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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四卷《迷幻花园》(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6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这曲子使我想到那年冬天,爸爸带我和姐姐去滑雪,”谢霓微微眯着眼,模样儿显得挺可爱,“那是离小兴安岭林区很近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很美,使我想起爸爸给我们讲过的俄罗斯的古老童话。在那儿,好像每一棵小树,每一座房子,每一只野鹿,甚至每一片雪花都是有生命的,都会说话,会唱歌……傍晚的时候,我们和当地农场的老职工一起,坐着马拉的爬犁,爬犁还拖着打来的野物,在暮色中,我们像是在飞翔。记得吗?姐姐,当时我们多希望骑着灰色狼的伊凡王子突然在暮色中出现,把我们引到林间小屋里,请我们喝一杯俄罗斯的红茶,给我们唱一支俄罗斯的古歌……后来,我们来到了一座林间小屋,不过,那不是伊凡王子的,而是属于那个伐木工人的,记得吗?爸爸,那个健壮的、漂亮的鄂伦春族伐木工人,在很长时间里,在我心里,他和伊凡王子的形象分也分不开。别笑我,姐姐,我还曾经嫉妒过你,为的是他把好吃的黄羊肉盛给你;记得那热腾腾的鲜鱼汤吗?窗外飘着鹅毛大雪,窗子上结着那么厚的冰凌花,可我们在伐木工暖和的窝棚里喝着热腾腾的鱼汤,那个装鱼汤的搪瓷缸子,到现在我还记得,淡绿色的,掉了两块瓷儿,把儿上用浅蓝色的玻璃丝密密地缠着……”

  “小霓,真没想到你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面,”谢虹被谢霓那认真的动情样子逗笑了,“我可是早把那个漂亮的伊凡王子忘了。鱼汤嘛,还记得一点。可惜咱俩感觉不一样。当时我急着回北京,想回来喝妈妈煮的鱼汤。所以我觉得那鱼汤有股腥味儿,别生气,谢霓,这也算是见仁见智嘛。就像妈妈这首曲子似的,我和你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她顿了一下,打开曳地长裙的褶折,眼睛变得亮闪闪的,“我想到的是舞蹈,是优美的芭蕾舞。……那是一个大舞台,一个很大很大的舞台……就像辽阔的原野一样。原野上面开满了黄色的蒲公英。……我,”她有点羞赧地笑笑,“我来到这片广阔无垠的原野上,原野上清新的风吹着我的衣裙,我穿着一身洁白的纱衣,在原野上翩翩起舞……我采了很多很多的花……把它们编成了一顶很大、很美丽的花冠……我把它戴在头上,哦,所有的野花,所有的小鸟和白云、天空……都在向我微笑……我欣喜若狂,我跳着,飞速地旋转着……我用舞蹈在倾吐我的心声……这时,远方响起了闷闷的雷,接着是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哦,一匹马,一匹雪白的、美丽的飞马停在我眼前,它睁着一双温柔的、湖蓝色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我,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我不知疲倦地跳着,蒲公英纷飞的小伞沾了我满头满身……可是,雷声越来越大了,暴雨终于瓢泼似的倾泻下来……我的衣裙全都湿透了……嫩草娇花被打倒在泥里,蒲公英的种子也被风暴卷走了。这时,白马匍匐下来,像是在请我上马,我迈了上去……哦,它振起双翅,腾空飞起,在暴风雨中,它是一颗白色的流星,穿云破雾……”

  “后来,等雨过天晴之后,白马把你放在地面上,它自己摇身一变,原来是个英俊的王子——哈哈,是吗?”谢伯伯揶揄着。

  “去你的,爸爸!”谢虹娇嗔地扭扭身子,像小孩似的拍了爸爸那厚实的手背一下,大家都笑了。

  接下去是我说,我说过之后,谢伯伯又重新燃起一支烟,很温柔地望望妻子:“这倒是很有意思呢!同一首曲子,小霓想起林间小屋和鲜鱼汤,小虹想起蒲公英和白马王子,柳锴呢,想起少女和蝴蝶……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经历,所以呢,想象也都不同……我嘛,阿波,你猜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我们访苏时的那段岁月……那次,我们去莫斯科最大的滑冰场滑冰——哦,冰场上那壮观的景象!姑娘们五颜六色的防寒服像是节日的彩灯,各种各样的冰刀在亮闪闪的冰面上画出道道花纹,在阳光的反射下,那巨大的冰面像是一面神奇的镜子。在‘溜冰圆舞曲’那优美的旋律中,我拉着你——阿波,那时你还不大会滑,可音乐给了你灵感,我带着你跑起圈来,你笑着,把我的手攥出了汗,我们变得那么年轻,那么单纯,在冰面上,我们对那么多陌生的面孔报以友善的微笑。哦,那时的人们多么单纯,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可以成为对话的桥梁……我们在冰场上结识了那么多朋友……记得和我们一起留学的胖子小熊吗?他不断地摔跟头,把几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姑娘逗得咯咯笑,后来,那个戴橘黄色围巾的姑娘跑来主动教了他,其他几个姑娘也不再笑了。人们为他每一点点进步鼓掌,当我们从他身边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能稳稳地站在那儿向我们招手了——阿波,我知道,你是要表现当时那种意境——”

  文波没说话,只是温柔地望着很少激动的丈夫,宽容地笑了笑。

  “景焕,该你了。”谢霓推推身旁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女。

  景焕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来,像是刚刚从梦中惊醒。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她若无其事似的展开一张纸——这是她刚才听曲子的时候一直涂抹着的。

  大家凑过来看——原来这纸上画着一幅画,一幅钢笔画,线条竟还挺老练。构图很古怪:一个无星无月的夜。一口结了冰的小湖。夜的深处,隐隐透出一片白色的光斑。小湖周围是黑黝黝的灌木丛。湖面上,一个少女的黑色剪影。她在一条亮闪闪的轨迹上滑行。那轨迹,是一个极大的“8”字——

  “这……这是你画的?”文波的声音分明有点抖。

  景焕温顺地点头。

  “你是怎么想到……”文波一向温文尔雅的语调中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惊愕。

  景焕仍低着头,半晌,才轻轻地说:“我见过这地方。”

  “见过?”文波的神色更惊异了,“在哪儿?”

  “在……”景焕惶惑地抬起眼帘。

  “哦……是这样。”文波像那种教养很深的人那样,不愿强人所难。她宁肯把自己的疑惑和好奇淹没在礼貌中。她把那幅画轻轻地折起来。

  “怎么?妈妈,是景焕说对了?”谢霓满腹狐疑地望着母亲。

  “哦哦,是的。”文波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像是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她急忙对景焕说:“嗯……这画,先放在我这儿,好吗?”

  景焕又是温顺地点头。可我看到她眼睛里悄悄闪过一丝阴险的微笑。我不由得打了个冷噤。

  是的,那是景焕头一次引起我的注意。谢霓悄悄对我说,当时她后背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我也有同感。景焕的眼睛是很奇怪的,乍看上去温顺善良,而且总是急急地回避人们的目光。然而,只要仔细看,便不难发现,有时,在间或一闪的时候,这双眼睛显得美丽而狡黠,甚至带着一种阴险的神气。

  我得承认我有点怕她。为了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得;为了她那非凡的心灵感应,那种独特的穿透力;也为了她那微笑的、永远让人捉摸不透的假面具,我怕她。

  我开始对她感兴趣了。

  按照计划,我们对她进行了全面的心理测试。智力测验的结果果然与谢霓得出的结论一致。她的智力是惊人的不平衡。某些方面的智力我认为是超常的;关于数学方面、计算能力方面的智力却是难以置信的低;而人格方面的“Neymann”测验,又证实了她确是一个好冥思幻想的人。

  这天晚上,我“遵旨”单独给景焕做“洛夏测验”。

  谢霓把全家人都哄去看电影了。宽敞的客厅里只留下我们两个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景焕已经敢于抬眼看我了,对我的问话也不再是一味温顺地点头,而是略略沉思片刻,再决定点头或摇头,而话,她是不多说的。

  秋夜的风已有些凉意了。我注意到她还穿着那件单薄的夹袄,便走到她身后去关窗子。她却像陀螺似的在椅子上转了个圈,眼睛里射出恐怖的光,仿佛我走到她身后是要谋杀她似的。我装作没有注意。而她也飞快地顺下眼睛,低了头,好像刚才那惊惶的神色从不曾在这张脸上出现似的。

  “洛夏测验”是著名心理学家Porshach编制的一种投射测验。十张图片中,有七张是水墨墨迹(墨水在纸上压成),三张是彩色的。测验时由被试者去看这些图像是什么,试验者记下回答,以便分析。

  我出示第一张图片,这图片上印着那么大一块墨水印迹。照我看,像个蠢笨的黑熊。

  “它像什么?”

  “嗯……像座山。”

  “山?”我不禁把图片倒过来,又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像座山,像喀斯特地形的那种怪异的山。

  “还像……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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