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重点推荐 >> 正文

徐小斌作品精荟·第四卷《迷幻花园》(1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26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她不回答。

  几位全副武装的男女护士走进来,极熟练地给这僵硬的木乃伊裹上白布。他的姿势很别扭,头向右歪着,一只胳膊搭在肩上,我几次试图校正都没成功。这时,却被这几位白衣健儿装麻袋似的装进白被单里,搭上了平车。

  在通往太平间的那道斜坡上,我和景焕默默地走着。我们谁也没有看谁。但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恐惧感。这一夜,我一步也没敢离开她。

  第二天一早,景焕的母亲赶到了。她站在走廊上,不顾一切大声号哭。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死了还要受这样的捉弄?!”

  三天之后,在“向遗体告别”的庄严仪式上,景焕望着父亲那被拙劣的化妆术弄得红红粉粉的面孔,忍不住愤怒地喊起来。

  周围呜呜咽咽的哭声一下子静下来。大家都以一种看天外来客的眼光看着景焕。人们的泪腺像自来水的开关一样听使唤。

  “怎么了?难道给爸爸的遗容化化妆不好吗?不必要吗?”一个身强力壮、块大膘肥的小伙子气势汹汹地蹿了出来。我猜到这便是她的弟弟景致。

  “父亲若是活着,不会同意的。”景焕冷冷地说。她今天连一滴泪也没有。

  “哎呀,她怎么说这样的话呀!好像我们违背了老头子似的,哎呀,可怜我的一片心意呀……呜呜呜,这叫我怎么活哟!……”

  景焕的母亲——那小个子女人一下子涕泪交流,哭得死去活来,好像马上就要瘫倒在地,背过气似的。

  “你这个姑娘,怎么一点儿不体谅妈妈呀?”几位景宏存生前的女同事走过来,“你父亲去世了,最难过的是你妈妈,你要懂事哟!……”

  景焕的嘴唇上浮出一丝冷笑。

  ……

  “她父亲死了,她怎么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听说,她是精神病,刚从医院出来的……”

  “是吗?!怪不得……”

  ……

  景焕被周围目光铁桶般地包围起来了。我担心地望望她,她却像没听到那些窃窃私语似的。冷冷地,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在那些痛哭流涕的人中间,就有杀害我爸爸的刽子手。”

  “可是,他们中间也有人是出于真正的悲痛。”

  “我从不相信一个人会真正为另一个人悲痛。”

  “你应当相信。你不就是……真正地爱你的父亲,真正地为他感到悲痛吗?”

  她古怪地微笑了一下。

  “你错了。第一,我并不真正爱他。我陪床,是因为我无事可做。我早就厌倦了。我盼着他死。”她的微笑又变得令人毛骨悚然,“是的,我盼着他死。我的悲伤,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瞠目结舌。我知道,这是一个人内心最隐秘的念头。我诧异的是,她怎么竟敢把它明白无误地说出来。

  “还有第二呢?”

  “第二,他也不是我的……生身父亲。”

  “这么说,她准备向你暴露她的内心秘密了?”谢霓来回踱着步,“你的,成绩大大的。”

  她调皮地学着日本鬼子的腔调,在我眼前晃动一个大拇指。

  “你说,我到底去不去?”我可没时间跟她耍贫嘴。最近教师业务学习的时候,教研室主任不点名地批评了我一顿,认为我最近比较涣散。我可从没有受领导批评的习惯。

  “当然去。这还用问吗?”她兴致勃勃地把手插在豆青色羽绒服的衣兜里。

  本来就不用问她。我有些恼火地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什么非要围着她的指挥棒转?

  不,不是这样。我细细地捕捉着内心的潜意识。我并非是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而是忽然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一种来自外部的威胁。不,更确切地说,是来自内部的。我害怕我自己。害怕自己会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屈从于内心深处那慢慢形成的情感。因为我毕竟是人。

  我求助于谢霓,而她,却这么轻而易举地做出了判决。

  “毫无疑问,她爱上了你。”她又捧起那个熟悉的饼干筒,有滋有味地嚼着饼干,“是摊牌的时候了。一旦她向你暴露了全部内心秘密,你就退居二线,善后工作由我处理。”

  不那么简单,伟大的女心理学家。世界上除了弗洛伊德,还有千奇百怪,许许多多。

  在北京,早春从来比严冬更冷。披着寒风,我们登上了这座三面环山的高山。这块被她称之为“小镜泊湖”的地方,竟和她常常讲起的梦毫无二致。我惊呆了。

  聪明的读者也许猜到,镜头要闪回到我们这个故事的开始。我和她——景焕,正在这个结了冰的小湖边坐着,望着那正慢慢爬上山坡的月亮,听着风吹灌木丛的沙沙声响。

  汗水已经被风吹干了。她像个孩子似的缩进那件褐色和暗红色条纹的老式棉袄里。我们是骑车来的。她坚持这样做。

  “你对我的邀请感到奇怪吗?”她问。

  “不,一点不奇怪。”

  她低下头去翻书包。“我饿了。”她悄悄地说。

  我第一次听她说“饿”。在这之前,我真怀疑她还有没有七情六欲。她吃得像只小鸟那样少。照我看来,她完全可以像只鸟,或者像条鱼那样活着。

  我急忙打开罐头,把三条油渍渍的凤尾鱼夹在乳白面包里,递给她。她迟疑了一下,接过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

  天色越来越黑了。黑暗中我觉得她一直在看着我。我觉得右腿开始发麻,于是换了个姿势。

  “你真好。”她突然说。

  我紧张起来,预感到什么。

  “上回,在他们家里,我没有送你礼物,你生气了吧?”她像孩子似的小声问我,然后把一样东西塞进我手里。

  哦,是一个小型插花。很古怪。底座是一个不大的海螺,上面弯弯曲曲地盘起一种细藤子,还插着两枚厚厚的发黄的叶子。这插花和谢家的那几种不一样,似乎别具特色。

  “喜欢吗?”

  “很喜欢。”我望着那双在黑暗里闪亮的眼睛。我忽然感到这不是一般人的眼睛,而是一双精灵的眼睛、林妖或者水怪的眼睛。仿佛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引力拉着,我凑过去吻了吻这双眼睛。

  我的嘴唇和这双眼睛一起颤抖。黑暗中出现了两点晶莹的东西。

  “我是个私生女,我不知道我的亲生母亲是谁。”她突然轻轻地说,怕冷似的向我身边偎依着。

  我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小心翼翼地。这是个多么娇弱的、温软的小身体,仿佛稍一用劲就会把她碰碎似的。

  “景宏存和他原来的夫人认领了我。他们没有孩子,待我很好。可后来,他的夫人死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轻轻地捏捏她冰凉的手指。

  “后来的这个女人……我从不叫她妈妈。她表面上很温和,很胆小,可是她实际上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一个人。她有一种本领,她能吃人。能从容不迫地把人一个个地放进嘴里,嚼碎他们,吸干他们的骨髓和血,然后把骨头渣子吐出来。”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