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5年第12期|邹谨忆:泊松比之夜

邹谨忆,中国作协会员,鲁院高研班四十六届学员,上海大学现当代小说专业硕士。
塌方发生在凌晨十二点五十七分,或者更晚些,这段时间许泽安的手表出了问题,走走停停,未必作得数。至于塌方本身,此前他脑子里预演过不下千遍,似乎早预感到自己这辈子或迟或早总会撞上这么一场。避不开,躲不过,铺天盖地,不由分说,除了称之为宿命,基本别无他法。
是夜情形和以往并无不同。为了要凑台车的时间,他同助理小张捱到接近十一点才往工地上走。远远看见塔吊抻着巨臂,天又开始落雪,路灯的扇形光晕中,一片片,一坨坨,夏蛾样缠卷乱飞,堕到烂泥地上,很快化开。“嬲你妈妈个鳖!”小张朝天吼了句,许泽安听懂了,是怨他固执,不肯用插值法做数据,从每天下洞一测改为三天一测,然后乐得在宿舍打游戏呢。
这孩子新近才从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工地上混了个包吃包住,宿舍四人间,食堂是监理、技术员、测工、文秘和民工混用,三天两头吃藠头炒腊肉,雪里蕻都放剁碎的指天椒,一盆菜半盆油,咸辣下饭,吃完嘴一揩,碗都不必洗。现在的年轻人普遍没得经济压力,不兴谈恋爱,也不管父母,吃喝拉撒睡都是捧着个手机,哪晓得天高地厚,光会撺掇许泽安说这段地层好,每天收集的拱顶沉降和周边收敛数据排除掉仪器误差几乎就没波动过,苦哈哈测来测去做什么。
他们干的是为施工技术采集数据的活儿,每天拎了全站仪工具箱、三脚架下到基坑底部,洞口步行到掌子面,然后找到高程基准点,由小张负责立架、对中、调平、找点、读数,许泽安从外往里测,用测量本记录数据。工资按天结算,他一天三百,小张一百五。只是整条河底隧道长六公里,两岸同时施工,各与双向六车道的城市主干线相连,眼看要接龙,光走过去就得花上四五十分钟。
工作难寻,这点私活儿还是仗着师兄的关系才拿到的。师兄长袖善舞,毕业后留校,在土木工程系干到教授了,研究经费一大把,而他老老实实画十几年的图,一朝给设计院优化掉,沦落到跟在人屁股后头捡屎吃,再要偷懒,只怕会更加瞧不起自己。
当下许泽安缩了脖子,握紧扶手,踏着湿滑的铁梯往地下进发。这段时间隧道施工进入了软弱围岩段,顶上就是河流的中心位置,埋深四十米,理论上无须太过担心,不过前几天测出的异常数据还是让他揪心。眼前光影交错,开头有些许雪花跟着飘落下来,渐渐消失无踪,黑暗中听金属物件一路磕碰,浓重的锈味泛起,腿脚重复屈伸,很快膝盖发出抗议的嘎吱声。
走完最后一级阶梯,小张将东西一扔,呼哧呼哧坐到锈蚀的型钢上,摸出烟来抽。洞内存在瓦斯地层,是不能抽烟的,为确保施工安全,连手机都不让带进去。许泽安也闷了头往肚内吞烟子,不多一会儿,小张率先吃到烟屁股,发宝气甩至地面,恨恨地伸脚碾灭了。许泽安不与他计较,自己揿熄烟头,检查安全帽卡扣,站起来抻平了衣角,“走吧。”看小张还不肯起身,吁出一口气,隔半晌又讲,“走。”
到了四十岁后,他还是不会拿架子。从前在设计院跟年轻人一起加班,谁都没把他当回事,老许老许地叫他带盒饭跟咖啡,奶茶还得记几分糖,免费小料要哪几样。不过这也难怪,屁股坐的位置决定了别人怎么对待,谁叫他一直混不上去。师兄就不一样,听说快要升任院长,坐那儿不吭气都很有威严,学生过道得夹起尾巴。
“你很怕你们导师?”有一回他难得开口问小张。
“废话,读研足足干了三年苦力啊,读博更惨,拖个五六年毕不了业都有可能,谁能不怕?当然女生除外,他宠女生是出了名的,从来不要她们干活儿。”
“女生不用干活儿?”他特意把口气调淡,不经意似的。
“可能她们要干别的活儿吧,鬼晓得。”小张正痴迷《黑神话:悟空》,眼睛陷在满屏的古建里出不来,关于师兄的话题就到此为止。
洞内灯火通明,拖着软布水管、黑胶电缆、螺纹钢筋的工人分作一组组,蜂群样干得起劲,得到天亮换班他们才得解开工服,摘下安全帽,重返地表。他们慢吞吞地朝前走,汗很快顺着两颊流了下来,外头落雪,这里面倒是暖烘烘的。许泽安把手掌摁到洞壁上,风管静悄悄,一丝抖颤不起。“狗杂种,监理不来就停风管,省这点电钱好嫖娼啊?”小张在后头狂喷,他只是不响。
一般这种隧道工程,支护最为吃重,开挖后都要先喷一段混凝土,打入锚杆,再喷一道混凝土,然后安装型钢,在岩壁同型钢之间填塞混凝土预制块作为传力点。临近过年,为着赶工期,这帮人直接上型钢和钢筋网片加喷混凝土,把超前支护给偷偷取消了。
许泽安知道,工地上的情况往往如此,迎检方为了少整改选择停工;检查方查问题时照本宣科;施工方拍着胸脯说有问题保证改,但这次能不能放我一马;管理方说,安全隐患事关重大我放过你谁放过我。七嘴八舌,鸡同鸭讲,然后所有人心照不宣地捣起糨糊,反正只要不出人命,或者出人命的数量不超过重大事故标准,怎么想方设法节省流程、缩减开支都不为过。相比之下,风管开与不开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根本就不值一提。
“喂,头先提交的报告有答复了么,我请问呢?”这会儿小张才猛地想起岩层异常数据来,钉在原地不肯走了。
“驳回了,讲工期延误不得,每天要罚两百万,哪个来承担,哪个承担得起。”
“嬲!”
两个人热烦交加又莫可奈何,脚步就比往日更觉沉重。好容易挪到掌子面,台车已到位,许泽安顾不上喘气,赶紧请钻孔师傅用风枪先钻上两个孔,塞进应力计,牵出线头,剩下的七组应力计各绑在型钢的不同位置,小张帮忙把所有线扎在一处,用透明胶裹住了,从两边引下来,挂在拱腰处的钢筋网片上,接口处还得再用胶布层层裹紧,套上麻袋,避免喷混时进水泥。
断面布测量点也得他亲自上阵,拱脚的两个点不在话下,拱腰的两个点和拱顶的一个点则需要拿材料爬上六米高的台车,掏出速凝水泥加水团块,粘到拱顶的初次衬砌上,然后把反光片贴到水泥上,小张则在底下帮忙看点位正不正。他生怕贴不牢,还使劲摁了两下,然后屈起手指,擦净反光片上的灰尘。
洞内粉尘厚,每次测量都需要擦拭反光片,拱顶的反光片是最不好弄的,得用PVC管绑布条去点,找不到长度足够的管子时,人就得坐进挖掘机的挖斗,升上拱顶去擦。每次小张骂不绝口,许泽安倒觉得还好,干活儿心静,没活儿干才麻烦。
总算完成布设,两个人累得坐在台车底下喘气。“要再来根烟就好了!”小张一口痰唾完,毫无征兆地,只听头顶“嘭”一声,簸箕大的石块砸中了台车,直愣愣滚落到他们面前来。
两人吓到眼珠脱眶,本能地抱头蜷腿,气不敢出。这时负责支护的工人已走,喷射混凝土的师傅未到,周遭是真空般静得发虚。那石头滚动几圈,立住了,灯光斜照过去,成为一幅铅笔素描,背光面拖着浓影。
小张冲许泽安努嘴,示意他边上的逃生管道,那玩意儿是高分子量聚乙烯材料制成,抗冲击能力到底强些,万一一时半会儿出不去,里面还备有饮用水、压缩饼干和急救包。
没等许泽安点头,又听“嘭”——一块桌板大的石片不偏不倚将管道砸作两截。来不及庆幸,紧接着就是无数土石从天而降,周围呼号四起,灯应声而灭,工头们肯定都在放肆喊手下的民工撤,只是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彻头彻尾的黑已将两边隔绝。
这可真是,疑是银河落九天啊。许泽安被腾起的粉尘呛咳,没来由想起这句诗来。虽则早有预感,说临危不惧却是假的,这会子他满脑子电光石火,一下想,干脆死掉也好,一下想,接私活儿没得人身意外险,死掉划不来,一下又想,自己到底何德何能,配得上这般石破天惊、乾坤变色?
小张摸索着把应急灯打开,脸已变色,手抖出残影,借着光看出他们被封闭在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里。“还得不得再垮?他、他们会来救我们吧?这种情况,是打横洞还是纵洞啊,许、许工?”
听到被破天荒尊称一声“许工”,许泽安怪异地笑了,“上课不专心,考试怎么及格,河底淤泥层塌陷形成虹吸效应,传统竖井救援会导致水流暴增。”
“那会不会渗漏啊,然后,把我们都淹死?我才二十五,妹子都冇耍过两个,我还不想死。”
“放宽心,不得有事。”
他们躺下了,眼下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保存体力等待救援,或者说难听点,听天由命。
隔了一会儿,小张又开始嘟囔:“许工,断裂点理论你晓得吧?”
不就是工程学上重要的安全设计原则之一吗,利用可控的、小规模的破坏来释放内部压力,防止整个结构崩溃,他怎会不晓得。
小张神经兮兮地讲下去,“越想越不对劲,会不会就是故意拿我们两个祭河神,要不哪可能收到报告还不停工,道理上讲不过去!真这样的话,他们根本不得来救援,我们就这样等死了!”
“闭嘴吧。”
照小张的思路,师兄知道数据异常也没任何反应,确实不合常理,是不是就想他死。许泽安侧过身去,枕住工具箱,屈膝,抱胸,无论如何还是先睡一觉吧。从前赶招投标,连熬数个通宵,结束后不及赶回家中,一切能睡不能睡的地方都成为床,出租车上睡过去算好,有几次歪在写字楼的应急通道、地铁站的电梯间、街心公园的长椅,甚至坐在小区门口的马路牙子上,抱住满公文包的图纸,黑甜睡意也像这泥石流般,封住了鼻孔,逼近了眼球,没过了头顶,只在瞬息间。
闭上眼,又想起另一句诗,当时她抄在他的《结构力学教程》扉页: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莫名其妙地,他又笑了起来。
前次去到土木工程系找师兄结算工钱,为监测钻爆法施工对周边建筑沉降的影响,他特地租房住下,每天上下七层楼测量,到手的钱却少得可怜。师兄脸上挂不住,说这种零碎活儿通常都是给门下弟子改善生活的,架不住他再三再四恳求。他讷讷称谢,又问接下来可还有其他帮得上手的,尽管吩咐,不,是拜托一定关照。
到了这份上哪还顾得自尊,供房供车买菜吃饭供孩子上学,样样花钱,已到了不得不动用存款的地步。妻的脸色愈发叵测,忽就明了何以那许多人失业不肯同家里讲,照旧朝九晚五搭地铁到图书馆、咖啡厅假装上班。这段时日简历投出百份,行业败落,他又不复年轻,哪可能轻易被捞起。若再傲骨铮铮寻不来钱,怕要被妻扫地出门了。
辞了师兄出来,打从教室经过,发现建筑学正授课,“接下来我们看到安东尼·吉本设计的这所清水混凝土住宅,它是仅由一侧组成的不可定向的数学曲面,没有固定的内外部分界及作为围护结构应有的空间后果……”明明已走过去,偏又回头探看,竟然是她,果然是她!对视的刹那,他喉头瞬时收紧,像给投影显示的那圈莫比乌斯环箍牢,脑子不及思考,脸已率先憋红,几乎是落荒而逃。
隔天她致电约饭,定是从师兄处取得的号码。猝不及防间他只有嗯嗯啊啊的份,哪还想到拒绝。撂了手机慌忙沐浴剃须,抹半斤发蜡,熨完衬衫熨西裤,出门半里地想起熨斗未拔又折返,要不是妻女已上班上学,岂能容得这番兵荒马乱。
好容易到了地方,是个隐在山谷中的私房菜馆,装潢陈设之考究,人均没四位数打不住,未进包厢他先出一额汗。她倒早来了,欠身握手,顺势虚抱一下,模糊的香气与热力登时令他双眼不晓得往哪处放。抬眼见墙上一幅蓝底金泥的《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他倒是脑袋空空,着实想不出怎生搭话。
她喊喝茶,待他乖乖把茶喝了,她才说,“今日我做东,点菜买单都已自作主张了,莫要见怪。”为免除尴尬他扭脸望窗外,木兰正开出羊脂玉似的盏儿,树下假山叠瀑,多得有它潺湲,不然心跳乱成一团,怕叫她听见。
“过得好吗?”还是她率先开口。
“不、不就那样。”舌头是真笨到一定程度了,不如嚼碎吞下。
“几个孩子啦?”
“就一个,刚上小学三年级,你、你们的呢?”
“噢,我们家那个早早送到国外念书,我不同意,你师兄非要坚持。其实这么小个孩子,背井离乡的能有多好,我们工作又忙,那么大的房子哪个过去打理?没得法,只有两边父母轮流照看,寒暑假才能一聚了。”
她的手搁在丝绒桌布上,是另一朵木兰,另一只羊脂玉盏。再偷眼看她与服务员交代酒水,身材样貌庶几未变,穿着谈吐却意蕴迥然。心底里悄悄拿她与妻做了比较,这从头到脚的气度,哪是操心萝卜青菜水电煤补习班的妻可望项背的。他就有些恼怒似的,心说不该来吃这顿饭,当初她执意要拧断,看他尚未气绝又再来试探,到底凭什么!
“毕业这么久,聚会没见你参加过一次,群里也从不肯冒泡,把大家都忘光啦?我倒常常记挂你嘞。”语毕她递过一本新崭崭的专著,封面印六枚大字,“空间智能合约”,不明就里,看底下标了她的名,三枚小字莹莹有光。
好歹捞到个话题,“现在这形势,你们专业大概也得要脱胎换骨?”
“全球去房地产化嘛,招生招不到,连MIT的课程设计今年都砍掉百分之三十传统住宅,转向气候适应和数字孪生了,加上人工智能大杀四方,还死磕手工模型加玄学风水那套,就会跟你们桥梁一个样。”她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抱歉,我,不大能懂。”
“嗐,拽大词拽惯了。听说你在帮他做项目,我好奇问了下待遇,这怎么可以,平常给学生都不止这个数呀,还是欺负你老实!”
他终于笑出来,“我老实么?”
“土木土木,又土又木嘛,从前你可是我们系当之无愧的代言人。”
菜陆续端来,她招呼他不要客气,搛过几筷,尝不出咸淡甜辣。他暗下决心,既然来了,装也要装到底,不让她看了笑话去。
“没开车来吧,能喝点?”
“乐意奉陪。”
二人接连干了两杯霞多丽,酒精在体内蒸腾开,言谈就变活泛。
“许泽安,你有没有偷过人?”
“我么……”
“算了,看你样都不像会偷人的。你师兄每年开学都要换新助理你敢信?讲出来不怕笑,我们家有个小套间,就是专给女学生住的,说是助理,正经给人家开工资,开会应酬都带着,不要太得意噢。”
什么意思,看她眼神绵绵,难道要借他对抗师兄道貌岸然的出轨?他半边身麻痹,不晓得该窃喜或悲懑。是否自己想多,人家哪会无聊到那个程度。但要是万一……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挣扎着回说,“师兄是场面上的人,看得清楚,大概率不走心的。”
“好不好你别怪我,那时候年纪轻,不更事,现下吃着教训了不是。时间当真快呐,转眼活过了半世人,好像也没得多大意思,怀疑是不是一开始就拣错了,就不该,不该爬到树上去捉鱼。”
她居然边讲边搛起鱼头,擅自插进他碗内,铁灰色的腥,同他面面相觑。懂了,全懂了。在想得到物质保障的时候选择师兄,在寻求情感安慰的阶段又返来找他,逻辑一直清晰,直指自身需求。
如若他配合会怎样,会开罪师兄,失去目前唯一的经济来源。好处则是弥补多年的缺憾,或可实现更秘不可宣的复仇。至于这复仇是对她,对师兄,抑或对某种更广大、更深远的存在,他不知道。人生在世,大概也不必要想得太明白。退一万步,师兄的活儿未必干得长久,她手头难道就没得资源可用,与其巴望师兄偶发的良知,她的同情只怕还更靠得住。
借酒劲他咬住牙关,“走吧,只怕要落雨。”讲完这句起身,将掌心递至她腰际,便听雷声填填而至。
她的身体原是另一条隧道,同样的潮湿、温暖,闪电照彻的瞬间才能看出肚皮上隐约的纹,说像斑马,不让点灯呢。其实许泽安不在意,但既然她坚持,他便照做。整二十年,七千多个日夜哗啦啦流过去,多少事不记取,对她,他仍是惯于服从的。
在酒店的纯白贡缎床单上,他们谈起搭乘长途大巴去爬山,正当春夏之交,沿路都是叫不出名的粉瓣黄蕊的花朵,给雨水浸肿了,扑通扑通坠入泥泞,没赶上回程班次,住进发霉的小旅店,夜来吃两桶泡面,就着雨声看碟。
“记不记得那天看的是什么电影?”
“《廊桥遗梦》?”
“不,是《走出非洲》。”
“怎么能够确定?”
“当时说好也要寻个世外桃源,建一座属于我们的宅子,我负责地基,你设计空间,还说不能输给赖特的流水别墅,你忘了。”
记忆也是粉瓣黄蕊的花,落在时间的泥里,余下大片不适宜出现任何言语的空档,唯以动作填充。她的手蛇行过来,攀住他小拇指,越过无名指上的素戒,他一缩,她不理,继而是中指、食指,蛇滑入虎口,交缠住。她就势凑近,在他手背上蜻蜓点水式的一吻,退而静观。他心底轻笑,还有那么容易上钩吗?那么轻松让她得手,这些年难道全部白活。
雨逐渐落得正儿八经起来,大水珠,小水珠,浮凸在窗玻璃上,将城市灯火放大,变模糊,变缱绻。他心头一软,那就顺水推舟。捏铅笔捏出老茧的指尖颇为不忍似的触她手臂内侧,听绸缎被划伤般的细微断裂。她吸气,再吸,锁骨深凹下去,但脖颈后方的拉链他是坚决不碰的。忘掉拉链吧,他端详她好比端详一尊大理石塑像。
眼神隔空在交锋,她似乎弄懂了他刻意的耍弄,在生出愠怒前,帮她把高跟鞋除去吧,附赠给过度紧绷的小腿按摩,正好他从不缺工匠精神。她双唇启开了,牙齿带闪,瞳仁聚起征服者的野心,灿亮如兽。好极了,他不再进一步动作,就这样勾着她,吊着她,让她焚身,让她焦心,偏又吃不准,务必保持上位者的尊严。
是,他要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尊严,哪有什么爱与不爱,不过是此消彼长的游戏。说到底,人也不过动物之一种,谁又能例外,从前只是自己蒙蔽了,凭什么她要不一样,除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近距离看她,其实也老了,尤其脖颈间,毛孔是旧相识,皱褶是新朋友。从前过年才买一回的红气球,那样珍视,隔夜由充盈变得疲软,自天花板向着地面缓慢降落。他每呼一口气,她的战栗如地震波漾起,体温在起变化,结膜开始充血,脉搏的升高亦被记录在案,精密如又一次的数据采集。许泽安,控制住你的手,控制住你的眼,控制住你的心和情,谁能控制,谁就赢。
她再不肯按捺,衔起他的嘴,捉住他的身,同时着手解他衫扣。他哪能让她如愿,将她攘远,攘远复又切近。拉扯是男女间最高礼仪。此刻雨声繁促,他和她之间似有纯金的蜜瀑,淌流,叠合,黏成一体。无可避,只能吻了。深吻。四唇胶住,口腔同时对彼此施加负压,吸,搅,闪避,回击。仅此而已。是为接下来的活塞运动热身,仅此而已。稳住,耐心等待临界点,那个既充分共鸣又不至于迅速垮塌的绝佳时机。
蓦地,他察觉自己其实还在赌气,冷静地隔岸观火,严苛的自我要求,绝不允许自己忘形,在她面前再落了下乘去。要到她求他,软软地求,哀哀地求,近乎迷狂地求,他才肯化身一台盾构机,去到她的河床底里开掘。啊,多强劲,节制,丝丝入扣,是他的表演,只是表演。
黑暗中辨不出她神色,那潮涌般的吟唱却绝非作伪。所以她其实是渴望被粗野对待的是吗?从前他不舍得碰她,如今紧扣她双手,高举过顶,一次次往床褥的漩涡里撞,撞,撞进某种古老的献祭。
某次她特为跑来问他,架桥修路遇到克服不来的阻碍,是否当真要把活人封进水泥桩。年深日久的误解,神秘与恐怖,那时偏不觉蠢,只是好笑,何以记到如今。痛恨自己清楚记得有关她的一切。记忆是强行圈在地底的虱,见光跑跳,触目惊心。
他咬牙再掘,再钉,就当真将她做了祭品,肉身腐朽,骨骼化石,也好过再次跑掉,像二十年前毅然决然跑去师兄那边,仅留给他一张纸条:从今后我们还是保持安全距离,你太用力,结果只会拧成断裂点,没办法再相连。
隧道开掘过程中可能遇到各种地质类型,岩堆、沙土、淤泥、溶洞、暗河,膨胀,破碎。活塞运动加速,加速。
断裂点。他哪里承受得来。两块钱一瓶的白酒,五十六度,一百毫升,辣喉,烧心,点起阴燃的火。潜伏在她晚自习回宿舍的必经之路,脚步明显虚浮了,目力却炯炯,准确将她的身影截留。一辈子没试过那般冲动与荒唐,像捕一只蝶,轻而易举拽她至廊道暗处,摁住就吻。好个断裂点。这刻我便吮烂你嘴唇,咬破你舌尖,让痛助你记忆这一点。
当她发出锐利呼救,放肆捶打,拼命踢踏,他更紧地抱住不放松。不要离开我,不要拧断,求求你,你要怎样都好,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我、我不能没有你啊。他涕泗横流的样子显然不如一只狗。
再加速。加速。直至逃逸速度。
谁见过盾构机破出的刹那,圆盘状的焰火从地心深处骤然浮现,钻探愈深,炸裂愈烈,三,二,一。钟鼓齐鸣。普天同庆。
是太过炫目了吗,还是太过虚无,那刻他不能自抑想到死。是的,就这样去死,彻底地服从她、献予她、死给她——喂,许泽安!你到底能不能清醒点!人家只是玩玩,你倒好,自己骗自己,恨爱在心头悄然共振,迟一秒就要迸出血泪,还怎么演!
那几年,走到哪儿都看她同师兄黏成双头怪,师兄家中背景深厚,专业不及格都能硕博连读,他一个农村娃,学费是凑的,生活费靠勤工俭学,当她终于做出抉择,说拧断就拧断,除了徒手砸窗玻璃割断两根肌腱就是日日冷水冲澡,能怎样。
“想什么呢。”她冲他仰起的脸被他伸手托住,鲜花焯水,热力仍在,泄漏的气球,不复吸引。终会退散的,生伴着死,翻涌过后即是消歇,万事万物,概莫能外。
“唔,没什么。”他心底清楚应该抱她,抚她,将旧情复燃的戏码演足,就是不愿再动弹。
土木工程系路桥专业,前些年当之无愧的香饽饽,分数线高得离谱,妻之所以甘愿嫁给他,也曾抱持过美好的愿景吧。谁想大基建的潮水退去,沙滩上摆满死鱼。大家都成死鱼也还罢了,偏偏师兄这样的……哪有半句屁话好讲。
她起身点烟送至嘴边,他不想抽,烟味、香水同新鲜精液混合的味,闻之欲呕。毕竟是爱过她的啊,现在还爱着吗?如果不爱,又哪来的恨。但那真就是爱吗?如果他的爱也只是通向攀附与拿捏的幌,又哪里比他们矜贵。“妻知道会怎样”这个问题暂时还排不上号,后续的路该怎样走,他又有了新的迷失域。
那夜暴雨如注,仿佛天上的河流坍塌下来,一切无可挽回。
许泽安是给水滴在太阳穴上弄醒的,看手表,两道夜光指针显示才睡了半小时,小张已不在原本的位置。他翻身起来,看小张正用激光笔检查拱顶裂缝,红色光点拖拽成线,烙在人的眼球上。
“哎,怎么不睡觉?”
“整条河悬在脑壳上头,随时可能垮下来,你睏得落,我是睏不落。”
年轻真好,只要不打游戏,有的是精力蹦跶。年轻也不好,没吃过活着的苦,格外怕死。许泽安咀嚼了一下自己到底怕不怕死的问题,感觉很古怪,一下慌得后脖颈子火烧火燎,一下又想,赶紧赶快,一了百了。
“反光片没掉吧,可以用它来观察裂缝有没有持续扩展。”
“那要你讲啊,当我白痴。”小张蹑起手脚过来,充血的眼珠红成两粒火炭,神经质地瞪住他,嗓音却压得低低的,“多功能工程表测空气振频到底准不啰,我刚试了下,显示六十三赫兹,怕是有持续塌方的风险嘞。”
他打了个呵欠,“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你管它塌不塌,不塌是皆大欢喜,真塌了,你跟我也顶不住,操这空闲心干吗?真要讲的话,现在问题关键是,我们作为编外人员,清点人数的时候难发现得了,手机、对讲机又没有,不好办。就算等来了救援,也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现有的空气和饮用水够撑到那个时候吗?救援时也有几率引发再次塌方,不怕告诉你,渗漏已经开始了。”
小张举起应急灯到处照,果然看到台车周围已濡湿了一小块,摸一把,水珠正顺着弯折的台车架子往下滴,当即急得要跳脚,却又不敢当真跳,“何事搞啰?”
许泽安想了想,“小漏好补,我们不是还有速凝水泥,你先去寻水来,按一比三调配了,有效粘性可以维持四个小时。”
话没讲完小张又躁起来,“我到哪儿寻水去,除非把这天花板捅个窟窿,要不就给你撒泡尿。”
许泽安懒得再跟他啰嗦,径直行到逃生管道那边,徒手搬起水泥块。小张愣了愣神,想起被砸成两截的管道里应该有水和食物,骂了两句,便也跟过来刨土。
“他妈的都死绝了吗,这么久了,一点动静没得,真没把我们当人!”小张的嘴像是淬了毒,一刻不骂骂咧咧都做不到,“许工,我们怎么跟外头联系,应急灯倒是可以传递摩斯电码,那也要看得到才行啊。”
“小学应该学过吧,敲击管片接缝,声音会传递出去。”
两个人埋头刨了好大一会儿,已看到大红色管道在土层底下隐现了,忽的小张又咋呼起来,“这是什么鬼啰?”一个牛皮纸封面的本子被翻出来,抖落泥灰,上面印着施工日志四个大字,底下用圆珠笔填了工程名称、施工单位和日期。
许泽安把灯杵过去,照着小张翻至最新一页,逐字念出来:“今日质检员,三,备注,第七环管片安装偏差,注浆压力,未达设计值百分之八十五……嬲你妈妈个鳖!豆腐渣工程!这帮畜生不如的玩意儿!老天瞎了眼!就该换他们死在这里头!”骂完不解气,又冲许泽安嚷:“你怎么就没点脾气,像个糯米团子由得人捏圆捏扁?”
许泽安没奈何,“这世上的烂人破事,气不过来,还是做我们能做的。”
讲完这句他自己都好笑,能做的是什么,不能做的又是什么?明知不该跟她再牵扯,约好见面了断的,见了面两个人的手和嘴又自行其是地绑到一处,黏到一处。渐渐他明白,她对他未必没有真心,但要放弃既有,谈何容易。“等等看吧,时间总会给我们答案。”她将他的头揿在怀内,抚着他汗湿的背脊。请她介绍项目也这样讲,时间时间,怎么听都像敷衍。
不能再等,科学研究,荷尔蒙顶多只够维持十八个月。河底隧道开工前,他一度想到旧梦重温,特意租车,买露营设备,又备下食材饮品,再三邀她前去爬山。然她不是上课就是培训,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讲定了又改,说临时通知考研命题会,不参加会影响在院系的分量。她就不担心影响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如果不是行业下行,如果他足够争气,她还会这样么?
好容易挪出一整天时间,岂料半路车抛锚,折腾个人仰马翻,到得山顶又赶上霜降,吃没吃好,半夜冻到上牙磕下牙。虽则她保持教养不发一言,相较那些星级酒店的床、米其林三星的饭,他着实很难抬得起头。
而且他发现,往往才刚入了佳境,语音通话打来,她马上能调整好声音情绪接起,他却不能不受影响,过后未免要气自己。至于他母亲动手术那次,她包两万块在信封,也叫他内耗好久,既感到羞辱,偏又无力。她不联络的时候,尤其阖家团圆的节假日,他也不能联络,成了古时独守空闺的怨偶,分分钟疑心她究竟是爱自己,还是爱那份令他予取予求的权力。
由此想到级别低的给级别高的敬酒,杯沿总得低人三分,那才叫诚意。他只能率先跟妻摊牌,说自己反正前途无望,索性净身出户,房子车子孩子都归妻,以后的日子,但凡能挣来一分钱,还是会拿出五厘给妻女,要实在挣不来了,也请莫怪。
“嘭”,第一块石头率先落下。
出乎意料地,妻并未哭闹,反倒像他每回出差那样帮忙理好了衣物。同居十年,一朝和离,行李仅塞够一箱一袋。妻垂低眼睑,“你那些书太重,需要专门的瓦楞纸箱,先给个地址吧,快递隔天来取,快递费到付。”她在会计事务所上班,帮人算账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多余的情绪涓滴不给。
如今轮到他莫名,从未想过事态会发展得这样迅疾,住处尚未落实,只能搬去工地宿舍了。这会子赖在沙发上,感到弹簧的凹陷完美承托他的臀,他以极慢的动作抽完最后一支烟,烟灰缸业已收走,烟灰掸进一次性水杯。妻俯头看手机,侧影冷得好似冷凝管。
别了,这两室一厅,电视餐桌,挂钟绿植,哪样不是他们拼命挣钱购入。白手起家,说撂便撂,再无回旋余地,他生出壮士断腕的悲壮。吊灯进了蚊尸,粒粒烘干的芝麻点,说得空会帮忙清理,一路延宕至今。“谢谢,不必了。”妻下起逐客令来也是手起刀落,仿佛他多赖一秒就要多费一秒的钱。
“嘭”,又掉一大块。
他赶紧提出要再去女儿房看看。离婚协议虽写了每周末可探望一回,这小小的粉色碎花空间应该是没机会进入了。想起女儿刚出生那会儿,小猫似的,半夜哭唧唧,总也哄不好。婴儿床挪到飘窗上,成了毛绒玩具的家。学走路时在书桌上贴的防撞条还在。墙上刻着给女儿量身高的杠,绘图笔细细写下的日期同数目字,因此没少给妻责备。女儿回来见不到他会哭么,应该也不至于,她越长大越像妻,面如止水,热衷于给日记本上锁。以后女儿发育、谈恋爱、遇上渣男,会同他讲么?母女俩会在他看不到的时间地点突然崩溃么?也许她们只会庆幸摆脱了他,他的郁郁寡欢,他的刻板无趣。所以对她们而言,他到底算什么?
“哗啦”——逃出家门那刻,他清楚听到内里泥沙俱下之声。而在宿舍蜗居一周后,再找不到干净的袜子换,想起过往都是妻负责洗涮,每双袜子晾干收进来,叠成馒头样,那时还会再次塌方。
从逃生管道深处刨出水和自热米饭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了。他们各喝下去一小口,都知道要省着点,以防万一救援时间长。水统共只得那么几瓶,小张犹豫起来,“当真要调速凝水泥啊?反正只能黏四个小时,漏就漏呗。”刚说着,水滴到他脑门,他一抹,仰脸往上瞧,水又滴进眼睛,显然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接缝处的渗水量大增。
“得注浆封堵,先前好像看到那边有材料,有手压泵,快去找!”许泽安率先跑起来了,到这会儿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想死,没来得及活出个人样,换谁都不可能甘心的。
事实上,三天前给师兄发邮件报告数据异常时,他还顺带提及自己掌握了对方长期玩弄多名女学生的证据,不想被举报到学校的话,唯一办法就是尽快和平离婚。他哪里来的证据,就是气不过,原本还多打了几个字,“把她还给我”,想想删掉了。都是成年人,话没必要说太透,至于她愿不愿意属于他,根本也还是未知数。
这封邮件没同她商量,谁叫她一放寒假人就飞去国外,看朋友圈的照片,夫妻俩正带孩子冲浪,碧海蓝天金沙滩,一家三口手拖手,笑出白牙。凭什么他们可以一直在他上空浪荡,明明、明明……他嫉妒得发了狂。他要他们断裂。断裂。断裂。
“许工你看,这玩意儿过期了,有两年了!”
好得很。必须把注浆材料倒入裂缝,才能借材料的发泡膨胀堵住渗漏,但材料过期会释放大量苯系气体,让氧气含量骤降,且苯系气体比重小,会在密闭空间顶部形成死亡层,也就是说,注浆相当于送死。不注浆呢,随着水压的作用,渗漏只会愈发严重,根本等不到被发现,这块地方就将淹成水乡泽国。
“何事搞?到底要何事搞啰?”小张还在狂吠。
“饿了,吃点宵夜吧。”许泽安把两包自热米饭从外套口袋掏出来,扬了扬,一包酱油炒饭,一包什锦炒饭,“你要哪个口味?”
“都什么时候了,还吃!”应急灯因电量不足闪烁起来,小张种满青春痘的脸皱成一团,就快哭了。
他慢慢地挪到台车底下,靠住三脚架坐了,搓了搓手,把自热米饭摆到工具箱上,开始拆包、注水,很快,热气滋滋冒起来,他把两只包装都翻了个面,继续等待着。
这间阒寂的暗室成为一个小小的空间站,是他被迫裹挟、滞留的隧道,还是时间折叠的罅隙。过去与未来在此得以闭环,一个原点,一个暂时性的休憩所与观察室。令他看清楚,进退掣肘,才是属于他的人生剧本。向来如此,一以贯之,无穷无尽,无可辩驳。存在本身即是一种循环,莫比乌斯环。他笑了一下。发现自己在笑,并且笑得有些苦涩,就又重新笑了一下。
瞬间他已出离了现实,捅破薄薄的水泥层,穿透围岩、河床和水,他看到雪了,一片片,一坨坨,在与水交会的刹那消融于无痕。路灯还是那样照射着,塔吊仍然无动于衷。谁会在意他的存亡,隔天妻女会在本地新闻上看到,然后指尖漫不经心地滑过。他觉得对不住母亲,那么年迈,多不易才把他托举起来。算了。人生在世,如水中捞月,缘木求鱼,无论怎样总会有憾。真正的自由是叫大水冲去,死了如睡一觉。
现下他正往宿舍去。彩钢板搭的简易工棚,上到二楼,第三扇门,在那个狗窝样的四人间里,两张三角铁焊成的上下铺旁,杂木台上堆满了毫无用处的书、工具、烟,还有什么,都不重要。打开抽屉的锁,里面躺着他的手机。师兄一直没复邮件,她更未见反响。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什么都不会发生,如他葬身河底,如雪融于水。
在整个宇宙热寂之前,铃音都要不管不顾、持之以恒地响噪,才好。
注:泊松比由法国科学家泊松最先提出,是指材料在单向受拉或受压时,横向正应变与轴向正应变的比值,可用于预测材料在受力时的变形情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