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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12期|苏莉:那些治愈我们的事物
来源:《草原》2025年第12期 | 苏莉  2025年12月19日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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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草原》策划推出“陪护记”栏目,刊发作家苏莉长篇非虚构作品。“陪护记”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病榻纪事,而是将“陪护”升华为对生命本相的温柔凝视——是一位女性写作者对生命韧性的注解,呈现刚柔并济的叙事美学。疾病对生命、家庭、亲情是一个巨大而漫长的考验,在寻医问药的过程中,作家与社会上“透析人”这个特殊的群体有了近距离的接触。在奔走医院的十二年里,苏莉用一个作家的眼光观察着经常来往于医院里的形形色色的人们,以深刻的生命感知,见天地、见众生,并始终保持着观察者的谦卑与书写者的倔强。这是最真实最温暖的生命故事。《草原》杂志意在通过此专栏,关注一位创作者在时光中努力的生长,带领读者感受文字里渗透的生生不息的力量。

那些治愈我们的事物

/ 苏 莉

草木相随

那天下午,我从医院回家取点日用品。忽然发现窗台上我泡在一个瓷盆里的碗莲种子发了芽,这给了我莫大的惊喜。我喜欢荷花和睡莲,以为需要大片的池塘才能实现。有一天,网上刷到有能种在花盆里的小小的莲花,好奇之下网购了几粒种子,泡在瓷盆里。从没种过碗莲,不知道在北方会不会成功。

那是在2012年的五月,老金经历了第一次凶险的心衰,尚在住院接受初始的透析治疗,我日夜陪护在病房,偶尔有朋友去探望我才能回家一趟。几次透析之后,身体多余的水分和毒素逐渐排除,刚刚经历了死亡迫近、不能躺卧的老金终于可以躺下睡觉了。我们不知道这算不算好转,接下来何去何从,怎样适应这新的生活。然而,这发芽的碗莲却带来了一线希望,仿佛是某种新生的启示,也许老金命不该绝。

我一直喜欢养花,无论在哪里生活,身边喜欢有草木相随。静默生长的花草从不喧嚣,它们只是安于自己的那一寸土地,在人类能够给予它们的花盆局限中,极尽努力地生长,有花草在身边的生活是有生气的,植物的蓬勃总给人带来积极的暗示。

也许是被死亡洗礼过了,我对于生命的萌发总是带有欣喜,以至于我现在的家里逐渐被花花草草填满了空间,因为我不能对一个已经发芽的多肉叶片或者修剪下来的枝条视而不见,我得把它们种在花盆里,给它们足够的土壤,给它们水,放在阳光下,让它们活下来!让我手边一切生命活下去似乎成了我心底的执念。

我修剪下来的花枝,哪怕是端午节的艾草泡在水里不久也可以发出大白芽,切下来的萝卜头、白菜头泡在水里也能发出新叶,甚至开出了小小的黄色的花朵。多肉的叶片掉落,它赶紧给自己备份一个新的生命,从叶芽点萌出新叶,那么小、那么小,像珠宝那么润泽闪亮。尤其是一个叫作落地生根的多肉,叶片边缘密密麻麻地长着小叶芽,只要落地必定生根,植物的自我修复和自我再生的能力是多么惊人啊!赞叹之余,我几乎全部留下了这些生气满满的花枝、菜头或者叶芽,给予它们重生的机会,我觉得植物的命也是命。等它们长好了,我有时会把它们送给亲友,看着亲友晒着她们拿去的小崽子在各自新的环境中开出明艳的花朵,为新的主人带去快乐,我心里是欣慰的。仿佛也把我曾经感受到的喜悦传递了出去,也把花草们生机勃勃的力量传递了出去。

不那么了解我的人进了我的家门会为我发愁,这么多花,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照顾?在他们的眼里,这些花草俨然是一份生活的负担。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花草给予我的那种宁静对时常焦虑的情绪是多么好的一种疗愈。当我在摆弄花草,擦拭叶片,为花草除虫,观察是否在萌发新的花蕾,或者换土换盆,或者为了配置良好的基质,我去公园捡拾松针、松塔,收集蛋壳和果皮制造有机肥的时候,我可以把那些烦心事放在一边,全身心投入到一场新的事务中,心里的那些毛躁也仿佛被抚平了。

人和土壤保持着联系就好像自己有了根一样,看着生生不息的植物,借着植物的生命力,自己好像也可以满血复活。

花草其实是我的心理医生。如果把每年我为修复自己的健康而去喝的汤药算上,把我们每日所吃的粮食算上,植物还治愈了我疲惫的身体,喂饱了我的肉身,给了我坚持的勇气和让我们全家活下去的体能。

光与影的救赎

曾经在一次送孩子上小学的途中,一束晨曦打在路边一棵已经黄了的树球上,就像舞台上一位盛装的舞者被一束光罩住了一样,瞬间光彩夺目。

那是一个秋天,我刚开始使用智能手机,被眼前突然而至的光线和树木的色彩触动,忍不住用手机拍了下来。没想到此举会让我直接入了摄影的“坑”,对于一个爱记录的人,摄影实在是个迅捷的好形式,在我们还没有形成语言逻辑的时候,拍下那个场景,把那些触动自己的某一个瞬间保留下来慢慢回味,这的确是个令人着迷的事情。

我女儿出生那年我买过一部傻瓜相机,用胶片记录下了孩子成长的每一个瞬间。胶片拍照完全是后知后觉的,得等全部拍完洗出来后才能知道拍得成功与否。后来有数码相机了,至少能立刻看到拍得怎么样。用过玩具一样的卡片机,2014年的夏天带着去了敖鲁古雅,拍了很多那里独特的风光和那些特别的使鹿部鄂温克人的日常生活,这为我后来写出长篇散文《林地居民》留下宝贵的素材。但是卡片机的表现力比较单薄,内存有限,我渐渐不能满足起来,于是2014年底我入手了一部入门级的单反相机,一个18-200的全能镜头,开始正式学习这门技术。这还是我用中国作协扶持我的那本入选少数民族重点作品《万物的样子》的一万块钱经费买的。那时候作品还没写完,我却整天沉迷于学习如何拍照。

第一次带着单反相机出门外拍是在老金开始透析后的六月份,他刚刚出院,在逐渐适应新的生活,而我也在试图重归日常。

公园里的芍药花开了,爱花的我怎么能错过呢?我拿上了新买的单反相机,各种参数还不会设置,就先用全自动P档找找手感。意外的是公园里拍芍药的摄影人不少,他们扛着大白小白“长枪短炮”,还带着架子,每人穿着那种有很多挎兜的马甲,戴着酷酷的帽子。我有些心虚,我这相机本就不那么像样,镜头也是专业摄影人最不齿的所谓的“狗头”,就这么拿着在人家专业人士面前横晃,班门弄斧说的就是此时的我。可既然来了,也不能灰溜溜地走掉,这不是我的性格。我寻找自己觉得最佳的角度,开始对着各色芍药按动快门。老师们注意到了我,其中一位张延老师主动和我打招呼,说他认识老金,他也经常去我的博客浏览,知道我家的事情。张老师和别的摄影老师介绍我,说我是个作家。老师们纷纷和我打招呼,有赖老金早年广泛的社交活动,文化界和他相熟的人不少,老师们没有轻看我是个摄影小白,很尊敬我的样子。加了老师们的QQ,那时候还不流行微信,他们把我拉进一个摄影群,每天都有老师们往里发片子互相交流,我融进一个新的领域,生活忽然为我打开了又一扇窗。

张延老师本就是一位画家,审美在线,在他的辅导下,我总算搞清楚了相机上的那些参数意味着什么,虽然说不上熟练掌握,但是基本原理是明白了。恰逢我的仙人球开了四朵花,它的花期非常短暂,我为了拍它放弃了一个外出库伦采风的邀约。用一个晚上尝试设置各种参数拍花,熟悉单反相机的拍摄技巧。

老师们带着我外拍过几次,我在群里分享我和他们同时拍的同一类素材的片子,获得了他们极大的认可。于是我明白,相机高级不高级不是最重要的,相机后面的那双眼睛的观察和选择很重要,其实各个艺术门类的底层逻辑都是相通的。

之后,只要不是老金的透析日,我都会约相熟的姐妹们去拍照,也拍我成长中的女儿,拍读书的老金,拍家里的花草,拍花儿开放的延时,有时也玩自拍,有机会出门参加文学活动,我也拍一些作家朋友的人像,简直不要太好玩。

我有时独自去公园外拍,什么都拍,洒满阳光的花草、踢球的父子,牵大人手的小孩,拍水上的云影,拍草尖上的小蜗牛、小蜻蜓、小瓢虫,拍夏日盛开的荷花,也拍晚秋衰萎的残荷,拍冬日的芦苇和河上晶莹的冰……我沉迷于学习新的技艺,渐渐摆脱了老金的疾病带给我的焦虑。有朋友为我的《残荷》配了首诗帮我投稿到《光明日报》“诗意·追秋”的摄影大赛,居然获得了三等奖。去青岛参加笔会时拍的一幅《巢》被崂山文联带到平遥展出,还有两幅拍达斡尔族的作品被选入意大利贝纳通学术基金会“意象世界·多彩中国”——多民族微型艺术国际大展。

但我对摄影的探索止步于此,因为我走得越深,越发现这是一条深邃的艺术之路,目前我还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做更深更远的求索,于是渐渐放下对摄影的狂热,回到我的写作里。

虽然我没有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但是我具备了一种看待光线的修养,捕捉这些转瞬即逝的色彩、情绪的能力,并保持着对这扇艺术之“窗”的注视和关切。最关键的是,我不再对发生在我们身上的遭遇过分敏感和焦虑,该怎样生活,我们还要继续怎样生活。我们需要学习如何与疾病共生,又不丧失对生活的热情。

于是想起莱昂纳多·科恩的一句歌词:“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透过来的地方。”

我们生活在巨大的网络之中

      ——虚拟或真实

我触网很晚,2011年我们搬新家之后才接通了互联网。那之前我购置的电脑基本就是个打字机。因为孩子的学校留了相关的作业,而没有网络的我们无法完成,在时代的逼迫下,落伍的我们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首先在网上勇敢探索的是我的孩子,她才三年级,就会注册QQ了。我让她也给我注册一个,她给我起的第一个网名是“妈妈”。我说这不行啊,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妈妈,不是所有人的妈妈呀!她就给我改为“苏苏”,沿用至今。我们娘俩学习上网的时候,老金忧心忡忡地过来提醒,不能跟陌生人瞎聊啊,容易上当受骗呀!我们两个“白羊女”哪管那许多,各自注册了QQ、新浪微博和新浪博客,开始了我们的网络冲浪。而我不知,网络打开了我的新世界,网络端的世界也由此看到了我。

我在博客里记录自己的日常生活。那时老金的病越来越重,我在博客里记录我们求医问药的经历,记录自己的心情。老金透析之前,我记录下来他无法躺卧只能趴在饭桌上睡觉的照片和我的忧虑,一个叫作“人间草木—槿”的读书博主为我写了一篇博文《给苏莉》:

不一定是在黄昏

有时候在清晨

忧伤和沉重也会降临

它们总是连夜赶路,不像我

害怕天黑,害怕坏人

不一定要得到愉悦

如果我读,我写

我看到,我经历

对这个世界没有要求

我爱它质朴,绚丽,细腻也粗砺

不一定刻意忘记

窗外轻盈的细绿值得

原谅纷纷落地

好不阴郁 鸟声的清脆

水一样流过

水一样流过我们的命运

它从不解释

只是微笑,没有一点力气

没有方向

全部原谅

全部原谅

在此诗下她写道:“苏莉,知道我为什么会送花给你、写字给你吗?因为你真实。你赞美别人时是真实,记录生活时也是真实的。我读你,没有任何目的,不是为读到沉重来窃喜自己的轻盈。说实话,有人真正轻盈如雪如羽,也不是为了读到那些拿腔拿调的所谓情趣。

“我读你,是因为你所记录的生命本身,没有润饰和掩饰,这是勇敢的。我读着,是生命和生命之间的平视,尊重,敬意,或者还有女人和女人间的疼爱。

生活本身已经够你承担的了,谁还会要求你去幻构天下太平,岁月静好呢。”

…………

此文写于2015年4月19日。这之前,她曾经写过一篇“送花给你”,由一个仿佛虚空中的陌生人为我写下的这段文字带给我的温暖是难以估量的,这种言语的支持让我感动不已,为我眼下遭遇的被看见,被来自陌生人的话语抚慰。她让我觉得我并非独自奋战,也并非孤立无援。这份温暖穿越时空,在漫长的十年里依旧像秘语一样贴在我的心上,时时给我力量。

后来有了微信,我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每一个朋友圈几乎都被身边的朋友们关注。有朋友说,你的朋友圈看起来像个连续剧。是啊,我这大起大落生生死死的生活!

大概在2016年,《通辽日报》记者周静写了我们家的故事《共你书里浮生》,在报纸上发过之后她贴在自己的QQ空间。那时候我们还不会制作微信公众号,不承想这篇QQ空间里的文章在朋友圈里疯转,很多外地的朋友看到后深受触动,通过各个渠道要加我的好友,无形中我收获了很多至今没有见面的朋友。网络看似是个虚拟空间,实则同样也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我在这个虚拟空间里寻求帮助,也展示自己的生活态度,于是从2016年起我们被推荐为内蒙古最美书房,通辽市、内蒙古乃至全国的最美家庭和文明家庭。荣誉改变不了我们的处境,但是会给我们带来精神上的激励,让我确信我所坚持的是正确的,是被社会所认可的。

网络仿佛是我的另一双翅膀,我的身体虽被困住,但是只要有台电脑,或是智能手机,我可以通过网络组建我们女作家阅读沙龙,我们可以编辑微信公众号“素手春秋”发出我们边地女性的声音,我们的声音通过网络时时能够得到这个世界的回响,我们甚至有了国外的粉丝。我们可以开直播庆祝“素手春秋”平台成立五周年,我可以在陪护期间看各种我感兴趣的学术讲座直播、文化直播、作家们的直播或者崔健的演唱会。我在老金骨折期间,在家里给内蒙古民族大学的学生们上网课讲写作,我经常一边刷碗一边听“三联中读”的各类课程,以拓宽自己的认知视野……仿佛戴着脚镣起舞,现实虽然禁锢了我的身体,网络却解放了我这无法被禁锢的精神,并部分地实现了自己除却主妇或者陪护者之外的价值,这无疑大大地治愈了我。

女性情谊

“人间草木”说到女人和女人间的疼爱,我在后来的岁月里所获甚多,我基本靠着来自这四面八方的疼爱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有时我深夜会收到鲜花,只因为我晚上九点左右发了个朋友圈感慨了一下——居然和老金过满三十年了。老金瘫痪那几个月,端午节前有姐妹给我送来一大袋新鲜排骨。我的腰塌了,有朋友给我送来膏药,一个做校长的姐妹一大早扶着不能直腰的我送我去理疗师那里针灸,然后她匆忙上班。

一次,我的感冒总也不好,发个朋友圈问大家吃什么药,对这次的流感有效?一个姐妹马上送来一袋感冒药,另一个姐妹开车拉着我去做刮痧拔罐理疗,还有一个姐妹送我一张100次的汗蒸卡。

一次老金的腰扭了,我们那时还没买轮椅,好几个姐妹轮流过来接送我们去透析,一个姐妹甚至派来了亲弟弟背着老金下楼坐车。这十几年里,我得到的猝不及防、意想不到的关怀和温暖数不胜数。有一天,我发了个心情沮丧的朋友圈,一个姐妹发微信说要过来跟我一起喝下午茶。我烧好了水等着她,过了好一阵,她顶着满身的雪花走进来,怀里还抱着一盒稻香村点心,原来她一路从辽河的浮桥上走过来的,那路程可不近。早春的雪下得很大,她的笑容是那样的暖,一声“姐呀”叫得那样亲。

我的身边好像有个天使团,默默等待着,等着冲上来扶我们一把。而且她们都不需要我的报答,好像帮到了我让她们很安心。

有一次,一个姐姐招呼我去泡温泉,我们虽然一同参加过妇代会,但是并没有过深的交往。她也不是那种话多的女人,但是在她帮我搓身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了亲姐姐那样的暖意,有时她还请我去优雅的饭店给我过生日,那种对我的心疼都化在行动里。

这些年,我收到了数不胜数的鲜花,我五十岁生日、我的结婚纪念日、我的新书发布会、新书分享会、妇女节等等一些重要的日子,她们都知道我是个爱花的人,而我知道,她们就是想让我开心一点。

老金第一次进重症出院,一个姐姐带着一大堆的礼物上门,因为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了,我什么都没准备,这个姐姐为我准备得极周全。还是这个姐姐,每年夏天都会遣她的女儿给我送来她院子里收获的樱桃。有一次下着大雨,天色昏暗,丫头冒着雨给我送来了她母亲的心意,那盒樱桃在灯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芒,像一颗一颗珍贵的红宝石。

老金第二次进重症监护室的那个春节,一个小姐妹,我的书粉给我发微信说,除夕、初一她送我去医院给老金送饭,春节期间真是不好打车。路上她提起她的哥哥早逝,说她哥要是能被姐姐这样照顾一定还活着,说着说着她眼眶湿润。那个春节特别冷,初一那天她跟我说她的车被冻住了,启动不了了,她说让她在值班的爱人来接我去医院……

很多姐妹都跟我说,有事你就说,我一定全力以赴,我知道她们都是发自内心的。老金在重症那段日子,好几位姐妹,还有几位女作家,有的仅仅是朋友圈里的点赞之交,但是一定要我收下她们的心意,搞得我既温暖又不安。最让我意外的是我的责编、作家出版社的陈晓帆老师,得知在重症监护室花费巨大,微信里打过来五千元,让我既震惊又感动。

我能回报她们什么呢?我一个无职无权无钱的穷作家,一个随时随地挣扎在生死之间的女人,没有什么能给予她们的。我有时约她们拍照,给她们拍好看的人像。有时约她们来家里,熬奶茶、烙苏籽饼一起“话疗”,在一场又一场的欢笑中互相治愈。

有个姐妹被我的苏籽饼征服了,第二次来的时候直接带了一袋面粉过来,还把她一次也没用过的面包机送给了我。她说她喜欢我家里的气氛,老金虽在病中,但一直乐观幽默,即便自己弱到起不来,也不做扫兴的人。

这十几年我收获了众多女性的情谊,那么真挚、那么纯粹。我的女朋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多过,没有嫉妒没有诋毁,有的只是一腔热忱。有人说我一呼百应,其实都是善良的她们一直等在那里。有她们在,我不再恐惧。而这些至真至纯无私的情谊更使我们感觉此生虽然困难重重,却也未曾虚度,人间,值得一过。

如果能去旅行

老金透析那年,生死未知。我收到中国作协一个采风活动的通知,我怎么去得了,告知我不能参加的原因,放下电话,我流泪了。身在基层写作的我,难得能够参加这样高级别的文学活动,但是我去不了。

在困顿和生死中沉浮的我,正在被生活一口一口地吞噬,而心底那个不甘心的自己并未就此屈服。有时遇到好的机会,我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参加。

2013年秋天,内蒙古日报社邀请我参加额济纳的笔会。那时候孩子还在上小学,老金虽没透析也非常虚弱,他是无法接送孩子的。我又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孩子没人接送上学,就给她请假一周。我觉得小学生耽误一周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九岁的时候父母带我去上海待了月余,回来后我也没蹲级。事实证明的确如此,我姑娘并没有因此耽误多少,小学毕业的时候成绩还不错。

那次出门前我包了好多饺子冻上,又给他们爷俩准备了一些其他吃的,就动身了。人在困境中,更应该多出门走一走,说不定就遇到什么人、什么机会帮你破解呢。原来外面的事我从不操心,只专心带娃做家务,闲暇时读书写作,老金病倒,在社会上总要有个人顶在前面拓展生路啊。

额济纳的金色胡杨、蓝色居延海、白色的鸥鸟、博物馆里的汉简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同行的作家朋友更是给我亲人般的温暖,我感觉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队伍里。从此,只要有出门的机会,只要老金还没到脱不了手的地步,我都争取参加。从缠磨自己的生活里跳出来,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给自己放个假,不计时间地吃个饭,跟好朋友谈谈文学,从一个家庭主妇恢复到自己原有的价值。然后,重获自信,满血复活,又可以回来跟我的命运掰掰手腕。

我逐渐适应了坐飞机的旅行方式,还记得第一次坐那种需要转机的航班的时候曾经让我暗中担忧不已。而现在我已经能够熟练地规划行程,网络购票,从容出行。

2024年夏天,我带着女儿去旅行,把老金委托给我们包车的司机接送他去透析。快回来的时候,那司机告诉我,家里乱极了,你回来且得收拾呢,我说没关系,只要老金还活着,猫没跑出去都好说!果然,到家一看,猫砂遍地,没人铲屎,猫们自己咬开了猫砂袋开辟了新场地……

这些年,有了足够多的治理家庭乱局的经验,这些小小的麻烦已经不能影响我的情绪了。到家之后照例给老金改善伙食,因为被旅行的愉悦治愈,做这些家务不再让我心绪烦闷,我把饭菜端上桌,问老金,还是媳妇在家好吧,家里家外热气腾腾的。他说,可不,冒烟咕咚的。

我分别在2015年和2020年有幸做了十一、十二届自治区妇代会的代表,呼市的一个姐姐说:“苏莉从小就文弱,说话低声细语,总给人必须保护她的印象。但是生活让她越来越坚强,她用自己的方式支撑事业和家庭的一片天。不是半边天噢!在妇代会上遇见她,当之无愧!”

我珍惜每一次散步的机会

2011年我在装修我们新家的时候,特意在其中一个卫生间安装了一个大木桶,作为冬日泡澡之用。多少个疲惫不堪的日子里,我把自己埋进热水中,一动不动,等待着热水一点一点地包裹着我,把热力一点一点地渗透进去,把我皮肉里的疲劳和坚忍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出浴的时候我浑身轻松到无力,瘫软到床上昏昏然,有时不知不觉中睡着了。醒来后有着那种放空后的虚弱,但却是舒服的。

有些夏日漫长的黄昏,我正在刷碗,抬头看到窗外的夕阳正美,我会立刻放下手里的家务,拿起手机或是相机走出门,去追极美的落日或是云朵,拍到尽兴才回转。

只要老金没到离不开人的地步,我总会抽时间去散步。或是早晨,或是黄昏,时间充裕的话找个僻静的角落练一套八段锦,让太阳晒着我的背,让风吹着我的脸,听鸟飞过,鱼跳跃出水面,有时路过一棵树,上面一只喜鹊叫住我,让我看看它。

曾经和一群晨练的人学过打太极,跟了一段时间就放弃了,我不喜欢一群人在一起,因为要顺应他们的节奏。我更喜欢一个人,因为这是我一天里难得的独处时刻,我宁愿和草木在一起。春天看着迎春花顶着春寒冒头,看着杏花、海棠、丁香、山荆子、稠李、蔷薇、芍药、月季、萱草依着自己的时令渐次盛放,等到睡莲醒来,荷花开始冒尖、展叶,到开满池塘,有时我会打着伞去拍细雨中的芍药,也会录下雨点落在硕大的荷叶上的声音。秋天的时候,西辽河里的芦苇一片金黄,随风摇曳,我走在芦苇荡边,与这些落日中的芦苇静守片刻,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看着夕阳徐徐沉入水底……有时我会在初雪的清晨去公园散步,没有人破坏的雪地一派洁净,偶尔能看到小鸟细细的一串足迹,先于我而来的什么人会在树下撒一把小米,我为此而感动,也羞愧于自己居然没有想到下雪天虽然我们觉得美,而小鸟们可能找不到食物了,感叹于总有人默默地做着抚慰这个世界弱小者的细微的事情。

日常生活如河流,延绵不绝,自有某种神秘的节奏修复、治愈我们的身心,在一日三餐里,在人情世故中,时时把人从孤境中打捞出来,汇入庞大的、雄浑的、蓬勃的日常伦理之中,带走心底的阴霾,日常拥有大地的品性:承载衰败,承载病痛和死亡,并同时转化、生发出崭新的生命力量……而经营日常生活的女人就如大地。

读到过尼采的一句话:“就算人生是出悲剧,我们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出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就算人生是个梦,我们也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失掉了梦的情致和乐趣。

我有时很感恩那些把我推入困境里的一切事物,逼我成长。

我们被死亡反复相逼,被迫看到世界和生命的本相,那些旧我一点一点被撕碎,新的陌生的自己逐渐脱胎换骨,被重新塑形,在困顿中爆发出对生活强烈的热情。对我而言,常常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我如此珍惜这有限的生命,这寻常生活里的每一个瞬间都是那么的独一无二,需要我们郑重地努力精彩地度过。生如烟火,虽然短暂易逝,但也要发出足够的光亮,哪怕只照亮那么一瞬间,足以驱散生命里的阴郁,燃尽自己,照亮自己,或许也可能亮及他人。

每一次散步对我而言都是一次生死之战后,回归日常、修复身心的治愈时刻,记得一次老金出院后,我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去公园,因为雨,公园里了无人迹,我好开心,拍了几张雨中树木花草的照片发了个朋友圈:那么静、那么静……

过了一会儿,诗人曾烟在我的朋友圈评论里为我写了一首诗《她如此渴望一柄张开的伞——送给苏苏》:

她站在一棵修剪得像一把伞的树下

对我和鸿说,如果下雨

我就站在这里,避雨

那时,天气晴好

她的爱人病着

她独自在风雨中走了很久

今早,雨又一次来了

槭树的影子倒映积水的路面上,仿佛照

镜子梳妆的少女

小小睡莲竖起耳朵,倾听着她走近的脚步

黄百合也在雨中淡淡地开着,要陪着她

走上一程

她说,多么静,多么静

万物为她撑开了一柄伞

作者简介

苏莉,达斡尔族,国家一级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集《旧屋》《天使降临的夏天》《万物的样子》,小说集《仲夏夜之温凉时分》。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等奖项。散文作品曾入选《1991散文年鉴》《生命的眼光》《人间:个人的活着》《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格言》《2018散文》等多种选本。散文《老蟑和干菜》入选内蒙古大学《大学语文》教材,小说《仲夏夜之温凉时分》入选《民族文学30周年精品集》。现居通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