两毛钱肉末的情况下,她竟利用这些东西做了一顿美味的面条,吃得我们班的这帮老饕们纷纷赞不绝口。好事者还起美名曰:“琥珀面”。说是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微服出访时,曾吃到一种美味的鱼,回来便大加赞赏,鱼便身价百倍,成为御前食品。照此推导,琥珀面亦应称为中国烹调之又一奇葩了。

  也许这种新鲜感就来自她本人。她容貌并不出众。梳得很自然的短发。大大的额头和顾盼流眄、带点调皮的眼睛显得很聪明。鼻子略嫌宽大,但整个看上去却显得端庄大方。她身材很漂亮,是当代西方最崇尚的那种女性体形:骨骼宽大,细腰长腿。她喜欢穿舒适、随便的衣服。今天,她穿了件米色真丝双绉的连衣裙,这是她按照一家杂志上介绍的国际流行的式样,自己做的。式样很简单,宽松的裙子,腰间系上一条细细的本色绦带,走起路来,那薄薄的透明的裙翼在苗条修长的双腿上飘飘颤颤,有一种飘逸感。这便是典型的谢霓风格。

  我从她递过来的饼干筒里拿了两块饼干,她便自己抱着筒子吃起来,一边津津有味地翻着她的实习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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