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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啥都有
来源:文汇报  | 周寻  2025年12月12日08:46

白光光

每逢月底,我奶奶就要念叨:白光光要来了!

白光光是个乞丐,但他和别的乞丐不一样,别的乞丐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又脏又臭的,但白光光穿得干干净净,头面也干净,他挎着个干净的竹篮子,篮子上面还盖着块干净的白纱布。

村里人家一般有院子没大门,有大门的也很少关大门,都敞开着,白光光来的时候,都要在大门外叫一声:有人吗?

等你答应了,他才会进来,要是没人说话,他就直接走了。进来后,他笑盈盈地站在一旁,等着你给他东西,他不要钱,这点也和其他乞丐不一样,他只要馒头、面粉、红薯等啥的食物。

在等的空档,如果家里有小孩,白光光就说:来,考你一考!

然后他会在地上用树枝写几个字,让你认,或者出几道仨鸡俩鸭子几条腿的数学题、教你背首诗,你做好了他会掏出几颗糖来给你。

我吃了白光光很多颗糖,我爸说,他小时候也吃了白光光很多糖。

等拿好了东西,他一一装在篮子里,白光光装食物很讲究,他会把大点儿的馒头放在下面,小的放上面,米放在小布袋里,篮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然后再用白纱布盖上,每次都这样,像在进行着一套非常讲究的仪式。等做完这些,白光光会深深地鞠一躬,然后口占一绝。“口占一绝”这个成语是我后来读书读到的,就是顺口就来一首诗的意思。

我不记得诗的具体内容了,但白光光每首都会念得声情并茂、朗朗上口,诗里有山有水、有花有酒、有富贵有长寿、多子多孙的。我奶奶总是乐呵呵听完。

等念完诗,白光光再深深鞠一躬,转身告辞,头也不回。等下个月底的时候,他再来。

他靠这个来解决一日三餐好多年了。附近有很多村子,一年到头他几乎每家都会去几次,每家都要吟诗,我们那一带小孩们受他影响,吵架都时常诗情画意地押着韵。

大家都不烦他,就凭他那些吟出来的好听吉祥话,一个月有酒有肉的管几顿饭都没啥的,何况生活好了,食物不再是问题。好多老人都说,等他们死了办丧事,白光光要来灵前吟一首的,阎王爷听了都高兴,下辈子让投生到好地方。到了那一天,白光光真的会来。

这是很长时间来我们那里葬礼上的一景,白光光会穿得很正式的过来,然后在灵前像往常讨饭一样深深地鞠一躬,开始抑扬顿挫地念诗,有时他会念得很长,主要是他记得的逝者生前的一些事,大家都会静下来,听着,听着。等他念完,旁边的响器班子会先响起一声嘹亮高亢的唢呐,然后所有乐器齐声弹奏起来,逝者家属哭声一片。白光光再深深鞠一躬,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这么多年来,除了吃的外,大家还会送他些衣服、鞋子,逢年过节的时候,会送他月饼、饺子、汤圆等点心啥的。如果到时候他没来,大家会觉得缺点儿什么。

我奶奶说,白光光是个可怜人,你说他疯吧,他不像疯了,你说他不疯吧,但天天这样,挺让人心疼的。

我问:他一直都这样吗?

我奶奶说:以前不是,他媳妇死了他才这样的。

听了好几个人说,我才慢慢拼凑起白光光的故事。白光光年轻的时候娶了个媳妇,他喜欢得不得了,但这媳妇有个毛病,不能生育,这在农村是个大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他父母都劝他离婚,白光光卖相很好,又有文化,家里条件也不错,再找不难。但他宁死不从,后来跟他媳妇搬到城边砖窑那边去住了。远离了闲言碎语多的村子,闲言碎语却更多了,两口子去哪里,都手牵着手,恩爱得不得了,过去乡下人哪见过这个?纷纷嗤之以鼻。又过了几年,他媳妇得急症死了。从那后他脑子就不大正常了,再给他娶亲他不要,让他搬回村里住他也不搬,就这么一天天混吃等吃,一晃他都老了。

知道这些事后,看了很多言情小说的我就比较同情他了。有一天我看到他在村子后面的池塘边上坐着发呆,盖着白纱布的篮子放在身旁。

我走过去,也坐在那里,学他样子朝池塘看,绿油油什么都没有。

我问:你在看啥?

白光光说:看水。

我莫名其妙:水有啥好看的?

他说:好看的。

然后他就不说什么了,笑眯眯地继续盯着池塘看。

我没趣地走了。

回去我告诉我妈,我妈说:别理他,万一他把你拐跑卖了!

我爸说:嘿!就咱家大牙这样的,倒找钱让人拐都没谁拐!

白光光一直住在城边的砖窑里,那砖窑早已经废弃掉了,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有一次我跟我爷爷去城里走亲戚,经过一片荒地时,我爷爷突然说:大牙,这是白光光的家。

荒地上有几座坟,高高矮矮排列着,上面长满了荒草,边上一个半塌了的窝棚,窝棚上面挂着几件晾晒的衣服,在迎风飘荡。

我想一个人住在这野猫不拉屎的地方,挺吓人的。

我爷爷说:他媳妇埋这儿了。

后来我读了中学,开始住校,很少再见到白光光。有一天周末回去,我奶奶说:白光光死了。

我心里一惊,确实好久好久没见过他了。

我奶奶感慨:这人真是命苦,下大雨,他一下子滑到塘里了,那塘才半米深,怎么就淹死了呢?

可能他活够了吧?

巧云

巧云长得瘦瘦小小的,但能生养,前面已经生了俩儿子了,她想要个闺女,结果生下来一看,又是个儿子。

大家都觉得够两口子折腾的了,三个儿子都要娶媳妇,要盖三口瓦房。巧云男人二猴子好吃懒做,家里重担都压在巧云身上。

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小儿子到了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大小便不能自控,在床上说拉就拉,看人的眼神都直直的。

大家都觉得这孩子脑子有问题,可巧云不承认,她说就是闷葫芦开口晚,不会说话但心里啥都有,谁来了都会搬椅子让坐。

脑子要有问题会这么懂礼貌吗?

这倒是真的,只要去巧云家,这个小儿子都搬椅子,然后拍拍椅子,嗷嗷叫几声,请你坐下来。你不坐他就很生气,要揍你。

巧云说:好心让你们坐,你们不坐,换谁都生气啊?

小儿子慢慢长大了,大家都叫他傻三。

除了不会说话外,傻三脾气还挺暴躁,攻击性变得特别强,心情不好了摔锅砸碗谁都打,巧云一家子经常鼻青脸肿的。

好心人纷纷出主意。

有的说干脆送去福利院,县城有专门收治这类儿童的福利院,就是收费蛮高的,还有的说,把他带到外地,远远地扔掉算了。

巧云终于肯承认傻三脑子有问题了,但她又说,她找中医院的老温看过,傻三脑子里有根筋,等到了十六岁,这筋会爆掉,人就没了。

老温是我们那的名医,声望极高。

她言之凿凿,大家都信了,都觉得巧云真命苦,傻三也命苦。

但傻三过了十六岁,不仅筋没有爆掉,还吃得又白又胖,肩宽体壮,个子蹿到一米八,以前他俩哥还能揍他,现在一家人一起上,都按不住他。

而且傻三到了青春期,对异性突然有了兴趣,看到女的就两眼放光,嗷嗷叫着搭讪,常把人家吓得大哭。

这种事一多,大家就有意见了,把矛头全对准巧云。

巧云没办法,只能把傻三关在家里,并且重新修了院墙,足足有三米高,装了扇大黑铁门,搞得像个监狱。

傻三出不来,经常听到他狼一样的号叫声,他憋得慌,又不会说话,只能靠号叫来发泄。这一下子好几年过去了。

到了大儿子和二儿子说媳妇的时候,麻烦来了,虽然俩儿子都一表人才的,靠着巧云的起早贪黑,也都盖起了独门独院的大瓦房,但因为有傻三这个累赘弟弟,都找不到对象。

不能怪人家女方势利,有傻三在,巧云两口子老了,傻三还不得靠俩哥哥照顾?

于是家族里的人又聚一起商量,最终还是决定把傻三送出去,找个人带傻三去南方大城市,扔那里就回来,那边富裕,对于傻三这样的残障人士,政府肯定不会不管。

巧云被迫同意,傻三的行李都准备好了,但临走时她又反悔了。

巧云说:你们这是在作孽!他就是不会说话,心里啥都有的。

巧云的大儿子一气之下去了外地打工,二儿子去邻村做了倒插门女婿,生孩子跟女方姓,都很少回来。

家里只剩下巧云两口子和傻三。

二猴子得了糖尿病,一天打两针胰岛素,也不大出门了。

巧云愈发操劳,自己田里活干完了,就去外面打短工,帮人家种大蒜、摘辣椒、挖土豆,而且变得特别爱占小便宜。

每次干完活算账,她都要吵一架,说自己干得多,要多拿一些,大家聚餐,她都去,但从来不出钱。时间一长就没人跟她搭伴了。

我回老家,经常见她一个人,又黑又瘦的,板着张脸骑辆破电动车,独来独往,没谁搭理她,她也不搭理别人。

我妈说:巧云没办法的,她和二猴子死了,谁会管傻三?现在趁还能干得动活,得攒钱给傻三留条后路啊。

我说:儿孙自有儿孙路,傻三俩哥不可能不管他的。

我妈说:那可不一定,都有家有口的。

有一天早晨,巧云在去打短工的路上,被一辆大卡车撞了。人当场就没了,都没送医院。

卡车司机赔了一大笔钱,二猴子没给俩儿子,他存在了银行,每月领一笔利息,足够他和傻三看病生活。

再到后来,县里拨款给各村困难户和残障人士盖福利房,傻三有资格,房子盖好没多久二猴子和他就搬进去了。

我有次春节回老家,见二猴子和傻三在门口晒太阳,两人都白白胖胖的,特别是傻三,他应该有三十岁了,一米八的个头,相貌堂堂。

我过去打招呼,傻三突然站起来冲进屋里,搬过来张很新的椅子,一边拍一边嗷嗷叫。我知道他是让我坐。

我坐下来了,看着他,他也笑眯眯看着我。

如果巧云还活着,看到她儿子这样,一定会很高兴地说:哪儿傻了?他就是不会说话,心里啥都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