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5年第11期|朱辉:故乡,吉光片羽
我是江苏里下河地区的兴化人。1963年出生,1981年离开家乡去南京读书。我是喝里下河的水长大的,兴化的水,是我血液的基本成分。
说兴化是我的家乡,我的故乡,似乎都不错,但其实也有微妙的区别,只有离开了,成了游子,家乡才变成故乡。它在远方,在不期而至的梦里。
我还不到写回忆录的时候,写过一个短篇小说系列,叫《回忆录素材》,已经写了五个,但那是戏作,也基本与故乡无关。想起故乡倒是经常的,一种食物,一段音乐,一条消息,一个家乡来客,都会勾起故乡的记忆。这种记忆常常不期而至,骤来遽去,如吉光片羽;也有的时候,脑海中突然亮起的一盏灯,会激发出一连串的灯火。
我在兴化长到十八岁,有几个地方与我密不可分,它们是大顾、徐扬、安丰和戴窑。如果要把十八岁前再细分,大顾和徐扬分别对应了我的儿时和小学、初中阶段,高中是在安丰上的;戴窑有我家的老屋,我爷爷奶奶生活在那里,我的父母在那里出生,长大。
我是教师的儿子,我的父亲教中学语文,母亲教小学。父亲调到哪里,我们一家就迁到哪里,但不管迁到哪里,我们还是经常去戴窑,我出生后一年,爷爷就去世了,奶奶一直在戴窑。我很怀念穿镇而过的小河边,那栋两层的小楼。
大顾
大顾离戴窑只有几公里,那是父亲镇江师专毕业后的第一个工作地。我出生在那里,可具体什么样子,不怎么记得了。模糊的印象里,中学有一条东西向的砖头路,路边有冬青树,路北边就是教室或者老师办公室。因为我和弟弟走路与父亲很像,“一崴一崴”的,老师们会怂恿我们哥俩往前走,他们在后面笑。
还记得我家似乎住在几间小屋子里,后来听父母说,是跟人家租的,很黑,我很怕。也好像还记得学校的围墙,很高,围墙外是一片油菜。
大顾现在似乎是个镇了,当时应该是个村吧?村中有一条河,河上有一条桥——之所以说“一条”桥,是因为太窄了,还长,是木头搭建的,不直,透过脚下的缝隙,能看见悠悠的河水。我似乎看见,我“一崴一崴”地走过湿漉漉的小街,过桥,去一家台阶很高的酱园店打酱油。柜台比我高得多,那掌勺的是个老头,他灌满瓶子,摸摸我的头夸我“有本事”,还从玻璃罐子里摸出一块水果糖给我。我立即就吃了,吮,用舌头搓,没剥干净的糖纸有时会卡在牙缝里。
都是些片段,也许似是而非,并不确切真实,但有件事,却有迹可循。我成年后才知道,我原来的名字叫朱天民,弟弟叫朱天石,难怪叔叔姑妈们至今还喊我天民。“天民”和“天石”都是有出典的,“天民”出自《孟子·万章上》。不得不承认,我更喜欢“天民”这个名字。
另有一件事确凿无疑:我在大顾出生。父母生我时,还住在中学的教工宿舍里,我的胞衣,就是胎盘,至今还埋在当时居住的房子里。母亲告诉我,用一个罐子装着。至于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我的家是街上的民居,那是因为我出生不久,整夜哭闹,父母怕影响隔壁老师的休息,这才搬走了。我至今没有去大顾探访过我的胞衣。
我六岁时,父亲调到了徐扬中学。我在戴窑上过一阵子幼儿园,就去徐扬上小学了。
徐扬
徐扬庄很大,分南北庄,一条河,筑了个小坝,南边是南庄,北面就是北庄。读小学时,我家住在小学里;后来就读初中了,我家也搬到了中学里。
小学似乎也很大,有两个操场,一个叫大操场,一个叫小操场——其实那大操场也容不下一个标准跑道的周长,小操场大概只相当于一个大院子。大小操场中间,有一排房子,比较高大,房子还有走廊,是老师办公室。老师办公室有一些橱柜,抽屉里有不少黑胶唱片,我很好奇,但从来没有听它们在喇叭里出过声。
小学最北边的最后一排房子,有宿舍,也有教室。我家是西边最后一间,紧靠围墙。围墙上有个边门,出去就是一条小路,通河。河边有一棵柳树,上面有知了。我老在那里玩,有一回,我折了一根柳枝插在河边,天天去看,它真的长出了新芽,活了。
那时总开会。学生们开会就到大操场,席地而坐。校长在上面说什么,我们并不懂,现在也想不起来。
大操场西边也住着不少教师,他们都门朝东。第一家是一对老师夫妇,男的瘦削脸,女的十分白净,非常白净,她这么白当然有原因,后来我也知道了,但现在依然不方便说。能说的是他们家有三个女儿,都跟我们哥俩差不多大,我经常去他们家玩,白净的黄老师伸出她白净的手,给我糖吃。
哪些人跟我同学,哪些老师教过我,我很难记全了。有一个同学我印象深刻。我们的教室也在小学最北边,教室北边就是村民的房子,有个男同学,很皮,力气也特别大,我们都打不过他,据说原因是,他十岁了还要吃妈妈的奶。他妈妈就生了这么一个男孩,你说有多惯?教室的窗户外,不远就是他家,一下课,他抬腿爬过窗子,砰地跳下,嗖地不见了。开始我觉得奇怪,后来知道了,他是回家找妈妈喝奶去了。这是他的习惯,谁要是提这茬,他就会动手。
可是有一天,他掉到河里淹死了。等我知道时,他已被担在牛脊背上,面朝天,有人拿着皮鞭抽牛,抽得牛跑得颠颠的。我立即就知道了,这是在控水,因为我看见他嘴里在往外冒水。这一招可以理解,但他们为什么在他身上涂满黑墨,我就不懂了。至今也不懂。我从来没有追问过,那是很恐怖的记忆。他担在牛背上沿街走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死了。
里下河的不学会游泳是不行的,他不会水,大概是他妈妈太惯他了,舍不得让他吃苦。他的学桌一直空着。这是个警示。就在那一两年,我学会了游泳。关于游泳的事,太多了,后面还要说到。
还是在小学的时候,有一天,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不少看不懂的零件,他自己在家里拼、连、焊。烙铁形似一个袖珍的小锤子,要放在火炉上烧,烧红了,还要在一个小铁盒子里滋一下,父亲告诉我,那是松香,就是拉二胡擦弓的那种东西。父亲忙了好多天,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盒子出现了,收音机,上面有两个旋钮,一个调台,一个调音量。有两个装置是后来的收音机没有的,一个是耳机,反特电影里见过的;另一个就是天线,父亲在学校小操场两头的房墙上,竖起两根竹子,两根竹子间拉出一根电线,父亲说,这叫天线。
我听过这种矿石收音机。耐心一点,是能找到台的。听到过什么节目,完全没有印象了。不知过了多久,收音机就坏了,天线被父亲收回来,绕到一个木板上,丢到了墙角。天线是铜的,漆包线,我的一个同学,姓周,他爸是农机站站长,他得意地告诉我,你爸的漆包线是跟我爸要的!
到了高年级,另一个同学让我忘不掉。其他同学现在还能不能记得他,我不知道,但他当时是班级明星般的存在却是肯定的。人人都羡慕他,因为他太有钱了。
那时候,我们是谈不上零花钱的,哪个口袋里能找出个钢镚他就不是一般人了。可这个同学,他口袋里永远有钱,不但有钢镚,还有角票,甚至有纸币,五角,一元,五元。他胖乎乎的,憨乎乎的,块头也大,肯定家里吃得好。他家吃得好是因为他家是卖青货的,就是蔬菜。他时常去供销社前面的摊子上帮家里卖菜,收钱找零,手头就宽裕了。宽裕到什么程度,说起来吓死人。按当时的规矩,学生们中午要在学校午睡,一个睡长凳,一个睡课桌,轮流,我这同学身量大,睡在桌上不舒服,老要翻身,他身子一动,口袋里就有钢镚叮叮当当往下掉,四处乱滚。这下热闹了,同学们哈哈大笑,起哄声盈天。这一幕是常规节目,不稀奇,令人敬畏的是他醒也醒了,却不慌,慢腾腾坐起,揉揉眼睛,朝桌下看。如果一眼看不见钱,他都懒得动,继续睡;如果看见了,他就下来,就便捡起钢镚,都懒得再四处找一找。他口袋里的钱如流水,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时到底有多少。
这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大的富翁。他不喜欢读书,我们也没人觉得读书有什么重要,他天天在课堂上打瞌睡我们也没人觉得不对。老师也不怎么管,只有个教语文的,比较顶真,他上课不依靠教材,主要是讲故事。他的故事主要来源于反特电影,不知为什么,他总比我们看得多些,至少看得早一点。他的故事如此精彩,居然还要打瞌睡,他不忍了,常常抬起手,嗖,一截粉笔直中靶心。所谓靶心,就是胖同学的脑袋。胖同学坐在最后排,有点距离,这一手也是磨炼的结果。我很喜欢这个老师,可是,他后来当兵去了。再后来,他退伍了,我上大学时才听说,他回乡后撑船为生,有一次与另一条船刮擦,打架,那船上的人一篙子就把他戳进水里,死了。篙子头有个铁钎,杀伤力远超利刃,类似于张飞的丈八蛇矛。
现在想起来,他偶尔念课文,白字是有的。但他有一张单纯的笑脸。
前面说过,徐扬庄分南庄北庄,小学在南庄,中学在北庄。不记得是几年级,总之小学没读完,我家就搬到中学去了。这样,我和弟弟就不得不每天去南庄上学。出了中学,要经过一排猪圈,然后穿过一个高墩子下的小路,再一拐,就到了连接南北庄的小坝了。小坝连边都是水,东边的水面出过一件奇事,某一天,水突然干了,有的地方都见了底,无数的鱼,各种各样的鱼,露着脊梁在浑水里转圈,这下子乱了,染布的,理发的,卖烧饼的,全跳到水里抓鱼。最厉害的是卖烧饼的,他拿了个匾子,看准了,往水里一抄就是一条鱼。我们要上学,看了眼馋也没敢耽搁,倒是小坝的另一边,西边,某天有一只甲鱼爬上了岸,懒洋洋地趴在老杨树的根下晒太阳,又或者,它是要下蛋?为了观察甲鱼下蛋,我们看痴住了。最后,它就是不下蛋,伸头看看我们,竟然也不走,我们却迟到了。这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上学迟到。
不迟到不容易,下雨天上学有点艰难。那个土墩子不算高,上面有一户人家,下雨后土墩子下的路就滑得很。我和弟弟都有雨鞋,不过是矮帮的,也旧了,不抓地,走起来小心翼翼,生怕摔个屁股蹲。这就慢了,弄不好就会迟到。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双高帮的雨鞋啊,可这太奢侈了,人家农民雨天都是穿草鞋的。高帮雨鞋是个稀罕物,有钱也难买到,班上有个女生,姓钟,她爸是供销社的,她就有一双,很漂亮,很神气。这个女生个子高,很文静,说话细声细气的,我第一次从她身上感到了女生的可爱。她后来也在供销社工作,供销社后来没了,她在自己家里开了一个类似于农家乐的小饭店,只有两张桌子。我去吃过,她做的菜也很好吃。
我们在中学的家位于徐扬中学的最南边,前面是一条河,截断了,成了个鱼塘,似乎属于“九队”——第九生产队。截断这条河的是一个小坝,小坝外是大河,大河水面宽阔,呈南北向,往南不远与另一条东西向的河相交。站在我家门口朝南面看去,可以看见一座水泥桥,桥南面就是轮船码头。
里下河,到处都是水。不知道谁写的:水乡的路,水云铺,进庄出庄,一把橹,这不算浮夸。徐扬中学在徐扬的东北边,差不多就是个半岛。学校有个操场,四百米跑道,还有个篮球场;有几排教室,教室很整齐,几条路横平竖直。有两排教室中间空地大,建了个排球场;教师宿舍与学生宿舍之间隔了一条路,也利用了,砌了个水泥乒乓球台。
这比小学要阔绰多了。我最快乐自由的少年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有个小小的理化实验室,老师从里面搬出一点东西,就可以在课堂上演示一些奇怪的实验。老师办公室的最后面,居然有一个诡异的教具:一架人体骨骼标本。我又好奇又害怕,有一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办公室里没有多少老师(平时都是很多的),我悄悄跑进去,壮着胆子靠近标本——它比我高很多,像个巨人,我实在忍不住,伸手抓住标本的手,握了一下。很古怪的感觉,稍一用力,居然吱嘎一声。我嗖地蹿出办公室,跑了。
那具骨骼标本一直站在那里,我偶尔路过,忍不住偷瞥一眼。室内有风,那标本的手,还在轻轻摇晃。那时候有句话很流行,“我们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很豪气。老师们晚上都在办公室集体办公,工友把罩子灯擦得雪亮,他们果然真是唯物主义了,不怕。我悄悄默念过这句话,我还是怕。
前面说起过码头。那是泊轮船的,开兴化。谁没事去兴化啊,我就没坐过几回轮船,能记得的一趟,还与我少年时代一桩重要的事情有关。
准确说吧,我坐轮船不是与一桩事有关,是两桩事,一桩是游泳,一桩是学武术。
游泳是书面语,兴化人叫“游水”“凫水”,或者索性就叫“下河洗澡”——你家小二子呢?下河洗澡啰,这就是说去游水了。自从我有个小学同学淹死,学会游水就成了我们兄弟俩的迫切任务。具体什么时候学会的,那倒真说不清。父亲带着我们下河,双手托着我的肚皮,让我手划脚蹬,眼见着有了点模样,他手一抽,我立即手忙脚乱呛了几口水。再来。如是再三,我终于不沉了,能游出一篙子远了。
这就算会游水了。但这种教学法有后遗症:一是这样学游泳,基本就是狗刨式,以后改起来很难;另一个就是游不远,开始是一篙子远,后来经常去河里折腾,虽说能游两篙子三篙子,但游到河的对面也就气喘吁吁,站都站不稳了。父亲总鼓励我再游远一点,但母亲心疼儿子,也想得开,她说:行啦,淹不死啦。
游不远其实是体力不够,本质原因还是狗刨式害得,不科学,不省力。可我们哪里管那么多,我和弟弟夏天几乎天天下河,因为实在是太方便了,出门十几米就是河。
转眼间就到初中了。不记得是初几了,总之“文革”结束,那年家里新贴的年历画跟往年不同,喜庆了,活泼了,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年历画名叫《武术新花向阳开》,总共有四张,画面上是一群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展示着他们的高超武艺。他们或单练或对打,眼神犀利,英姿飒爽,鲜艳的运动衣映在草坪和蓝天上,那么好看!后来听说年画里有个小伙子就是李连杰,这个不知真假,但次年县里就要办一期武术培训班,这却是很明确的。为期两个月,每个中学出一个学员。名额太少,机会难得,谁不想去呢?
这样的好事,落到了我身上。
兴化虽不算远,也算是离家,那几天,父母忙着帮我收拾行装。父亲拍着我的肩,让我好好学;母亲反复叮嘱我,不能跟人打架,她虽没有到轮船码头送我,但她的提醒显然更切合实际。去县城只能坐轮船,水路六十里,我和父亲各拎一包行李,去轮船码头。
码头在镇东南边,家在镇北边。看起来不远,却必须从庄上绕。我和父亲穿过庄子,父亲一路和熟人打着招呼,从庄东南出了镇,再走过那座水泥桥,就到码头了。我的视线越过水面,朝家的方向看。水面浩渺,我依稀看见母亲站在河边的细小身影。
轮船已泊在岸边,父亲提醒我,检查一下行李,看看是不是齐全。我唔唔着,手脚很慢,还没离家我已经想家了。最重要的东西放在上衣口袋里,粮票和钱,用别针别着——钱是在的,可是,怎么不见粮票?!
事后免不了抱怨,检讨,调笑,当时可真是慌了。那时候没有粮票就没饭吃。轮船正在上客,跳板一弯一弯的,吱嘎作响,一声汽笛声乍然响起,父亲看看手表,脸色都变了。带我的体育老师也来了,但他只带了自己的粮票,我们只能回去取,可是走正常路,再从庄上走,断断来不及了。
其实也有办法的:先用体育老师的粮票,算两人各交一半,父亲回家后立即把粮票寄到县体校,可当时确实没想到这一招。父亲说,只能游水了。他看看我,三下五除二脱掉了外衣,只剩一条短裤。他跑到河边,撩起水在胸口试一下,哗啦扑到了水里。码头上好些人跑过来看热闹。
河面开阔,风很大,浪花拍在河岸上哗哗作响。我站在岸上,目送着父亲劈波斩浪的身姿,直到他成为一个小黑点。慢慢地,小黑点靠近了我们日常洗衣淘米的水码头,父亲上了岸飞快地朝家里跑,隐约的白身子在树木间穿行。很快,他又出现了,后面跟着的肯定是我母亲。他又下了水,再次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父亲的手表在我手上,我像是掐着马表,心里急。好慢啊。轮船又在鸣笛,我急得跳脚。待他游近了,我才看清,他原来是踩水过来的,举出水面的右手上,当然是粮票。
那时候还没有塑料袋,否则父亲一定能更快一些。但终究没有误点。父亲把粮票递给我,气喘吁吁地拜托体育老师对我多加管教。体育老师笑呵呵地说,你们这父子俩有意思,一个去学武术,一个游水,这不是李逵和浪里白条吗?我那时很皮,晒得黑乎乎的,说我是李逵也没错。围观的众人哈哈大笑。
轮船的水手正在解缆绳,他朝这边吆喝了一声。父亲抱着衣裳催我上船。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想对父亲说什么,没等开口汽笛又响了,说什么也是白说。我看见越来越远的父亲在码头上穿衣裳。
去了县城,两个月。马步,弓步,旋风脚,鲤鱼打挺,乌龙绞柱;长拳,剑术,棍术,不说也罢。武术其实没学到多少,但显然壮实了。我记着母亲的话,没有打架,只跟别人斗过嘴。记得是住在兴化的鲁迅中学附近,吃得比家里好,但住宿条件不行,要到河里洗澡。我常常鼓起勇气,努力向河中央多游一点距离。
培训结束的那一天,轮船傍晚才靠码头。到轮船码头接我的父母亲没有接到我。体育老师拎拎我的行李抱怨说,这小子不听话,船一靠边就溜了。父母亲满头大汗到家时,我已经在家门口等他们了。我不太会踩水,是仰泳回家的,衣裳举在手上居然没怎么湿,只是头发还在往下滴水。父亲是一个来回,我只是一个单程,怎么着也该可以的,我果然做到了。
母亲奔过来抓着我的手,父亲乐呵呵的。
一趟单程的轮船经历。这件事过后,我的游泳可以说真正学会了。多年后我到华东水利学院读书,因为读的是水利,必须会游泳,也是一门课的。我申请免修,老师没有答应,因为游的距离足够,但姿势不行。
1968年到1978年,我都在徐扬生活。快乐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和弟弟钓鱼,用弹弓打鸟,自己用竹片做夹子,晚上到稻田夹黄鳝,去食堂要个面团、洗成面筋,黏到竹竿上捉知了……乡间少年的乐趣,我们都尝过。这些事写起来就太多了,值得一提的打鸟,弹弓是我自己做的,准技也练出来了,但这不够高级。高级的是用枪打,但我哪来枪呢?我只在露天电影里见过,民兵在学校操场练劈刺我也远远看过,靠近了想去摸一摸,人家还不让。可是,我同学他有枪。同学叫孙高山,他右手有六个指头,这个我们早已习惯了,但他有枪,这简直难以置信。他说枪在他舅舅家,是土枪,装火药和铁砂;又说他舅舅家有点远,十里路,这其实有点要难住我的意思了。可我不罢休,一定要他带我去,拿枪,打鸟。他不得不答应。
那应该是个星期六,不上学。我们两个走田埂,上河坝,走累了,还真的拿到了枪。在他舅舅家吃的面,他舅舅千叮咛万嘱咐,还亲手帮我们在枪管里装好了火药和铁砂。现在的目标就是找鸟了。鸟很多,都是麻雀,我们要找的是野鸽子,其实就是斑鸠,那得去打谷场。他拎着枪,我跟着,我们找遍了庄子,终于找到了一个打谷场,而且,有野鸽子在叫。我们躲在麦秆垛后面,眼看着几只野鸽子飞了过来,先后落在打谷场上,脑袋一低一抬地啄食。我抓住枪,孙高山伸手把击簧拉开了,我只要一扣扳机枪就会响。我手有点抖,哆哆嗦嗦的,这其实没什么,铁砂打出去是一个面,准不准问题不大,问题是,孙高山在吹他有枪的时候说过的,打枪最怕的是火药和铁砂装得太多了,太实了,你一扣扳机,那铁砂会从后面射出来!我不但手在抖,连腿都软了。孙高山躲在后面催,野鸽子在前方丈把远的地上蹦跳,它们丝毫没有察觉危险,我可觉得危险了。我退到草垛后面,把枪往孙高山面前一举说,还是你来。
孙高山一愣,突然哈哈大笑。野鸽子呼啦一声全飞了。你,你,你,他一手接过枪,另一只手的六个指头指着我。野鸽子早就没影子了,孙高山拿着枪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催他,你来啊!你打啊!
两人都很累了,可总不能把火药铁砂再带回去吧?听了我不敢开枪的原因孙高山也害怕了,也不敢开枪。只好回到他舅舅家,老实交代。他舅舅挤挤眼,走到院子当中,砰!朝天开了一枪。
这事我没好意思跟父母说。后来他们还是知道了,孙高山说出去了,传到了他们耳朵里。父母没说什么,只说,你还真是有点野,跑那么远。
这个孙高山,在我眼里就是个奇人。他比同班同学大几岁,发育了,个子高,打架是个角色。我们都愿意跟他玩。那时,徐扬周围突然来了石油勘探队,整天在田野里打炮。他们转移到哪里,哪个方向就炮声隆隆。看是不让看的,戒严,炮声响过,绳子才会撤掉,我们能看到的,就是地下多了个洞,深不可测。据说,兴化地下有石油,可炸来炸去都没有确切消息。不过有一天,孙高山悄悄告诉我,地底下真的有油。我不信。孙高山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你不能跟人说。我说好。孙高山说,我家的地窖里就冒油,柴油。我坚决不信。孙高山说,我家的油灯点的就是这个油,你可不能朝外说,油不多,一天也就接几碗,刚够我家用,你一说,全来要,那就完了。
我一听来了劲,坚决要求他带我去看,可他就是不肯。有一天放学,我跟到他家,指着他家地窖的顶板说,你必须给我看。我动手就去拉顶板。他拦不住,我们两个就下了地窖。
哪有什么油?连油灯都没有。碗也没有,有个盆,里面是菜籽。孙高山尴尬了,他摸摸脑袋说原来真有油的,这个盆就接过油,我闻闻盆,有油的味道,但其实是菜籽味。但我当时哪能分辨石油和菜籽油?孙高山说,以前真是滴油,可能是他们打炮把地搞漏了。
他说得有道理,不能计较了。他家地窖里堆了不少山芋,是来年做种的。他很大方地削了个巨大的山芋,两人分着吃了。
我确实比我弟弟野。弟弟一直很文静,关于他的名字,朱煜,还有个事值得一记。他的语文老师,是个知青,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一板一眼的,很认真,有一回,弟弟回家跟父亲说,爸爸,你让唐老师别叫我“朱玉”,人家笑我。父亲听懂了,“煜”,就该念“yu”,第四声,可是在兴化,煜却被念成保留了入声的一个音,弟弟觉得老师念错了,反正与别人念的不一样。父亲笑眯眯地去跟唐老师说了,唐老师一迭声答应了,还学着兴化话念出了“朱煜”。不过,他不是个一个善于随机应变的人,不久,又变成了“zhu yu”了。于是,我弟弟就像是有了两个名字,一个是唐老师普通话的“zhu yu”,另一个是兴化发音的“朱煜”。兴化话很强大,在我们那儿连皇帝词人李煜也要随我们喊的。
弟弟初中就表现出了非凡的天赋。有个数学老师,我不能明确说出他是谁,他虽然也读过大学,但数学一般。有的几何题,你去请教,他往往涨红了脸,半晌才说,你让我想想。想想就是去查资料。弟弟本来也不会,这才去请教的,可是,老师挠着脑袋的当儿,他却突然会了,添两条辅助线就行了。这样的场面发生过不止一次,有一次我亲眼目睹,还有的是父亲回家说的。他悄悄说,不能声张,怕损害同事形象。我并不能准确说出这种事发生的时间,但考虑到弟弟十四岁就考上了大学,做几何题的时候,他大概十岁。
我的特长就是皮。各种体育项目,只要学校有,我一定玩。篮球场是三合土的,比泥地要好些,那时还有不少知青老师,他们一般比较擅长文艺和体育。三步上篮就是那会儿学会的。乒乓球更流行,庄则栋、容国团等人的故事激励了我们。乒乓球台是后来才有的,也不是买的,是学校的木匠打的,刷了油漆,看上去有模有样,不过锁在一间办公室,学生们不能玩。最早先的是一张砖头砌的、抹了水泥的球台,下了课学生们就拼命往那边跑,课间十分钟,也可以过过瘾。正规的比赛是21个球,这太久了,别人还玩不玩?于是11个球,6个球,最后缩短为3个一局,轮流转。球技谈不上,就是玩得热闹。
也有技术高的,有个刘姓同学大概有点天分,很快就没人打得过他了。连体育老师都是他手下败将。他不但会扣杀,还会旋转,球拐弯,还会缩,发球更有奥妙,大部分同学连球都碰不到。慢慢地,他不肯跟一般人打,偶发兴致,上了台子就没人能把他打下来。这可真是厉害了。据说他参加了县里的比赛,还拿了名次,好像也不是第一名,这我们可不怎么信,我们难以想象,还有谁能比他厉害。
突然有一天,来了个修钢笔的。他每学期都来个一两回,我们的钢笔分叉了,不下水了,自己怎么也弄不好,这时候,我们就想到他了。他背着个木箱,步行。到了学校就借一张凳子,在办公室走廊下把木箱打开,一翻,就是个修笔的摊子。这是个中年人,胡子拉碴,衣着普通,对来修笔的学生笑脸相迎,老师他就不收钱,总而言之,就是个修笔的。那一次他结束得早,见没生意了,他丢下摊子,走到乒乓球台前看热闹。
那天,刘姓同学正在霸台,大杀四方。修钢笔的站在边上看,笑眯眯的,眼睛盯着飞舞的球,好像还有点懂。忽然他说话了:我能不能打几个?
能啊,这怎么不能?一个修钢笔的,手痒了,要来现眼了。刘同学瞧不起他,抬腿就要走。修钢笔的说,就你吧,我向你学习。
这是一场神奇的比赛。那修钢笔的抬脚踢开了脚下的瓦瓷碎砖,手在水泥桌上拂拂,比赛就开始了。他打球真好看啊,比跳舞还好看,比什么都好看。他的球神出鬼没,又绝不偷鸡摸狗,鬼鬼祟祟。总之他挥洒自如,如闲庭信步,几个球下来,刘同学就脸上流汗,吃不消了。
他们打了两局,21个球一局,第一局刘同学得了5分,第二局只得了1分,这1分还是碰巧:球台缺了一个小角,正是这个缺角帮忙,刘同学才得了1分。
观众是越来越多,打篮球打排球的,都停了手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花台上也站着人,最外面的只能搬个凳子站在上面。
没有人想到刘同学会输得这么惨;没有人知道这修钢笔的怎么就打得这么好——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拿的是前一个学生的拍子。他把拍子丢在台上,朝刘同学笑笑,冲大家挥挥手,就走了。刘同学拎着拍子,像丢了魂,有个成语跳进了我脑子:呆若木鸡。修钢笔的收拾好木箱,穿上了外衣,胸前挂着三支钢笔。他走上校外的大路,拐上了田埂,消失在暮霭中,看不见了。
这是一段传奇。我写了一个短篇《英雄牌钢笔》,作为纪念。
在徐扬的日子很漫长,我差不多就是在那里长大的。那个时期,学校大概也不太平,但小孩子不懂。1976年闹地震,传说地下“鳌鱼翻身”,学校还科普了,说这是迷信,震中、纵波、横波,就是那时听说的。学校搭了防震棚,大概有半年,我们在防震棚上课,也全部住在防震棚里。防震棚是不分家的,一个大棚子,住许多家,孩子们睡觉也类似于大通铺。大人们其实不那么和睦,但这不妨碍孩子们在大通铺上乱跑乱窜。大人们肯定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乐趣,熬的时间又太长了,有个老师,黑胖子,是苏南人,独身,他就经常偷偷跑回他原来的宿舍里睡。他嗜酒,常常喝得烂醉。有一天,他嗷嗷叫着跑出了他的宿舍,带着哭腔站在门前的路上大叫:不得了啦!我瞎掉啦!这时候天已大黑,大家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隐约看见个黑影子又蹦又跳地哭号:我瞎掉啦!完啦!
一道手电光射了过去。照住他,他愣住了,呆头呆脑地朝手电筒看。突然笑了,说,啊!我没瞎。没瞎呀。
原来是他傍晚时喝酒了,还喝醉了,倒头就睡。半夜醒来,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于是就急眼了。手电筒是防震的必备物资,我家的那个是塑料做的,据说能防水。我悄悄打开手电,扔到水盆里,确实能亮。
有一种说法,现在还在流传,说是动物能预报地震。我们那时更是笃信不疑,于是整天留心鸡飞狗跳。我看见一条鱼浮在水码头前的水面上,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捞上来,报告家人说要地震。事实是地震没有发生,养在盆子里的鱼第二天就死了。
在徐扬的日子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好好读书。好在我们的父母是教师,家里还有些书。那时没有高考,读过高中就要去插队。身为一个读书人,父亲未必是出于什么远见,他可能只是本能地认为,小孩子还是有些文化比较好。他教语文,但他没有教过我们兄弟俩一节课。他给我们讲故事。夏天乘凉,父亲摇着扇子给故事,《三国演义》说了很久,《水浒传》没有说过,因为收音机里一直在播扬州评话《水浒》。他每天说一段,我们很迷恋。听到紧要处,我们会催问,下面呢?后面呢?父亲会说,不要急嘛,听我慢慢讲嘛。这其实是卖关子,是叙事节奏,可能是我最初的叙事训练。母亲这时候一般在边上洗衣裳,用搓衣板,一下一下搓。衣裳洗好了,母亲就到水码头汰。我家养了只黄猫,它会陪着母亲去水码头。
晚上讲故事,《聊斋志异》是不适宜的,父亲怕吓着儿子。但别人就不管这些了,后来我在戴窑的“中大桥”上,就听过很多鬼故事。我被吓得寒毛直竖,生怕有鬼从桥下的水和岸边的树丛里蹿出来,或者,飘过来。后来父亲告诉我,这人的故事都是《聊斋志异》里的,他的《聊斋志异》还是我父亲的藏书。至于为什么到了别人手上,我父亲不说。
家里的书不算多,去除父亲的各种教学参考书,记得的还有《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三侠五义》、“三言二拍”,鲁迅的书也不少。有一本书我能看到很幸运,俄罗斯的巴乌斯托夫斯基写的,《金蔷薇》,是一些与写作有关的故事,非常精彩,记得其中有一个穷困的金匠暗恋一个女郎,却拿不出像样的礼物,最后他扫起天长日久、脱落在地上的金屑打造了一朵花,送给了心上人……书很旧了,封面修补过,父亲告诉我,这个故事说的作家如何搜集素材。
那时我还在上初中,并不能全看懂,但我记住了。
考虑到那时的物理化学曾被改为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我们可以接触到科学,是多么美好的事。父亲买来了《天体的来龙去脉》《物理世界奇遇记》《十万个为什么》等等,还订阅了《化石》,我上大学后他还订了《飞碟探索》杂志。有一本书特别重要:《少年科技制作》。父亲带我们利用废旧材料,动手制作了好几种玩具:万花筒;望远镜——伽利略望远镜和开普勒望远镜,开普勒望远镜因为没找到三棱镜,看到的景物是倒的;蜂鸣器——其实就是摩尔斯发报机的按键部分,并不能发射电波;还有一个,就是直升飞机。这所谓的直升飞机很简陋,简陋得没人能看出飞机的样子:用木片制作一个三角架,权做机身,三角架中间穿一根轴,轴上安着两个竹片风叶,橡皮筋驱动它们旋转。我们到操场上,小心拧紧橡皮筋,手往上一抛,真的飞起来了!
它飞不远,而且有点丑。但这些书,这种动手过程,显然结出了果实。我弟弟朱煜,14岁就考上大学,现在是清华大学长聘教授,芯片光刻机项目的领军人物。我的数理化成绩一直不如他,但也能靠写作谋生了。
我父亲1978年,就是我们哥俩上高中的时候,就向教育局申请,要调去戴窑中学,老母亲岁数大了,需要照顾。但父亲未能如愿。教育局把他调到了安丰中学,因为那是个县重点中学,急需语文师资。父亲是不是情愿我不知道,但显然,我和弟弟得益了。那时高考已经恢复,对整个社会,触动似乎还不那么大,但父母已经明确,我和弟弟都要争取一下。这时候,去一个县重点,无疑是对的。
1978年暑假的某一天,我们一家包了一条船,从徐扬搬去安丰。家当很少,所以船并不大。我记得的是一条长凳,父母在工友的帮助下,往船上搬东西,到安丰了,又往岸上搬东西,他们忙着,我就躺在长凳上昏睡。那天我发烧,头晕。这个场景证明我那时身高有限,因为我记得长凳可以完全托住我的身体,腿稍微挂下来而已。
在徐扬的十年,我们无数次回戴窑,那里有奶奶,有老屋,我还可以爬楼,这是我喜欢的。徐扬出脚苦,出门二十五,说的是它离几个稍大的地方,安丰、戴窑等,都是二十五华里。短路基本靠走,出远门基本靠橹。我们一家无数次从徐扬走到戴窑。要过一条河,没有艄公,自己抓着缆绳往对岸拉。经过几个村庄,走累了,终于看见了戴窑西头高高的水塔,这就是快到了。
有时候运气好,也能搭到便船。我的那个姓钟的同学,区供销社给周边村镇送货的船舶信息,她爸全掌握。有一次我们就搭到了船。好大的木船。船被桐油漆得又红又亮,船上就是家,什么都有,居然还养着一条黄狗。狗冲我们叫,吓得我站在跳板上不敢再动。后来就不叫了,还冲着我们摇尾巴。船家是一对夫妇,还有个和我年岁相当的小女孩,声音细细的,爱红脸,她一点不怕船晃。到戴窑水路也是二十多里,因为是傍晚出发,我们还在船上吃了一顿晚饭。有青菜,有鱼。夜里我们就宿在船舱里。有被子,没有床,船底就是床。这显然是船家自己的房间,不知道他们那一夜睡在哪里。我们一家并头躺下时,船家夫妇还在夜色中摇橹。船在微亮的水上航行,我躺在舱板上,左翻右滚睡不着。我侧着睡,把枕头推开,耳朵差不多就贴着水了。水声呼呼的,叮叮咚咚,像很多人在弹琴,又似乎有鱼儿在吃水。迷蒙中,我睡着了。醒来时,已是红日满舱。然后就看见那高耸的水塔了。
那是奇特的一夜,至今,彼时彼景偶尔还会掠过脑际。兴化的水,已成为我的精神底色。
戴窑
戴窑是我老家。老屋位于镇中心的中大桥下,北岸,东边是厨房,西边就是中大桥的石栏。家门外有个小院子,南面是个陡坡,下面就是那条被呼为“夹沟”的小河。
老屋是个连家店,两层的小楼朝南,住人;朝街的是店面,面食店,早饭卖油墩子、油条、米饼、麻团、油圈饼,中午是面条、饺子(就是馄饨),晚上卖一点零嘴儿,就是芋头羹、炒螺丝之类。这么多东西,现在我一看就知道累人。可最多时我家是十一口人,不这么干可真不够吃饭。我出生时,店已经公私合营了,我家保留了住人的小楼,店面变成了饮食合作社的一部分,我爷爷奶奶成了大集体的员工。
我记忆中的老家,以小楼为核心。小楼不大,下面是两间,一间算堂屋兼饭堂,另一间是奶奶的卧室;有个木楼梯通二楼,二楼上是一个大通间,朝南有个窗户,可以看见我家的厨房屋顶,还有个像现在所谓落地窗的大花窗,面对夹沟。
我们回戴窑,父母住在二楼,我和弟弟在楼下跟奶奶睡。记事的时候,爷爷不在了,叔叔一个去当兵,一个插队,很远,青海。我很喜欢跟奶奶睡,她的床下有个跟床差不多大小的踏板,床上也暖和。可是我常常被奇怪的声音搞醒,是奶奶在哭,几乎每次我们回戴窑跟她睡,她半夜都哭,慢慢我知道了,她是为青海的叔叔哭。那时我只觉得怕,被吓着了,现在我理解了她对老巴子的牵挂。
我们在小楼更多的还是快活。我们很皮,也很小,身子小就无形中多了很多乐趣。我们喜欢爬楼梯,上上下下,不知疲倦;喜欢从二楼的窗户看厨房上的猫,如果不是有一回我爬窗子踏上厨房顶被骂了,我会经常上去玩;落地窗就更有意思了,跟西边的桥一般高,我们可以盯着夹沟,看鱼吃水,看河里的船东来西去,撑篙子的、划桨的、摇橹的,全有。
大人们警告过:花窗前,你们不能一起站,更不能晃,太疯了当心掉下去!掉下花窗这事没有发生过,但我弟弟还是从二楼掉下了一楼。我们好几个小孩在楼上玩,抽陀螺(我们叫“抽李逵”,打不死的李逵之意),抽陀螺需要大场子,不知是哪一个执鞭,反正弟弟在看,执鞭的一直说:你退退,往后退。我弟弟退着退着,脚下一空,扑通,在木梯上直滚,掉楼下去了。都吓坏了,我弟弟大哭。幸亏没事,后脑勺起了个包,但没有影响智力,他后来高考一击即中,还成了科学家,就是证明。
楼梯边的墙上有个凹窗,窗台上摆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我认得的有皂角,洗衣裳的,还有一块胰子,我以为是肥皂,有一回我在外面跟人家去学自行车,手上沾了机油,回来自己用胰子洗手,可是洗不干净,越洗越怪异,黏糊糊的,还有一股羊骚味,我大叫:我有一个发现!肥皂跟机油反应,原来有羊骚味!可是大人告诉我,不是肥皂,那本来就是羊油。兜头一盆水,浇灭了一个科学发现。
老屋里有很多奥秘。奶奶的床下我就钻进去多次,我发现了墙洞里的一个雪花膏瓶子,里面的东西我也看到了。另一个奥秘是半公开的,家里人全知道,店里的同事也知道,我家的堂屋北墙,有个通饮食店的墙洞,家里来人了,要款待,奶奶就会朝墙洞喊:老蛆子,下一缸饺子。老蛆子是一个同事的外号,一缸子是一茶缸,搪瓷的。那边应一声,不一会儿,茶缸就递过来了。茶缸里的馄饨,实事求是地说,比店里卖的肉馅大。可能还卧了鸡蛋。
我当然吃过茶缸里的饺子。有一回我从徐扬回戴窑,到了家天已经全黑了,奶奶从床上起来,去饮食店自己动手下了饺子,冲着墙洞喊我,让我去接。那一回是唯一一次我没跟家里人一起去,我带了个同学,瞒了父母,奶奶当然也不知道,我们逃学,两人悄悄去了戴窑。起因是一本书,《谈蛇》,我父亲买的。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种蛇,居然还有个蛇岛,全是蛇!这本来也没什么,看看我们当地的水蛇,想象想象也就罢了,可我们听到了一个消息:有个蛇展,正在我们苏北巡回展览,而且,到了戴窑了!实在太想看看世界各地的蛇,我就拿主意,逃学了,还拐带了那个同学。我们走啊走啊,脚酸了,饿得前胸贴后背,傍晚在元有,还被一只野狗追。到戴窑时,天已经黑过了头,只有少数店家的灯,还照在青砖小街上。我打门,喊,奶奶!奶奶,是我啊!
很快我们就吃到了从墙洞递来的馄饨。我们狼吞虎咽,奶奶说,乖乖哎,在这儿开了好几天啦,明天早上去看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去文化站。文化站很近,只隔一条街,可是没有蛇展,只看到不少人在打康乐棋,他们笑嘻嘻地说,走啦,昨天是最后一天,你们来晚啦。最后,我们只在墙角看到了一根蛇蜕。
我的短篇小说《看蛇展去》,写的就是这个故事。它是我早期的代表作,我很偏爱。
戴窑有三个大厂,棉花加工厂、制药厂和窑厂。棉花加工厂在镇东,制药厂在镇西,窑厂在镇的南边,比较偏。从历史看,窑厂最久,那一座一座的砖窑,已经几百年了;棉花加工厂也比较老,戴窑周边产棉花,这个厂专门把收来的棉花轧出棉籽,做成粗棉;最新的是制药厂,我很小的时候,那块地方还是一座监狱,后来又成了“五七干校”,大概“文革”后才变成了制药厂。制药厂的浴室对外开放,我有时会去那里洗澡,那浴室的池子很特别,房顶很高,灯也很高,窗户是又高又小,这有点异常,但你要是知道这里原来是监舍,就明白了道理。
三个大厂吸纳了镇上多半的劳动力,但三个大厂似乎还有等次,制药厂的人最神气,因为他们干净,有的人还把白大褂穿出厂,有炫耀的意思。窑厂的人最脏最累,好像也没有自己的浴室,他们下班基本上蓬头垢面,大汗淋漓,但也有个好处,就是他们的粮食供应比一般人高,因为要出大力。棉花加工厂也有点脏,他们的布帽子上总是挂着不少棉絮。
在镇上人的心里,棉花加工厂的地位最高。镇上居民的电灯,依赖这个厂的电力。掌握时间,也要靠棉花加工厂传来的汽笛声。所以,这个厂里的工人,常常有点自豪,哪怕他们的工资并不如窑厂的人高,哪怕他们看上去没有制药厂的人清爽。
戴窑镇当年也位列“兴化十大镇”行列,其实并不很大,一条与夹沟平行的小街,东西向,不超过两里。街也不宽,下大雨常常变成小河,孩子们找到最窄的地方,能从北面店家的台阶一下子就跳到南面。
镇虽不大,但什么都有,各式饭店、百货商场、酱园、剧场、学校、派出所……应有尽有。另有一些单位,散落在镇的四边,譬如,粮供所、鸡鸭孵化站、种猪场、轮船码头……这些地方,是我们的乐园,棉花加工厂从前是驻军所在,那炮楼一直还在,我的小叔叔,带我们去挖过“铜炮儿”,就是弹壳;粮供所麻雀特别多,多到你会抱怨弹弓只能单发;种猪场的猪像小牛犊子;煤建站最多的其实是木头,木排不知从哪里沿河放过来,工人们把它们解开,锯下来卖。
各有各的乐趣,我最喜欢的是煤建站。其实“煤建站”是不是这三个字,我没把握,它肯定卖煤,也卖木头、竹子之类,这个“建”字有点费解。且不管这个了,总之煤建站因为有木排,产生了一种特别的钓鱼方式:站在木排上,从木头夹缝里下钩,连鱼竿都可以不要,但常常钓到大鱼。
窑厂其实也好玩。我们在木排上钓鱼,玩水,难免会把裤子搞湿,这时候,窑厂就有了特殊的作用。窑厂的主体是一座“轮窑”,不是圆的,是长的,有很多窑孔,所谓“轮窑”,就是许多窑孔轮流烧砖,如此,就总有些窑孔卸完了砖,空着,但它依然很热,脚下比夏天的铁板还要烫。我们兄弟和几个伙伴,钻到窑孔里,实在热得吃不消,那天,我把裤子烘干了,却又干过了头,烘糊了。换季时母亲拿去洗,手一搓,一个洞出现了。我没敢老实交代。
戴窑的砖窑是很多的,除了窑厂,中学也有不少废弃的砖窑。没有山的平原,砖窑就是山,上面长满了一种植物,这植物结的小果子有六个角,角上都有刺。要爬到窑顶玩冲锋,必须留神脚下的刺,我们叫“地雷”。我没有上过戴窑中学,也没有想到,后来的某一天,我父母的家会搬进去。
在小镇住久了,耳边就会刮过许多故事,这一家,那一家,这个姓,那个姓,原来有那么多的陈年纠葛,爱恨情仇。戴窑人做的主要是周边农村的生意,农民来赶集,带来他们的农产品,买走他们需要的农药、种子之类,他们离不开镇子,镇子其实也离不开他们。但镇上人自有他们的等级观念,镇上人之间,和气生财,表现得含蓄暧昧,但对农民有时就不那么客气。有纠纷了,如果是镇上人之间的,还好说,三姨六舅的,都是“窑上的”,若对方是农民,围观的人就会说,是“不是窑上的”,鉴定完毕,就会拉偏架。我小小年纪,慢慢也看懂了点人情世故。就连我,也曾被误认为“不是窑上的”,弄得我有点自卑,直到我们家搬到了安丰,我才有了点底气。
安丰比戴窑大多了。
安丰
我们家从徐扬搬到安丰,学校已把住房安排好了。教师宿舍在最南边,成一字线,一条大路又把教师宿舍分了两个区,我家在西区,最西边的第二间,第一间是蒋老师家,东边一墙之隔是孙老师。蒋老师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如花似玉,二女儿尤其漂亮,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而且,她还跟我同年级。我到南京上学后,必须在兴化转车,有一次在街上偶然遇到,两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时她已嫁到了兴化。
安丰中学很正规,是个县重点应该的样子。父亲的高中是在兴化上的,初中在安丰,安丰中学也是他的母校。他带着两个儿子来他的母校读书,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感受——这个问题是我现在才想到了,当时可没想这么多,第一是年龄小,第二是,有个问题当时可是明晃晃地摆在面前了:两个儿子,不能都上重点班吧?名额太紧张了。
那时候都知道可以高考了,学生们半懂不懂,不少家长们可是重视起来了。县里显然也重视,把我父亲调到安丰,本就有充实教学力量的意思。两个儿子只有一个能进重点班,那当然是我弟弟,他功课从来就比我好。父亲努力了,大家达成了共识;考一下,搞一个重点班筛选考试,画个线,线上就进去。结果是,我也进去了。
父亲还是没有给我们兄弟上课,这是他的故意选择,也是时势使然。他教了文科班。我的语文老师是位老先生,父亲说:这个老师教过我,这句话让我心生敬畏,我算是徒孙了,实际上,我不能说他教得不好,但他的特色很明显,他的古文不错,讲到古文就神采飞扬,可对现代文兴趣不大,对高考也没有研究,真到了高考,阅读理解之类的题目一摊在面前,我傻了。
对我来说,最大的拦路虎是数学和物理。我运气真好啊,我的数学老师叫何忍江,一个白净的书生,无论多难的题目,在他面前都不是个事儿,堪称一绝。事实上,一般的难题,我父亲就能解决,他不行了,就说,我们去找何老师吧。就带了我,去何老师的家。何老师说一声老朱你坐,马上就放下手里的家务,开始解题。偶尔他也会皱眉思考,但从来没有被难倒过。他的课讲得也非常好,条分缕析,举一反三,一句废话都没有。只要你认真听,听进去,一定能有所长进。他显然研究过往年的高考题,包括“文革”前的,有时题目摆到他面前,他就微笑道:这是某某年某某省的题目。随手就解了。
何老师是一个纯粹的数学老师,除了数学,我不记得他做过其他事,除了家务。他妻子也是学校的老师,不怎么会做家务,何老师很宠溺她。
教物理的是冯金官老师。他是扬州地区物理教学界的权威,他曾编写过扬州地区的中学物理教材。这是个爽利明快的男人,个子不高,站在讲坛上却像个国王,物理世界的国王。从牛顿三大定律开始,到光学、电磁学,他步步为营,但几个领域又在他心中融会贯通——他编过教材,有资格把教材丢开。虽然以前通过家里的书,了解了不少物理现象,还整天跟弟弟斗嘴,手舞足蹈地尖叫:我是麦克斯韦的妖精!但要熟练进行物理计算,还是感到艰难。冯老师循循善诱,他能极其熟练地抓住物理量之间的关系,启发学生,拨开云雾。所有的公式尽在掌握,任何难题都迎刃而解。他不是个简单的“小镇算题家”,他懂前沿科学,八十年代初期,他就会给我们讲解原子弹的构造,讲光线的直线传播和反射现象时,他问我们:国外有一种更先进的信号传递方式,叫光纤传输,你们知道怎么传递吗?我脑子一转,立即想起,可以射出一束光,在那个我没有见过的、叫“光纤”的东西里传递,但马上又意识到不对,因为光线只能走直线,那光纤不就不能弯了吗?所有的电线可是都要曲里拐弯的啊。冯老师在黑板上画出一根空线缆,又画出一道带箭头的光,说对管口直射当然不行,可是我们可以利用光的反射现象,如果我们斜着射向管的内壁,光就会反射,在管壁内一直反射,无论管子怎么弯,只要不折叠,带有信号的光就能传输下去。
最近,我在短视频上,看到了光纤传输的原理。就是这样。冯老师在四十多年前就给他的学生讲过了。
我到南京上学后,还是有一门课,叫普通物理学,数学更深了,高等数学,这是个开头。老实说,那个长得很像外国人的物理老师,和那个风度翩翩的女数学老师,就讲课水平而言,比我的高中老师差了不少。我高考物理89.5分,在那年华东水利学院的新生中,排名第二,可是普通物理学还是让我觉得困难。学期结束考试,一个班五十人,记得有二十几个挂了红灯,我虽没挂灯,但只有六十多分,很受打击。
何老师冯老师都成了我父亲的好朋友,何老师寡言少语,冯老师跟我父亲更谈得来些,他们一起去钓鱼,他们弄了一副理发工具,两家的孩子都是一起理发。我自认为在数学物理上,比我弟弟要差得多,但冯老师总鼓励我,跟我父亲说,老大也很聪明的。有一回,他正在讲课,教室门口来了个农民,是来学校清厕所粪池的,他站了一会儿,开口问:请问老师几点啦?他还做了指指手表的手势。那时很少人戴手表,老师则一定戴表。冯老师告诉他。可不知怎么的,还没下课,那个憨憨的农民又来了,还是问,几点了。冯老师不答了,嘴里什么也没说,挥挥手,意思是你走吧。
这件往事,还明确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在兴化时,离农村很近,近得农民可以直接跟上课的老师对话。但很可惜,虽然身处农村,但我一直生活在校园里,到田野去,不是去劳作,而是撒野,这造成了一个遗憾:我对农事几乎一窍不通。多年后,我写小说,常常会遇到难题,我不知道越冬后的农田里长着什么,不知道小麦和稻子具体什么时候收割。好在我可以问长辈、问朋友。
我最喜欢的是何老师和冯老师,其他的老师也各有特点,一言难尽。有个老师,教过一阵子数学,他也是教过我父亲的,他的特点是胆小,谨小慎微,他解放前当过“书记官”,其实只是个秘书,但这官名很怕人,于是就胆小了。那一阵子提倡“五讲四美三热爱”,其中一条就是不随地吐痰,老师是必须在课堂上宣讲一下的,可他大概是担心得罪学生,很不好意思地说,随地吐痰不好,真要吐了,你们不要吐到教室,就吐到路上,让太阳晒一晒,消毒。学生们不怕他,一个个清起了嗓子,咳嗽声一片,继而哈哈大笑。
毕业实习路过上海鲁迅公园,与同学合影,1984年
安丰中学成立60周年,我回到了母校。冯老师已经快80岁了,走不动,没去参加聚会,我到他家看望了他。满头白发,人也佝偻了。何老师退休后回到了常州老家,我们有联系,我曾在他侄孙考研的事情上帮过一个小忙,我们偶尔通电话,他总要提起这件事。他还是以前清洌的声音,思路也还清晰,但他老伴性子急,常常会抢过电话跟我说话,片刻过后,何老师会在边上提醒她:人家朱辉还有事……意思是,别拉家常了。他总是那么体贴细心。
何老师和冯老师,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灯。
他们尽了力,我也努力了,但是我弟弟考上了,我高考失利,只差了3分。原本我是想考文科的,但父母亲相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这才考了理工科。当时年龄小,抗议无效,不过没考上也不是那么难过,当时的录取率还不到5%,考不上实属正常。但弟弟考上了,做哥哥的却要到纺织厂当工人,面子上有点挂不住。父亲鼓励我再考,厂里工作的辛苦也着实给我上了另一课。老实说,比较辛苦,闷热、噪音,都吃不消。师傅们对我很好,他们视我为文化人。但有一回工间闲聊,我们的意见不一致了,不知怎么说起了林彪的三叉戟飞机,报纸上说,这飞机的一小时油耗,要好几吨。可师傅们说怎么可能,我们田里的东风12型拖拉机,开半天才要一脸盆的柴油!报纸吹牛!我们争起来了,他们不信,可我信。我说我们没见过拖拉机前,家里只有油灯,哪个会相信还有个机器半天就要烧一脸盆的油呢?!
这次的争论没有结果,因为谁也拿不出证据。但另有一个结果很明确了:我决定,我还要考大学。纺织厂很大、很正规,是个国营厂,它有个特点,就是女工多,她们年轻,都戴着白色工作帽,比医院的护士也不差,就便找个老婆,是顺理成章的道路,可我就是要考大学,而且考上了。考上后,传出一个流言,说我站在通往工厂的大桥上,对某个女工说,我一定要考大学,一定能考上。而且说,你也应该考。这就有点玫瑰色了。其实这事是没有的。
高考有了点变化,考场设在县城,要到兴化考了。
兴化
我的舅爷是兴化人,他家的房子古色古香,天井幽深,我小时候到兴化,就住在他家里。后来长大了些,全县文艺汇演,学武术等等,也到县城去过很多次。县城的布局我是熟悉的,但都是过客。高考是在7月,最热的日子,那年还有台风,县城里要涉水。考场在哪个学校,忘记了,只记得闷热,头上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手臂不时要挪一下,要不就把卷子洇烂了。
到南京读书,在南京工作,寒暑假,我无数次途经兴化。长途汽车,五个小时。
从江都开始,公路就紧挨着大运河,依河而行。阳光照射在河面上,金光闪烁,一列列船队在运河中缓慢地前行,或向南,或朝北,它们比汽车慢。我从车窗探出头,总是能看见有一条船上站着一只小狗,它仰着脖子朝我们叫,机声隆隆,我听不见它的叫声。汽车再行片刻,我们就能看见运河的水中央,有一座宝塔。七层,青砖的,宝塔显然已经有了年月,塔顶有一些残破,长满了蒿草,肯定有不少鸟窝。黑色的、白色的鸟,它们腾空飞起,绕着塔顶飞翔。阳光漫溢,飞鸟回旋,宝塔像一张贴在碧空的剪纸。
在高邮的一个临时停车点稍作停留,再上车时,公路就偏离了大运河,沿着一条不大不小的河向东,向兴化驶去。这条河与兴化的河道相接,几乎已有了兴化的模样。一路上要经过好些小村镇,一沟二沟三沟,似乎还有一垛二垛三垛,因为年代久远,现在已不能确记了。但总之,大概到了三垛,汽车往北一拐,兴化城就已历历在望了。
兴化美景多。水上森林和垛田,近年来更是名声大噪。这些景点我当然去过,但也没有反复流连。兴化对我来说是一座城,它的北边散落着我少年的乐园,徐扬、安丰和戴窑,戴窑更是我的故乡。
很多次,有人问我,家乡对你的写作起到了什么作用,或者类似的话。我从前没怎么思考过这种问题,怎么写出更好的作品才是我的问题。现在我得说,兴化的水土、风物、习俗,深刻地影响了我作品的气质。天性和家庭氛围无疑是决定性的,但是兴化有个特别的风气,那就是,那里的人,无论农民、手艺人还是单位职员,对断文识字的人,总是比较尊重,甚至会高看一眼,这就是所谓文脉传承。家乡的人,对我写家乡,似乎有一种固执的期待,这可以理解。我其实也写了不少,长篇小说《白驹》,写的就是我的家族故事,当然也是兴化的故事。据说有人不满意:为什么叫“白驹”,“白驹”不是盐城市的地方吗?为啥书名要给盐城?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白驹与施耐庵有关,在小说故事发生的年代,白驹还属于兴化,我忽视了现在的归属问题,“白驹过隙”这个词又把我带偏了。我固执地坚持,写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写好,话虽如此,我的新长篇《万川归》,其主要场景还是准确地安排在兴化了。兴化在这本小说里叫“楚水”,小镇“万窑”可以看作戴窑,也可以看成安丰。万窑砖窑上的八角丁(一种植物种子)戳破了主人公万风和顽皮的脚,轮窑里雄浑的热浪帮他烤干了落水的裤脚……一个写作的人,能做的,也就是在作品里复活它们了。
我是在对逝去的时光表达情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