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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四卷《迷幻花园》(1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6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可我觉得,你对你的父亲,对夏宗华,还有,对……我,都是很善良的。”

  她闭上嘴巴,半天才说:“我说过了,那是一种感情上的需要。谈不到什么善良。”

  “那么,夏宗华跟你在一起,经常谈些什么呢?”我有意转移了话题。

  “谈他的罗曼蒂克史。他有许许多多的爱情故事。我听得出来,有些是他编造的。”

  “即使是他编造的,我也听得津津有味。当然,是装出来的,我从不忍心拂去他的兴致。我宠他,爱他,有时我觉得他像个大孩子。每当他‘战胜’了一个女人,他就像个凯旋的将军似的,得意非凡地向我炫耀他的‘战绩’。……哦,也许你听着很不习惯,可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他认为爱情就是一场战争,或者你俘虏了我,或者我占有了你。而赢得这场战争最根本的诀窍是不动真情。谁动了真情,谁就会失败。”

  “这么说,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人?”

  “大概是吧。但这并不等于说他没有那种情欲。他实际上是个情欲极旺的男人。我能感觉到这一点。他的情欲表现在对于女性的追求和仇视,以及对生活的玩世不恭等方面。他很怪。讲话很随便,有时甚至很粗俗,但行为上却极其克制。仿佛他的欲望只是通过语言来发泄似的。”

  “他打过的最大一次‘胜仗’,是他和两位伊朗公主的一段罗曼史。”

  “伊朗公主?”

  “是的。那是一九七○年,他从插队的地方回京探亲,在中山公园偶然遇见了两位外国姑娘,刚才我已经讲过了,他长得挺帅,人也很聪明。那两个姑娘主动搭讪。交谈中,他才知道她们原是伊朗王国的两位公主。大的叫吉耶美,小的叫埃耶梅。长得虽不甚美,但挺活泼。又都正当豆蔻年华,所以也挺讨人喜欢。特别是吉耶美,据他描述:芳龄十六,长了一头齐腰长的美发,淡褐色的皮肤也柔细光润,服饰优雅美丽,还会讲一口带着特殊韵味的中国话。两位公主是来中国学习刺绣的。但刚来不久便赶上文化大革命,学业荒废了,又赶上国内政变,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于是两人便乐得轻松自在,天天游山玩水。见到他,便认为他是最理想的伴侣,欣然邀他为她们拍照。而他正当烦闷无聊之时,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就这样,他们在一起玩了两三个月。当时,我以为这又是他编造的故事,没想到这件事倒是真的,因为它给他带来过不少麻烦。后来,伊朗的一位王储来接她们回国了。离京的那天,他到机场送行,两位公主都动了感情,特别是吉耶美,哭得泪人儿似的,临行前还送给他一条亲手绣的手帕,他们通了半年信,当收到吉耶美的一封类似求爱信的情书时,他突然和她们中断了联系。

  “这是他最得意的一段历史。他得意之处在于:伊朗公主动了真情,而他实际上是在逢场作戏。他觉得在感情上占了便宜,心理上得到了一种很大的满足。在和后来认识的女子交往的时候,他常常拿出吉耶美的情书给她们看……”

  “他怎么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并不值得你爱啊!”

  “什么值不值得?”她微笑了,“你以为感情这种东西里还包含有什么可以计算的成分吗?我从小就做不好算术。……你知道,当一个人特别孤寂的时候,身边就是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也好……何况,我并不觉得他比别人更讨厌。和那些表面的正人君子相比,我倒觉得他更真实些,因为凡是人类所具有的弱点和劣根性他几乎都有,而他也从不想在我面前隐瞒。”

  “那么,你们最后又是因为什么分手的呢?”

  她又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凄怆。

  “大概在你们的想象中,我是因为什么失恋之类的玩艺儿才得了病吧?……我从来没有被人爱过,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失恋。在我和夏宗华十年之久的古怪关系中,我没有一天相信他会爱上我。刚才我说了,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他不但没有爱过我,而且在很多时候,他甚至没有把我当做一个女人。他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骂别的女人,嘲笑她们,而事后,又总是忘得干干净净,仿佛我是他的一个痰桶似的。这里面,有一种公然轻视的味道,你明白吗?……

  “可是,无论是我的家庭,还是夏宗华……他们都算不上什么……算不上……如果说,我心里真正的苦闷是什么的话……”

  “是什么?是什么呢?”我急切地追问。她就要把那最关键的东西说出来了。这是我们努力了将近半年之久的……

  “是……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

  “是的。再没有比这个工作更可怕的了。那个女人没有办到的事,它却能办到,我知道它能毁了我。实际上它也把我彻底摧垮了。……哦,那些印着咒语的小纸片啊……一天到晚,每时每刻纠缠着我……我知道我已经发了疯,我想摆脱,哪怕摆脱一小会儿……”

  “一个街道工厂的出纳员不会有很大的工作量吧?”她提起她的工作便有些失常,我感到难以理解。

  “是的是的。不大,没有多少工作,可是那些数字,数字……我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全是数字,我受不了……它们还常常跟我作对,总是对不上,别人都下班了,我还要一遍一遍地数那些小纸片,一遍一遍地查账,有多少次,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的钱偷偷地填进去……”

  “那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贪污……”

  “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们用的是两套账,一套是专门对付外边儿的;另一套账,从来也对不上……”

  “你们的财务科长是谁?”

  “一个女人。一个比我的养母更可怕的女人。我能够对付我的养母,可我对付不了她,是的,我怕她……她的眼睛像一架监视仪,而且,她总是有许多道理可讲,你永远也讲不过她,天哪,那时我就想,哪怕能摆脱她一秒钟……”

  “你难道不能想办法换个工作吗?街道工厂不是还有什么刺绣组,绢人组什么的……”

  “不,我和爸爸一样,也是只工蚁。我只能做工蚁做的事,这是……这是命运的安排……”她垂下头,泪水几乎要滴落下来。

  “可是……那……那件事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实在不能把“贪污”二字说出口,“是不是他们诬陷你……”

  她使劲地摇头,“不不,那是真的,我确实干了。”

  这便是前两天我和景焕交谈的基本内容。我反复看着我们的谈话记录,回想着我们之间交往的全部过程,似乎从中悟出了一点什么,然而又绝说不清。

  过去我一直认为,我们这一代大学生集中了中国青年的全部精华。可现在,我是从根本上怀疑这一点了。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难道是机械地重复那些几代人使用过的干巴巴的理论?难道是熟练地背诵那些数不清的数学公式和ABCD一类的符号?难道是大量复制那些既无害处又无好处的标准化白面包?难道是追求那什么也说明不了的“全优”光荣称号?

  像景焕这样的姑娘可能会被那无数符号和公式所难倒,可是,如果我们给予了她合适的位置、气候和土壤,她的个性和创造力是会插上翅膀的。

  我们的学校,我们的教育制度在患着癌症——这是由创造性的狭隘和无能所引起的癌症,什么时候才能切除这痼疾,注射新鲜血液,使之得以新生呢?

  俄罗斯童话里常讲:早晨要比晚上清醒些。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早上,我临时做了个决定:在和景焕去滑冰之前,把整理好的谈话记录交给谢霓,这样一来可以给她提供些情况,二来也可以缓和关系,赎赎罪。

  谁知,一进门小保姆便告诉我,谢家二小姐已经由一位男人陪同,一早就滑冰去了。

  这消息使我很不愉快。那句话说得很对:“任何东西,只有当失去的时候才能感到它的珍贵。”我心里顿时乱起来。难道她真的决定离开我了?她周围有那么一大群崇拜者,她选择男朋友是唾手可得的……哦,毕竟,我们已经相处四五年了,而且,相处得很愉快。

  谢家人对我的态度显然是冷淡了许多。尽管他们极有教养,但我还是能感受到这种冷淡。特别是文波,那种居高临下的客气态度使我感到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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