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重点推荐 >> 正文

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四卷《迷幻花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6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

  这口小湖上结的冰仿佛又加厚了,在溶溶月色中泛着蓝幽幽的光。

  上次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这灌木丛的叶子还没落光。微风拂来,那几片零落的叶子还会沙沙作响。她整个儿缩进那件褐色和暗红色条子的老式棉袄里。那棉袄是那么大,那么臃肿,她缩在里面像个小孩儿。发黄的柔软的发丝覆盖着她半个额头,双颊在月夜里呈现着病态的青白。尖尖的下颏儿倒是挺富于表情地向上翘着,使人能想象出她儿时的俏皮劲儿,淘气劲儿。

  “真的,不骗你。我一点儿也不骗你。”她说。她这样说了多少次了。每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她眼神儿里就流露出那么一种可怜巴巴的神色。好像此刻我的一句话,一个反应都会成为她的判决书。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我这样说,笑笑。我也这样说了多少次,笑了多少次了。以致已经不想再笑了。我把疑问埋在心里。我想说,我相信你说的一切,但我觉得那很荒唐。是的,荒唐,但为什么要说出来呢?或许整个世界都是由荒唐构成的呢!难道我和她的相识、相爱不是很荒唐,很莫名其妙的吗?

  我始终怀疑她有一种穿透力,有一种非凡的心灵感应,我疑心她读出了潜台词。要不,她干吗反复进行这种无益的表白呢?要不,就是她身上还有一种没被发现的偏执狂。我的天!被害妄想型已经够了,再加上个偏执狂,她还活不活,我还活不活?!

  “你看,就是这样子的,和我梦里一模一样。”她紧紧地怕冷似的偎着我。眼睛里现出一种迷离的神色。这眼神使她的眼睛显得很美。我轻轻地吻吻她的睫毛。我知道,她又要讲她的梦了。第一百二十回地讲她的梦,那个奇怪的、神秘的梦。对正常人来讲是不可思议的梦。这种梦也许只能产生于天才或者精神病患者的意识之中。

  “那口蓝色的结了冰的小湖,就是这么被朦朦胧胧的月光笼罩着。周围,就是这样低矮的灌木丛。风,轻轻地吹,灌木丛沙沙地响。”她睁大眼睛,盯着湖对岸的一片白色的光斑,“我一个人来到这里。是的,只有我一个人。我走到湖面上,轻轻地滑起来。我不会滑冰,也从来没滑过。可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那么旋转了几下之后,我就轻轻易易地滑起来。那是一片朦朦胧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你会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你自己。你忘了你自己,才感到自己是自由的。真的,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那种感觉——那是一种身心放松之后的自由。我飞速地旋转着。头顶上是漆黑的夜空和一片泛着微红色的月亮。冰面上泛着一层幽蓝的寒光。我越滑越快,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响,在拐弯的时候,我仿佛有一种被悠起来的感觉。我想起童年时荡秋千的情景。可那时是在碧蓝的晴空里。空中飘荡着伙伴们的欢声笑语。现在呢,是在暮色深浓的夜里,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我就那么飞着,飞着,月光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了。突然,我发现湖面上的一个大字——哦,是的,那湖面上有字——”她突然顿住,声调变得恐惧起来了。

  我默默地望着她。第一次听她讲这个梦,听到这里还真有点毛骨悚然。——不得不承认,她是个讲故事的能手。可是现在,这故事我听了不知有多少遍了。它的开头,结尾,内容……我完全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岂止是背下来,我还可以编成小说,拿到一家三流杂志上去发表。

  但我不愿打断她。不仅不打断,而且每逢听到这里,便条件反射似的集中起全部注意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我知道她愿意我做出这样的神情,她希望我看着她的眼睛,听她讲。

  “那是一个大大的‘8’字。这‘8’字在蓝幽幽的冰面上银光闪闪的……哦,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一直按照这条银光闪闪的轨迹在滑行,不曾越雷池一步。而且我发现,这‘8’字已经深深地嵌入冰层——这证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上面滑过了。

  “我想摆脱这个硕大无朋的‘8’字,于是有意识地按别的路线滑行。可是,我的双脚却被一种无形的引力牢牢钉死在这个‘8’字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愿。我惊奇极了。我感到这是一块被施了魔法的冰面——”

  突然,她顿住了。在这刹那间,一切似乎都突然静止了。连风也不再吹。她伸出一个手指头按在嘴巴上,眼睛里充满了恐怖的光。

  “怎么了?”我问。我不知道这个疯姑娘又在玩什么花样。然而不能不承认,她的确富于感染力。

  “看,看哪!你看那冰上——”

  她声音里的恐惧感是那么强,以致我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感到后背发麻,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平展展的蓝色冰面上,写着一个硕大无朋的“8”字。

  我感到自己是被裹胁到一桩荒唐的事情中去了。常常听人说,逻辑和常规不适用于女人,这次我可是深有体会了。我的女朋友谢霓平时可谓是个明智决断、不让须眉的姑娘,可这回却干出了一件荒谬绝伦的事。更加荒谬的是,她还硬要我充当这一荒唐事件的牺牲品。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断然拒绝。然而,女人的韧性和“磨性”又是一桩法宝。我终于屈从了。

  我和谢霓是同班同学。五月份我们开始毕业实习。我们这些“文革”后的第一届心理系毕业生备受优待,被安排在北京最大、也是全国闻名的一所精神病院里实习。说实话,我对病理心理并不很感兴趣。如果将来有机会读研究生,我倒是宁愿选择教育心理或实验心理。

  可是谢霓不。她考入北大心理系之前似乎就对精神病学很感兴趣。入学后,常常看到她捧着弗洛伊德、肯农等人的著作。有人说,研究病理心理、变态人格的人容易把自己也“折”进去。可她坚信自己神经的强度和韧性。

  这回到J医院实习,她定了一套雄心勃勃的计划,我看着都眼晕。她挺怪。平时处理事情颇具大将风度,连班里很多男士都对她的冷静务实深表钦佩,认为她是女性中少有的务实派。可她骨子里却是个理想主义者。这一点,恐怕只有本人知道。你看,就说她这个计划吧,从微观角度看来,倒还像那么回事,似乎可行;可是从整个宏观角度和计划后面藏着的“潜计划”看来,她不仅是个虚无缥缈的理想主义者,而且是个带有点狂气和危险性的理想主义者了。

  实习的头一天我们来得很早。病人们还没有结束早餐。谢霓悄悄扯扯我的袖子。我这才发现,病人们捧着的白色粗瓷碗里,只有灰乎乎的粥和几根棒槌似的老咸菜。那粥,一看就是头天的剩饭煮的。

  不知是不是缺乏阳光的缘故,病房里显得很暗淡。墙早已不那么白了,上面布满了斑斑点点。病人们倒是挺安静,对我们的到来漠然置之,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东面第二张病床是躁狂抑郁症,王守志,部队来的;第六张病床是强迫性精神分裂症,乔德轩,教师;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跟他们聊聊。”郑大夫向我们介绍。

  郑大夫是全国著名的病理心理学专家,是他在全国首创了心理咨询门诊。我们不少同学都读过他写的东西。没想到他还很年轻,四十岁出头,皮肤白净,一双眼睛十分精明,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另一位刘大夫是他的学生,二十多岁,身材颀长,足有一米八五以上,可脸还是个娃娃脸儿,满脸稚气。紧跟在老师后面大步流星地走着,白大褂像鸽子尾巴似的晃来晃去。

  几个同学留在男病房。多数同学跟着郑大夫来到女病房。一进去,劈面便遇见两个青春妄想型病人,向我们频频飞来一些莫名其妙的眼神。谢霓立即向我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诡谲的微笑,我装作没看见,把头转了过去。

  “西面那个角落是个重病号。景焕。原来是个街道工厂的出纳员。”郑大夫的声调依然不带任何色彩,但目光里却掠过一丝忧郁,“被害妄想型,这已经是二进宫了。”

  这就是她,那个景焕。名字就有些与众不同。她缩在角落里,成很小的一团。肥大的病衣把她全身所有的部位都掩住了,看不出她的体形。她长着一张很小的鹅蛋脸。脸色灰白,头发稀而黄,梳成一根蓬蓬松松的辫子——这种发型已经太过时了,但对她来说,却有着一种特殊的韵味。这使她看起来更像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是那样年轻,真想象不出她老了是什么样子。她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像一扇门,遮蔽了她的心灵。可是,她的嘴巴却暴露了她内心世界的一角。是的,她的嘴长得很美,丰满、生动而富于表情。我想,假如她再胖些,眼睛再有神些,肤色再鲜润些,那么一定是很好看的。现在呢,当然不能说是漂亮了。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15 16 下一页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