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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12期 | 荒湖:稻草簪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12期  | 荒湖  2025年12月17日08:32

荒湖,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花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芳草》等发表过小说多篇,著有长篇小说《魔庄》《有底线的人》《骆宾王之谜》,小说集《半个世界》《无缝对接》等。

正午时分,莲婶还在禾场里忙活。她一只膝盖跪着,另一条腿脚弯着,将晒干的稻草扎成细捆,然后堆成垛。莲婶个头小,身子淹没在稻草里,只有像乌龟壳似的背部露在外面。头顶上飞着蜻蜓,蜻蜓的翅膀在日光中闪着亮片,“嗞嗞”地响着。莲婶的身上落满了草屑,衣服上、头发上、脖子上,到处都是。

夏天的日头毒,莲婶灰白色的脸皮晒成了酱紫色。她下身是一条青布裤,上身是一件蓝布褂,裤褂都湿透了,拧得出水来。青布裤的左边口袋脱了线,是空的,露出白花花的皮肉。仔细瞧去,腿肉上也是粘着草屑的。去年夏收那会儿,老二带着媳妇王氏从城里回来,趁媳妇不注意,偷偷给母亲塞过五十元钱,结果触摸到了那块腿肉。儿子的脸色涨得通红,莲婶一脸讪笑,连忙捂住口袋,塞进去的钱币总算没有掉下来。

禾场正中躺着一把扬叉,角落里横着一只石磙。莲婶瞧了瞧石磙,眼里露出迷茫的神色。火健在的那些年,到了夏收,他会在水牛的脖子上套上石磙,然后挥动牛鞭,绕着铺满稻谷的禾场碾压。莲婶则坐在场边的连枷上闭眼小憩,旁边放着茶壶和搪瓷缸,渴了,就将壶里的茶水倒进缸里,美美地喝上几口,随后递到男人的嘴边,喂他喝,直到搪瓷缸的底部高高翘起,男人的嘴角淌满了茶水,她才会转身走开。茶叶是一种叫茵陈蒿的野草,火从后背山采摘回来的,开水冲泡后放上一勺盐,有一股咸香味。火是莲婶的男人,六年前患上肺气肿殁了,刚满五十五岁。男人五行缺火,所以取名为火。男人是水命,比女人还柔顺,他心疼媳妇,禁止老伴到禾场上来。莲婶执意要来,火就让她摔几下连枷,或用扬叉叉几把稻草,做做样子。那时候,老二还在城里读大学,老三还在读初中。那时候,老两口经常躺在床上浮想,待老二老三娶了媳妇,日子就好过了。

稻草终于捆扎完毕,禾场上矗着一个高高的草垛。莲婶瞅着草垛,脸上有了成就感。她操起扫帚,开始清扫禾场,随着身体的起伏,裤袋里的那块腿肉时隐时现。村口是大片的水田,一季稻割完了,接下来就是插种二季稻,这是个热闹的农忙时节,成群的蜻蜓在稻田与禾场间来回飞闪,一阵阵热浪滚过禾场,朝着水塘扑过去,水面上浮着一圈玻璃状的蒸汽。这时,有人午休后要去田里,路过禾场时随口问了一声莲婶吃没吃午饭。莲婶说,半上昼的时候吃过一碗冷粥,肚子还不饿呢。那人又说,是不是老三媳妇又跟你吵嘴了?莲婶连忙摇头:冇得这个事,冇得这个事,你这是瞎说!

说过后,莲婶没再答理对方。她转过身去,一边拍打着身上的草屑,一边朝着水塘走去。十五年前,也是夏收时节,老四就淹死在这塘里,火跳进水中,双手将老四捞起来,他翻开儿子的眼皮,嘴里喊着孩子的乳名。莲婶跪在塘边,脑门磕着青石板,她一边磕一边冲着男人嘶叫:我可是说过的呀,不该怀这个老四的,是你这个老东西非缠着要我生呀,说什么儿多福多呀,你还我儿子呀。

莲婶十九岁嫁给火,夫妻俩一共生育了八个孩子,还不包括半途流产的两个。八个孩子男女各一半,成活率也只有一半,四个闺女夭折了三个,最大的才一岁三个月。每死掉一个孩子,男人火就会用箢箕装上尸体,端到后背山埋掉,连同后来淹死的老四,四个孩子埋在一溜线上,坟头上插着小青石。

莲婶蹲在水塘边洗了手,又抹了一把脸。她习惯地瞧了瞧水面,又扭头瞥了一眼后山。山上埋着她的男人火。死了六年多,至今没人为他立碑。老大说过要立,老二说过要立,而且说过两次,老三也说过要立,结果都没有立。有一年清明,莲婶问到此事,三个儿子都不吱声,从那以后,她就没再问了。火临死前一直瞅着妻子,是那种羡慕的眼神。莲婶懂他的心思,等到老二老三成家后,莲婶就可以享福了。男人的眼睛半天闭不拢,莲婶只好伸出手来,来回抹了他的眼皮:“我的火呀,等到他们都成家后,我陈莲若是真能享一点清福,你就当成你自己享受了,你千万莫难过哈!”

直到现在,村里人还在说,火不是病死的,是让老大气死的。大媳妇吕氏是童养媳,从小吃着莲婶的奶水长大,一直把莲婶当亲娘。老大与吕氏成婚是父母的旨意,两个当事人并不乐意,在男人火看来,让老大与吕氏成婚,至少可以节省一头猪的彩礼钱。老大是长子,从小受娘老子宠爱,遇上一个童养媳做妻子,心里自然不乐意,结婚没几天,他就跑到外面四处浪荡,成年累月不着家。后来有了一堆孩子,本以为有所收敛,结果还是积习难改。火死的那天,老大窝在朋友家躲债,直到父亲入土三天才回来。

莲婶按着双膝从水塘边站起来,抓起扬叉准备去菜地里摘几根葱。那人说得没错,早上,老三的媳妇刘氏的确跟她顶过嘴,不为别的,就为了几根葱。可能是上了年纪,莲婶的嘴里老是没滋味,全靠几根葱撑着。平时吃饭时,她会在汤水里撒上一点葱,有时候菜里也放。刘氏不爱吃葱,嫌它味重,要求老三把葱挖掉,种上番茄。莲婶也没答理她,盯着老三说:“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娘,就把葱挖掉。”老三瞧了媳妇一眼,将锄头扔在门口,红着脸钻进屋后的酒棚里。  

老三会酿酒,种田之余烧上几窖,以补贴家用。据说运气好,两年下来就能成为万元户。刘氏同意嫁给他,就是考虑到他有这个手艺,等到过了门,才发现上当了。乡下酿的那种酒,没品牌没包装,卖不出价钱,年底结账时不亏本就不错了,唯一的好处是平时有酒喝,家里人想喝酒,或是有客人来,就去酒瓮里舀上一勺。前年,刘氏跟老三处对象那阵子,老三还特意介绍了他二哥。老二在城里工作,是铁饭碗,平时会补贴一下弟弟,等到结婚后,刘氏发现又上当了。老二很少回乡下,清明、春节回来时,除了几斤水果和一刀肉,啥也没带。老二的媳妇王氏是干部子女,爸妈是那种有头有脸的人,明晓得门不当户不对的,可王氏还是嫁给了老二,等生了孩子,才知道嫁错了,可惜来不及了。有一年,老二把莲婶接到城里,看样子打算住上一阵子,莲婶没见过电饭煲,不小心将水米倒进外胆里,结果遭到王氏一顿数落,说她是“土包子”,莲婶没住两天就回到了乡下。

菜地就在村子的下首,中间隔着几户人家。莲婶将扬叉放在门口,转身去了菜地。地里种了几样菜,自然是老三种的,有豆角、辣椒、茄子和苋菜,跟六年前比起来,品种还是太少了。男人火活着的时候,起码还会种上四季豆、洋葱和竹叶菜,都是莲婶爱吃的。老三怕麻烦,连粪水都懒得浇了,干脆在菜根上撒上一堆酒糟,每次进了菜园,就会闻到一股发酵的酸味。莲婶一边闻着酒糟味,一边走向菜地的后角,那几棵葱到底还是被老三挖掉了。

莲婶嘴上没味道,其实老二也知道。有一次他回乡下,没带媳妇,莲婶说,她嘴上老是没滋味,意思是想吃一点荤腥。老二摸出二十块钱,塞在她手里,让她买点鱼肉吃。莲婶一边拍着钱币,一边瞅着儿子说,小王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为难你呀?老二立马吼道:给你你就拿着,哪来那么多废话。

莲婶当即停住脚步,直瞅着地里的葱。被日头曝晒后,原本绿油油的葱苗成了黑乎乎干巴巴的一坨。莲婶一阵眩晕,眼睛也花了。她连忙蹲下去,双手扶着膝盖,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呼呼地吐着气。地里的葱苗是她去年夏收时从兰婶家讨来的。那天,她生怕葱苗干死,还在盆里放了水,一共九棵,分成三排,用小角锄栽在菜地的后角,旁边就是那棵月季。月季是男人火种下的,都快十年了,算得上是老桩,平时连水都没人浇,竟然月月开着花,有小瓷碗那么大。那年秋天,火去县城老街卖竹制品返回时,发现大桥头的苗圃上开着好多月季花,当时天黑了,没什么人,加上刚刚下过雨,地里是湿的,火顺手扯了一棵。记得月季第一年开花时,男人还摘下过一朵,装在口袋里,到家后避着大儿媳吕氏,亲手递给莲婶,莲婶将花斜插在头发上,对着镜子瞧了半天。男人活着的时候,曾说过好多回:我知道你爱好看,结婚那年,我就答应过要给你买只簪子的,一直没兑现,等老二老三成了家,我再给你买哈,除了簪子,我还要给你买一副耳环,金的咱买不起,起码是银的。

莲婶离开菜地返回时,已是日头西斜。她双手扯着蓝布褂的下摆,里头兜着葱,连根带土,好大的一堆。莲婶头脑里一直晕乎乎的,刚才在菜地里到底待了多久,她自己都没数。这时候,一些人开始陆续从水田里折回,腿脚上粘着泥巴和稻草。他们坐在塘边的青石板上,将双脚泡在水里,一边摆动着,一边跟莲婶打招呼。他们指着禾场上的草垛说:莲婶呀,你老人家为了收点稻草,忙得连午饭都没吃,不怕中暑呀?他们又说:莲婶呀,你衣褂里兜的什么好东西呀?葱不像葱,蒜不像蒜的,到底是个啥呀?莲婶支支吾吾,转身进了屋。

这是一幢叫“连五”的老房子,中间是堂屋,两边各两间厢房,每间厢房中间砌了堵墙,这样四间厢房就成了八间。男人在世时有过交代,老二是城里人,不参与老屋分配,老大、老三各一半,堂屋是公共场所,两家共用。老三还是单身时,大家伙共一口灶吃饭,好在大媳妇吕氏是童养媳,自始至终没说过半句不是。老三结婚后,莲婶自然跟着小儿子,老二在城里,根本靠不住,就算他有那个孝心,她也不去了,二媳妇王氏那副嘴脸,莲婶实在看不惯,退一万步讲,就算王氏好说话,莲婶同样不会去城里,一家几口挤在“鸽子笼”里,还是乡下的房子宽敞。莲婶是明白人,老三媳妇刘氏平时给她脸色看,动不动跟她顶嘴,明摆着是觉得她这个婆婆成了累赘。莲婶想,这从古到今,哪个儿媳妇不是这样呢?就看在她肚里怀着孙子,忍忍吧。

这幢“连五”老屋是莲婶和男人火一手一脚建造起来的。为了造屋,男人火好不容易去一趟东鄂县城,连个馒头都舍不得买,实在饿了就去饭店里晃悠,等到客人吃完后放下碗筷走掉了,他就连忙跑过去,将人家吃剩下的酱油汤舔得干净。有过一回,莲婶吩咐过男人给她买一支簪子回来,最便宜的那种,老街摊位上有卖的,男人到底还是没有买,却给她带了一只菜包子,用报纸兜着,明明凉透了,还让她趁热吃。造屋那阵子,莲婶怀着老大,加上遇上自然灾害,她前后吃了三个月的野草和苎麻根,老大生下时,只有一只成鼠大小,当娘的觉得亏欠,一直宠着老大,连筷子掉到地上都不让他捡。

莲婶进屋时,三媳妇刘氏还在睡午觉,穿着红裤头仰躺在竹床上,肚皮处微微隆起,蒲扇都掉到地上了。莲婶瞥了一眼,捡起蒲扇,连忙走开。这时,大孙子旺从河里游完水回来,开口就说:  

“奶哎,河边柳堤下死了一个女老货,对门曹家的,听说是跟儿媳吵嘴,喝了药……”

“喝什么药呢?”莲婶瞧着大孙子,又望了望门外。“她老人家倒是享福去了,她也不想想,儿子儿媳日后么样做人呀?”

莲婶摇摇晃晃进了厨房。大孙子追上来:“奶哎,有人又在东鄂县城里瞧见我父了。”

莲婶“呃”了一声,将衣兜里的葱扔在菜盆里,菜盆放在墙根处,里头有水溅出来,差点溅到裤脚上。莲婶又瞧了瞧大孙子旺,啥也没说。以往,只要有人说他看见了老大,莲婶的眼睛就会放出亮光,反复追问人家在何处遇见老大了,老大到底怎么样了,他人瘦没瘦,黑没黑。传讯的人不知说啥好,只晓得一个劲地点头。

莲婶揭开水缸盖瞅了瞅,随后拎着木桶,去了屋后的水井。三媳妇刘氏是新媳妇,自然不提水,现在有了身孕,更不会让她提水。老三种着田地,还要酿酒,每天累得像一坨泥,莲婶心疼儿子,提水的任务就落到了自己身上。莲婶每次提大半桶,冬天要提四五趟,夏天就得提上十个来回。去年刘氏刚过门那阵子,莲婶提着水跨过门槛时不慎滑了一跤,从桶里泼出的水,溅到了新媳妇的皮鞋上。刘氏不停跺着脚,红着脸皮,嘴里说个不停。刘氏的娘家隔着几个乡镇,她说的那些话,莲婶没大听懂,看她那神色,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莲婶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就知道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压水井紧挨着酒棚。老三穿着跟媳妇一样的红裤头,大汗淋漓,正挥着铁锹抛洒着酒糟。莲婶掉头瞧了瞧厨房,盆里的葱放在暗处,她没法看清楚。莲婶弯着身子,一次次按下铁臂,将水压出来。身上的蓝布褂子刚刚干爽,现在又湿了,紧贴着后背。头上盘旋着几只蜻蜓,好像还是禾场上的那几只,一直跟着她。蜻蜓飞得快,撞到了墙壁上,掉头又往莲婶的身上撞。莲婶一口气来回提了八桶水,三媳妇还没醒,她的两条腿脚露在门口,小腿肚子肥嘟嘟、白花花的。这时,莲婶突然听到一声猪叫,她“啊哟”一声,拍了拍脑门,猪还没喂食呢。老三家的那头白猪跟老大家的黑猪挤在一个窝里,就在屋子的东侧。大媳妇吕氏心眼好,有时候会帮忙喂一顿,但也不能顿顿保证。前两日,白猪有些厌食,老三把村里的兽医李癞子请过来,给它喂了一点酵母片,竟然当天就能吃食了。半上午的时候,莲婶原打算自己吃两碗粥的,看到白猪的病治好了,她特意留了一碗做猪食,又在猪潲上拌了些糠粉。

这会儿,莲婶突然想起大孙子旺的话,对门那个喝药的女老货是谁呢?看到白猪吃得欢畅,她笑了笑,转身就把药死人的事给忘了。看到白猪吃完了,莲婶猛然觉得一阵疲累,周身的骨头痛了起来,胸口处闷闷的。莲婶扶着腰,缓缓地从木凳上站起来,爬到阁楼上打了一升米,准备做晚饭。从楼上下来后,她将米升搁在怀里,坐在门槛上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开始洗米煮饭。她瞥了一眼盆里的葱,葱挤在盆里,葱苗耷拉着,颜色还是黑乎乎的。莲婶陡然间没了胃口,连葱都不想吃了。

烧好饭后,莲婶喊了一声老三,提醒他赶紧吃饭,今天做不完的活明天再做,别把身子累坏了。三媳妇叫刘梅,喊完老三后,莲婶原本打算喊她一声“梅”的,让她赶紧起来吃饭,后来瞧了瞧盆里的葱,她就没喊。莲婶坐在灶膛里,手上捏着火钳,她将火种转移到另一个灶孔,准备烧水洗澡。

她又瞧了瞧盆里的葱,可能是太累了,她还是没胃口,晚饭看来是吃不下去了。

一会儿,刘氏醒了过来,她伸了一下懒腰,喊了一声老三,问他晚饭做好没有。老三应了一声。

灶膛里的火光一直旺着,烧的是刚晒干的稻草,夹杂着苞米花的香味。莲婶盯着灶孔,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庞,看上去异常生动,就像油画里的人物像。

莲婶拎着热水去了卧室。她住的厢房紧挨着酒棚,老三挪动蒸馏锅盖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屋角处放着一瓮酒,瓮口上用红布沙袋盖着,瓮里的酒差不多有五百斤,是去年秋冬两季酿下的。今年新酿的,就放在酒棚的小缸里。莲婶要是夜里睡不着,或是浑身骨头痛,她会轻声地下床,揭开沙袋,用搪瓷缸从瓮里舀出一口酒,喝了再睡。搪瓷缸本是用来喝茶的,自从男人死了后,就没人去后山采摘茵陈蒿了。莲婶的嘴里本来就没味道,白开水喝不下去,老人家尝试着喝点酒,结果一试,竟然上瘾了。莲婶发现,哪天夜里要是没喝上这一口,她就睡不好,头脑里老是想七想八的。先是想老大,想他在外头浪荡的日子怎么过,这么多年了,孩子都读高中了,啥时候才晓得回家呀?接着想老二,想他媳妇王氏会不会欺负他,人家是干部子女,从小养得娇宠,老二那么老实巴交,只有他吃亏……酒还真是个好东西,只要喝了它,啥事都放下了,啥事也不想了,倒头就能睡着。

卧房的中央横着一张床,床头上有个枕头,光溜溜的,连条枕巾都没有,再就是一块薄被单和一把老蒲扇。靠窗的桌子缺了一个角,桌面上放着一面镜子,是那种老镜子,连镜面都模糊不清了。旁边就是那只搪瓷缸,拿到鼻底下闻一闻,还有酒味。搪瓷缸是男人年轻时参加水利建设获得的奖品,都几十年了,四壁和缸口早已掉瓷生锈,画在上面的人物像,都看不清嘴脸了。

桌子底下隐隐约约放着两只玻璃瓶,是两瓶农药,一瓶敌敌畏,一瓶甲胺磷。原先放在堂屋的角落里,不晓得是哪天,也不晓得是刘氏还是老三,竟然将这种剧毒的东西转移到了母亲的卧室。莲婶生气了,一手捏着一瓶,将它们重新放回到堂屋,谁知没过几天,又不晓得是哪个,将药瓶子再次放到了她的卧房里。这一回,莲婶没生气,她瞧着药瓶子,摇头笑了笑,再也没动过它。

莲婶将洗澡盆置于电灯下面的泥地上,随后脱衣坐进盆里。昨天洗过头,今天就不洗了,挽头发的时候,她摸到头上有一根稻草,稻草又尖又硬,将她的指头戳痛了。她打算拔掉它,后来一想,反正今天不洗头,等会儿再拔不迟。她洗得缓慢仔细,从脖子到胸口到肚腹到腿脚,她细细地搓,一遍接着一遍,水温凉了,她就站起来,从桶里倒一点热水过来,接着又从头洗起。印象中,她很多年没这么认真地洗过澡了,刚刚嫁给火的时候,好像洗过几回,是男人帮她洗的,那时候年轻,有的是兴趣和时间……唉,人生几十年光景,一晃就过去了。

等到莲婶洗完澡,太阳已经落山,房子里有了蚊虫的声音,头上的白炽灯也似乎亮了些。老三和刘氏在堂屋里吃饭,好像在商量着明天插秧的事。媳妇刘氏突然问道,那几棵葱你挖掉没?老三应了一声,接着是吧哒吧哒的吃饭声。莲婶自然听见了。她叹了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从盆里站起来。

穿好衣服后,她拿起镜子照了照,那根稻草牢牢地插在头发上。她扭过头瞧了瞧,稻草足有一寸长,两头尖中间粗,横穿在她的发顶上,简直就是一枚发簪。莲婶从小就有一头好发,跟男人火第一次见面时,她蹲在娘家的山坡上收捡红薯干,火从背后走过来,轻手轻脚的,眼睛直盯着那头乌发,头发上插着一把梳子。那天,火啥也没说,一直帮她收捡红薯干,不让她动手,就在旁边的草坡上坐着。那天,这个叫陈莲的姑娘就知道,眼前这个叫火的男人是真的喜欢她。

莲婶一边拉过凳子坐下来,一边将镜子放回桌上,正对着自己的脸。她举起双手,眯着眼睛,小心地将头上的稻草取下来,轻轻放在桌面上。接下来,她来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桃木梳,梳子都断齿了,梳头的时候,老是刮痛头皮。莲婶重新回到木凳上,举着桃木梳,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头发,眼睛直盯着镜子。再过一个月,她就满六十三岁,她是十九岁嫁给火的,算起来整整四十四年了。四十四年里,不管多忙,她每天都会照一照镜子,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才出门,她从不允许自己蓬头垢面,老二偷偷塞给她的一点零花钱,除了买点荤腥,她还去店里买过两回香皂和一次洗头膏。

等到一切梳理完毕,莲婶发现天已经黑透了,好像还起了风。风将酒棚的顶部刮出响声来,窗户上有一块玻璃掉了,老三换了一块塑料布上去,只要起风,塑料布就会呼呼地响上一阵。莲婶将洗澡水倒进桶里,拎到外面的水沟倒掉了。她隐隐约约看见老三和刘氏并排坐在门口的竹床上摇着蒲扇,嘴里说着夏收的事。莲婶经过他们面前时,小两口一直摇着蒲扇,像没看见一样。

当天夜里,老三媳妇刘氏朦朦胧胧中感觉到婆婆的房间里有响动,随后那响声还出现在堂屋里。她下意识地踢了老三一脚。老三白天太累了,没感觉到,翻过身后继续呼呼大睡。次日早上,大孙子旺过来喊奶奶吃鲜米粥,结果发现奶奶已经过世了。

莲婶平躺在床上,上身依然是蓝布褂,下身依然是青布裤,这条裤子有口袋,遮住了腿肉。看那样子,老人显然精心盘过头发,不仅梳了刘海,还缠了像大蒜坨一样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根金光闪闪的稻草。她双手放在胸前,神情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老三冲进屋里,连喊了几声娘。他嗅了嗅鼻子,闻到屋里有酒气,连忙凑到莲婶的嘴巴里闻了闻,母亲果然喝了酒。他瞧了瞧酒瓮,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缸里还剩下一点酒,母亲可能实在是喝不下去了,她至少喝了半瓷缸。

紧跟着,老三的媳妇刘氏冲了进来,她双手颤抖着,端着那只菜盆,盆里是婆婆昨天扔掉的葱。她从门口处跪下来,双膝贴着地面,慢慢地挪到婆婆的床前。她举起脸盆,喊着莲婶:娘呀,娘呀,你快醒醒,你快看看呀,葱活了,葱苗又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