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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夏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 | 李畅  2025年12月17日08:32

1

夏天的风过分越界,总想掀开纪夏的长袖长裤。

有人问热不热,她只回答——冷。纪夏同桌一手棒冰一手风扇,追问:“冷!这是夏天!”纪夏没接话只将头埋进书堆,又向下拉了一次袖子,清楚明白地知道那有名无名的燥热轮番袭击她的前胸后背。

知了永不嫌烦,特别是午后,执着地吵醒每个人。趴着午睡的纪夏正在烦躁中,一只冰凉的耳机塞进她的耳朵里。纪夏知道一定是郭佳,戴佩妮的歌声让人莫名安定,她们又沉沉睡去。

“醒啦!快上课了。”郭佳趴在纪夏耳边。纪夏恍惚间睁开眼,听见“你眼睛真大。”郭佳在冲她微笑。耳机里清冷的歌声彻底唤醒纪夏,她眨眨眼,红了脸。

“你睫毛真长。”郭佳趴回桌上。纪夏坐起来慢慢梳着头发。郭佳小猫一样追过来,盯着她的侧脸。“不得不说,你真好看,要是白一点就好了。”

“别贫了,马上上课了。”纪夏扎好马尾,将袖子拽好。

“不过……”郭佳神神秘秘贴近纪夏,“如果你是男人,一定是个大络腮胡子。”

纪夏猛地僵住,掉入无边冰窟。她努力扯开僵硬的嘴角,艰难点头,“嗯,可能吧!”

“不是可能啊!你脸颊两边汗毛那么长,要是男的肯定长成大胡子,就张飞那样!”郭佳的声音仿佛传得很远,整个教室,整个学校,整个世界都已听见。

纪夏从冰窟掉进沸水,整张脸被滚水浇透,又红又烫,扭过头去,“嗯,有人就是大胡子。耳机还你。谢谢。”“你耳朵里也有毛。”郭佳拿着耳机,睁着清亮的大眼睛。纪夏“腾”一下立直身体,“唰”一下抽出纸巾擦干净耳机,仓皇塞给郭佳,只留一句“对不起”,弓起背逃进书堆。

郭佳还在说什么,纪夏完全听不见。她只觉整个世界瞬间安静,充斥着缥缈尘粒对撞后的巨大空鸣,无限循环回放她和郭佳的对话。整个下午,纪夏都没有离开座位。郭佳好几次问她要不要去卫生间,她全部摇头,借口要做试卷。

2

晚上洗漱时,纪夏对着镜子凝视侧脸,是的,有很多胡子一样的绒毛。她拉开长袖,露出半截胳膊,看着灯光下没有和侧脸绒毛一样变得透明的汗毛,捂住脸,没有任何声音,甚至没有泪水。无穷无尽的沉默在燥热的夏夜里膨胀,试图横扫并摧毁一个少女的世界。

不过几个呼吸,纪夏离开镜子,回到书桌前,打开习题。时针喝醉一般,越滚越快,极速向第二天奔去。灯,终于熄灭了,月亮偏着头打盹。

夏天,太阳太过尽职尽责,可是总有人赶在它前头。纪夏坐在教室里,一边啃包子一边背书。

下课了,郭佳又问她去不去卫生间。纪夏和她一起走出教室。风裹着热气席卷四面八方,烤得纪夏的长裤长袖保鲜膜一样粘在身上。人流汹涌,挤得风愈发黏腻。

“大热天还穿长袖长裤,有病吧!”

“应该是毛孩吧!”

“什么是毛孩?”

“就是浑身长满毛的小孩。”

“哈哈……这你都知道!怎么,你见过?”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还是乌黑的毛孩,哈哈……”

夸张的惊叫无孔不入,砸得人流水花四溅。只有纪夏仿佛没听见,挤过人群走向卫生间。郭佳脸涨得通红,愣在原地,顿了几秒,冲过去朝那两个男生大吼,“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大男人嘴这么碎!我看你们浑身都是毛还看别人是妖怪!”

“有病吧!我们说的又不是你!”

“哦,你跟那个毛孩一起,你也是毛孩吧!不过她是一头黑毛猪,你是白毛猪?”两个男生哈哈大笑,前仰后伏。眼泪挤满眼眶,郭佳大吼,“闭嘴!闭嘴!”

“有病!发什么神经!”两个男生白了郭佳一眼,扬长而去。

郭佳抹去眼泪冲到卫生间找纪夏,纪夏不知道去哪儿了。郭佳急得直跺脚,使劲拍了好几下脸,整个大课间都在操场、小花园、实验楼前面的松树下来回跑,可都没有纪夏。汗水泪水冲刷着她的脸,锤着她拧成一团的心。

上课铃响起,她不得不先回教室,纪夏已经如往常一样在埋头写作业。

郭佳坐下来,写了小纸条传过去。纪夏没看直接塞进桌洞,抬头听老师讲圆锥曲线。下课好一会儿,郭佳想像午休时换座位坐到纪夏旁边,可总迈不出脚。一张小纸条传到郭佳桌上:没事。还有一张笑脸。

郭佳把头埋进书堆,努力控制肩膀不要抖动。

纪夏回头看一眼郭佳,又看向窗外。

令人沉溺的光在她面前铺开一条熠熠生辉的大道,她挥舞光洁白皙的四肢,踩着光影转动裙摆,不停旋转。阳光刺得纪夏睁不开眼,她低头看向越来越模糊的习题和课本。

郭佳一直没和纪夏说话,直到高考结束。

3

6月8日晚上,郭佳在操场找到纪夏,奇怪的风熏得人睁不开眼。

“对不起。”郭佳推开戳人眼睛的风。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纪夏的笑一如往常。

“不,是我傻。你总穿长袖,从不和我们一起去澡堂洗澡……”郭佳扯着头发,“我真的信了,你说你冷。”

“都过去了。而且本来就是我小题大做,汗毛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纪夏穿着短袖,月光抚摸她裸露的手臂。

“不会的,伤害怎么会过去!哪个女孩不爱美?哪个女孩能忍受别人那么说!”郭佳一着急,嗓子发涩,声音又尖又利。

“真的过去了,我习惯了。以前,他们说的比这难听多了。”纪夏试图穿透浓烈的雾气看见月亮。

“对不起……”

“没事。”纪夏回答,沉默淹没月光,真的没事,你不知道我说的他们,不是别人……纪夏摇摇头,吞咽笑的苦涩。

“佳佳,我们是高二才认识的。你知道吗?高一时我差点被处分。”

“什么?怎么没听你说过?”郭佳拉住纪夏胳膊。

纪夏拍拍她的手,“以前我很蠢。一个男生整天喊我‘毛孩’,我气不过去告诉老师。开班会时老师狠狠批评了那个男生。”纪夏停下打拍子的脚。

“什么?当着全班的面,女孩子不要面子吗?”郭佳呼一下站起来。“后来呢?”她脸色苍白。

纪夏拉她坐下,“后来,才下课,老师刚走出教室。那个男生就大声喊,这么大的人了,还搞小学生告状那套,不嫌丢人!不就讲你是毛孩吗?你看看你是不是?有本事别长一身毛!”纪夏突然哆嗦一下,“老师才经过最后一扇窗户,好像没听见。我冲到后排,拎起凳子砸了那个男生。”

“啊!你没受伤吧!”

“没有,那个男生想还手,可我继续砸。你知道,我从小被爸妈扔到乡下,会干农活力气不小。后来老师说就两个解决办法:一,我打架滋事,记大过;二,我在班级检讨。”

郭佳握紧纪夏的手,她明白是什么砸向她的手背。

“我在讲台上读检讨。老师说我声音小,让我大声……”纪夏的声音越来越冰冷,“我被叫了一整年的毛孩。转学后,我就一直穿长袖了。”

“对不起,夏夏,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郭佳的泪水淋湿她们的手背,淋湿黏乎乎的夏天。雾气缭绕,她俩坐着,等待月亮回来。

4

太阳不遗余力炙烤大地,看着纪夏在一秒出汗又一秒晾干的空气里奔跑。她洗盘子、剥葡萄、炸鸡……攒下一些生活费后买了脱毛膏,趁父母弟弟不在家,绞杀那些一直围追堵截她的汗毛。

水流肆无忌惮地冲刷又浓又密又黑又长的汗毛,冲去耻辱与叱骂,冲去被长袖禁锢的黑暗与灰烬。纪夏无声大哭,任凭泪水冲刷那些年的遍体鳞伤,堵上少女那千疮百孔的自尊。

纪夏凝视着平滑光洁的皮肤,仿佛从未有过丑陋崎岖的伤疤。“过去了。”纪夏冲自己微笑,与之前多年不再一样。

第二天,纪夏穿一件淡蓝长裙,到了奶茶店还没来得及换工服,就被同样挣生活费的别校同学捉住胳膊,“早说你穿裙子好看,现在才穿。”“就是就是,夏夏本来就好看,大眼睛,长睫毛。”

纪夏张张嘴,稍微用力抽出胳膊,隔了半晌才说:“谢谢。”顿了会,“我太黑了,不适合穿裙子。”

“胡说,又不是每个人都白。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跟黑白又没关系。”

“谢谢。”纪夏掩住错愕,眼底的阳光逐渐温热。

有男生取餐,纪夏惯性将胳膊藏到身后,虽然她还在备餐区。

“呦,有人看夏夏,夏夏不好意思了。”“昨天我同学来还问夏夏有没有男朋友呢?”

纪夏推了下她,想说:“不会有人喜欢我。”在声音冲出喉咙的瞬间换了音调,“是不是你想谈恋爱了呀?”她们说着闹着,年轻的脸庞那样美丽,侧脸的绒毛融化在青春的光里,同她们一起笑。

时间赶着太阳不停向南走,让她们在忙碌和劳累中无暇和远去的时光说再见。纪夏的汗毛重新长出来,她没再用脱毛膏,大大方方穿上裙子,不再看别人若有若无的目光。

纪夏在夏日突然温柔的晚风中恍了神,明明没有过去很久,却仿佛已经走了很远。

录取通知书陆续到了后,班长张罗聚餐。纪夏郭佳一起进门,有人起哄,“又来了两位大美女!不过,郭佳我认得,另一位是谁?”

纪夏拉住想说话的郭佳,微笑上前平视他的眼睛,“我是纪夏。”

“哦!我想起来了,就那个只穿长裤长袖的。”“对对对,你不是冷?不穿短袖吗?”还有一些嘈杂,纪夏全然不听。“对,是我。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那个男生没想到一向忍耐的纪夏竟这样反驳他,讪讪走到一边。

女生围过来,“纪夏,你睫毛又浓又密又长。我看你也没涂睫毛膏呀!”纪夏微笑点头,“对呢,不仅睫毛长,我汗毛也长。”对方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啊,所以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呢?”纪夏和郭佳相视一笑,到窗边坐下。

聚会热闹非常。青涩的脸庞送走或欣慰或不甘的结果,去迎接命运新的馈赠。

深夜,万物寂静,纪夏坐在月光里,翻出陪她长大的日记,凝视那些凌乱的只言片语:

我是“作精”还长汗毛,又黑又丑不像女孩,天天都要下地干活,为什么还要我变成大家闺秀?

一年见不了两次,对视都尴尬,让我怎么扮演贴心小棉袄?

现在怪我在乡下长大?冷心冷肺?心眼多?

我不知道郭佳是不是故意的。

终于做完所有奶茶,她帮我化妆。她看到我脸上的汗毛了吧?可她居然不奇怪,从头至尾她从没提起汗毛。原来眼睛里也可以看见太阳。

……

纪夏对着月光笑出声,写下:那些比刀还锋利的嘲讽,那些恐怖的猎奇眼神,虽然被岁月冲刷,被埋进时光,被纪夏强行扔到某个角落,却依然时不时冒出来扎一下刺一下。不知当初弱小的纪夏,如何扛过那些淬着毒汁的恶言恶语?如何穿过阴森恐怖的时间丛林?18岁虽然只是一道时间之门,可是纪夏已经走出去,再也不会回头看。

风吹着月光晃来晃去,纪夏悄无声用脸盆接了水,端回房间关紧房门,点燃打火机,将日记本一页一页撕下点燃扔进盆里。偶尔有几绺蹿起的火苗燎了她的胳膊,吐出烧焦毛发的烟味,她也浑不在意,面无表情将灰烬按进水里。

往事如灰烬,再见,无尽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