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12期|李汉荣:不舍【上】
一只竹篮
家里那个竹篮,是我从一位老农那里买回的,他说他家后山有一片竹林,农闲时就砍些竹子编些篮篮筐筐,进城卖点钱补贴家用。现在厨房用具大都是塑料或不锈钢制品,结实、光亮、耐用,但我不怎么喜欢。在我看来,化工气息和钢铁气息是最乏味的气息。看看房间,就知道化学和钢铁已经包揽了我们的全部生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只是尽可能在生活中保留一些传统的、带着农耕气息的用具。那些草木做成的用具,拿在手里,有一种柔和、质朴、忠厚、亲切的感觉,因为它们是有根的,有机的,是有生命气息的。有时看一眼,它就把人带回到土地的面前,带回到我们曾经生长过的地方。比如说每次看见那块柳木菜板,就想起故乡那杨柳依依的小河;握起那洗碗的丝瓜瓤子,就恍惚看见老家门前丝瓜架上那金黄的丝瓜花,听见采蜜的蜂嗡嗡的声音,看见月光从花叶缝隙漏下来,正好停在架下纳凉的父亲的光膀子上;捧起那个竹篮子,眼前就有竹影摇曳,就忆起竹林里吹出的甜丝丝的风,若是个文人,还会记起“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等诗句。而面对化工和钢铁制品,你的想象是停滞的,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想象。你总不能面对一个不锈钢锅,想象炼钢炉里的熊熊烈焰,想象被掏空的千疮百孔的矿山;你也不会对着那个煤气罐,去想象与它形状相似的地对空精确制导导弹……
对那些农耕时代的用具,留恋归留恋,但胳膊拗不过大腿,不得不归附化工和钢铁大势,多年下来,我家也仅保留了极有限的几样“老东西”:吃饭用的木筷子、切菜用的柳木菜板、洗碗用的丝瓜瓤子,再就是这只洗菜用的竹篮子。它们像农耕时代的前朝遗老,保持着昔年的衣冠风骨,怀着对前朝往事的眷念,不情愿地被时间卷入完全陌生的生活,既不能彻底隐身而退,又不能完全融入当世,只好在化学和钢铁的强势统治下,谋个无关紧要的闲职,形单影只地过着半隐半显的尴尬日子。看见它们,就像在光鲜的时尚人群里瞥见穿着老式衣服的二三老者,让人感叹时光流逝之快,山河已不可复识。
我家这个竹篮子,买来用了一年多时间,多是洗菜用。水浸泡久了,篾片开始朽断,又将就用了一段时间,直到中间部分也朽空,实在无法盛东西了。放到过去的农家,竹木器具朽了,就当柴烧,可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体现了感人的草木品格。那是土灶年月,现代的厨房无法这样做,竹木也就难以善终。随便往垃圾堆一扔了事,于我是万万不忍,在我眼里,这竹篮即使烂了、朽了,也不是垃圾,它是故去的、值得尊敬的竹子。又不能烧,无法让它在烈火里涅槃或永生;又不愿扔,不愿用垃圾之名污蔑它清白的一生;又不能将其当文物珍藏起来。怎么办呢?为难许久,还是十分不情愿地将它割舍了,只能尽量为它选个安静一点、干净一点的地方,让它有尊严地“作古”。选来选去,最后,在小区绿化带的一个小竹林里,我将它放了进去。对此结局,我倒略觉欣慰:在水泥钢筋的包围下,还能有一小片泥土,在其最后的日子,与自己的竹子兄弟在一起度过,对于一个即将作古的竹篮,这也算是幸运的了。
每过一段时间,我就去到小竹林边看看我的那个破竹篮。撩开竹叶,我看见它还是我放进去时的样子,像在等待着要将什么盛满,等待着我把洗净的青菜放进去。有个晚上散步到了小竹林边,拨开叶子,我看见残破的竹篮里,竟盛着半篮月光,此时,楼顶的月亮正把一捧捧皎洁,顺着竹林的缝隙洒下来,我的竹篮,正一点点地把这珍贵的月光收集起来。
昨天下午散步,我又撩开竹叶,看望了我的竹篮,它更破了,快散架了,若遇连日阴雨,怕是要完全朽掉,化成泥土了。
不过,它现在还保持着竹篮的轮廓。我看它看了好几分钟,走开了,忍不住又返回去再看了一会儿。
每次看它,都仿佛是看最后一眼。我感到,它是那样孤独,那样寂寞,那样凄凉。
一个器物,或一个生命,到了最后,都是这样。
柳木菜板
这个柳木菜板是父母留给我们的。
故乡漾河边有大片大片的柳林,林子里有许多老柳树。其中靠近田边的那棵,童年时我就认识它,它也认识我,它认识我的光脚丫子和小胳膊,我熟悉它身上哪儿有个鸟窝,哪儿有个虫眼,哪儿有一处刀痕。我同情它受过的疼痛,也羡慕它的好脾气,羡慕它春天里绿茵茵香喷喷的好头发。我一次次爬上它的树杈,也并不为什么,只是想站在高处,眺望一下河流和村庄,眺望一下田野里劳作的乡亲,吼几句不成调子的歌,大声嚷几句没什么意思的话,比如:春天你好,云娃你在哪儿,鸟儿你们往哪儿飞呀,河流你见过海吗,快看我长高了……诸如此类,然后,刺溜几下溜下来,返回到地面,返回清贫朴素却也不乏快乐的单纯的生活。
后来村里分田,这棵老柳树紧挨着我家的田坎,也就归了我家。可是,树荫遮阳,妨碍庄稼生长,又因上了年岁,树皮剥落,枯枝渐多,已呈衰败之象。我爹就把老柳树砍了。砍树前,爹爹在树下点了香,跪拜叩头,请地母宽恕,请老树原谅。爹朴实厚道,人很灵性,又重感情,对人,对天地山川草木生灵,都视同父母亲人,深怀着感念和亲情。在面对老树跪拜忏悔的时候,爹竟流下了泪水。然后,他才不情愿地、愧疚地举起了那沉重的斧头。
这个菜板,就是老柳树的一部分。当时,爹用老树身板做了几个菜板,爹妈用一个,其余送儿女用,我住在外地城市,爹妈也给我留了一个。
后来,爹妈相继去世,也没留下什么遗产和遗物。这柳木菜板,就成了他们留给我最后的纪念,也成了故乡留给我的影子和念想。
菜板上的小孔,就是柳树身上的虫眼,它往昔的经历,它有过的痛和痒,竟成了它的眼睛,也是故乡的眼睛。每天,每时,故乡都在用这些深沉的眼睛,固执地看着我,看着我的生活。
菜板上一圈圈的年轮,一行行的木纹,保存着漾河温柔的波浪,收藏着故土的风雨和呼吸,说不定,我童年时坐在树杈上说的那些话和我身体的气息,也被珍藏在那些细密的木纹里。
就这样,在柳木菜板上,我切菜,切藕,切葱,切姜,偶尔也切肉,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在故乡温润的年轮上,我听见了一声声方言的叮咛。
我切的土豆丝最见水平,均匀而细腻,木讷的土豆,在我手里渐渐变成闪光的金丝。就这样,在纷乱甚或显得混沌的日子里,在窄逼的厨房中,在故乡眼睛的注视下,我有了平和的心境,我尽量把内心整理得均匀而有光泽。
而当切肉、处理鱼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当年向老柳树跪拜忏悔的情景,我也在内心感激着自然的养育和生灵的牺牲。我手持菜刀看起来与屠夫无异,但我心里却起伏着一种复杂的感情,生活的过程就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和心安理得,而是伴随着反省、不安、不忍和一种隐隐的痛感。而菜板上切割的程序,就加入了对山川草木和万物生灵的感念和缅怀。我当然是在做饭和吃饭,并且不拒绝营养和美味,但同时,在做饭和吃饭的时候,我也在咀嚼和反刍着其间蕴含着的更多的滋味。
菜板越来越薄,越来越瘦了,在它憨厚柔韧的身上,留下了密集的刀痕,那都是它隐忍的伤痕。看着这重重叠叠的伤痕,我这才意识到,我一次次切割着食物,切割着生活,我对生活的坚持和爱,其实也是以一种看似热爱的方式,一遍遍地让日渐瘦弱的土地和故乡,不停地受伤。
面对菜板,我时常问自己:你天天吃饭,时时消费,多少粮食在你这里魂飞魄散?多少生灵在你这里粉身碎骨?多少绿叶在你这里香消玉殒?而你对土地、对故乡做了什么?不用思量,我很愧疚,除了靠土地的供养,对故乡的依靠,向生灵的索取,我实在没做什么,我不曾给她混浊的河湾送去一勺清流,不曾给她板结的记忆送去一点春墒,不曾给她荒芜的院落送去一声问候,也不曾为她即将失传的歌谣续写几句新词。要说我做了什么,那就是在远离土地、远离故乡的地方,直接或间接地仍在贪婪地吮吸着土地的营养和故乡所剩不多的乳汁,因此,我生活着追逐着甚至跳跃着幸福着,其实也就是在有意无意地,让土地和故乡继续受伤,继续受苦。
这时,我刚刚举起的已经习惯于在菜板上切割的菜刀,忽然羞愧地迟疑起来,终于停了下来,停顿在窗外匆忙飞过的几声鸟叫里。那鸟叫,是好久没有听见过的故乡常见的那种斑鸠的叫声,是我的父母生前最欢喜听的那种鸟的叫声,也是我小时候经常在河边的柳林里,在老家的屋顶上,听见的那种抑扬顿挫好像是背诵农谚又像是朗诵古诗的好听的声音。它匆忙地飞过去了,在匆忙地传给我一个远方的口信后,就头也不回地飞远了。
我不能再在这越来越薄越来越瘦的柳木菜板上切割和砍剁了,我一次一次切割和砍剁的,是越来越薄越来越瘦的故乡的影子啊。
这仅存的故土的年轮,实在禁不起继续砍剁,而我,也不忍心再砍剁下去了。
因为再砍剁下去,有关故乡的记忆,我将全部失去,变得一无所有。
就这样,故乡留给我的一个柳木菜板,终于成为我记忆的图腾。
我把它郑重地挂在书房中间,望一眼,我就想起了父母,看见了故乡,看见了土地。
我思量着,对土地、对故乡,我应该好好地用心去做点什么。
桐子树与李商隐的西窗烛
生于丘陵坡地,枝丫向四周均匀伸展,树冠呈圆形,一派雍容气象。桐子树农历二月开花,民间把二月倒春寒称为“冻桐子花”,可见此树生于忧患。生于忧患,就不会死于安乐,秋来就是满树桐果。桐果可榨成桐油,我记得可作灯油,不知道它别的用途。我想古人照明用的油灯,大约就是桐油灯吧。灯下读书,灯下静坐,灯下猜拳,灯下吟诗,灯下弹琴……一灯如豆,那微弱的光亮,迷蒙的身影,使数千年历史笼罩着一层温暖的情调和动人的幽暗。剪去灯花,把灯拨亮一些,灯盏里的油,总是慢慢地消耗,时光也慢慢地移动着。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每读李商隐这首诗,思绪就有些温润潮湿。这就是诗的魅力、雨的魅力,还有那西窗烛的魅力。千年前的那场雨,至今仍在下着,斜斜地飘进我们干燥的夜晚;而那灯烛仍在我的想象里微弱地燃着,随着风起伏摆动,似乎只要风再大一点,烛光就灭了,但烛光终于没有熄灭,盏里的桐油再添上一些,守夜的人继续等待,等待与那雨中的归人,一齐面对时光的灰烬,一齐聆听梦中的雨声。
灯盏里古铜色的桐油,烛照了那些相思的夜晚。在缓缓飘动的灯影里,我恍然看见了那忧郁、深情的眼神—— 一个人那么真挚地为爱情和友谊牵念着和忧郁着,他存在的地方,就是苍茫天地的中心。而在这小小中心里,灯熬着桐油,心熬着血,血浸染着思念,思念凝结成诗句。
如今,我们不再需要那古老的油灯了,孤寂的滴滴渗入心中的夜雨已不再落入我们的夜晚。商业的灯光与霓虹装饰着生存的天空。我们几乎没有见过灯花是什么样子,若把剪灯花的故事讲给孩子们,他们会觉得像神话一样不好理解。在现代,炽燃的灯火把夜晚照成嘈杂的白昼,没有记忆,没有等待,没有深情,没有思念,没有诗……只有空洞的影子追逐着影子的空洞,商业的魔术师导演出一部又一部消费的连续剧,古老的银河断流在金融大厦的上空,北斗和月光退出了视野,在一览无余的商业的伪白昼,我们关闭了仰望的视线,关闭了对辽阔宇宙的想象,关闭了对远方的思念,关闭了深挚的内心沧海。我们忙着攀缘不断刷新的财富指数,忙着追踪不停疯长的消费纪录,在资本的太阳的暴晒下,自沉于物质主义池塘,我们似乎如此安于内心的贫乏和昏暗。
而桐子树,这古老的植物,这曾经照亮爱情、照亮诗、温暖诗人额头的忠厚植物,仍在山野坡地寂寞生长着,像古代那样生长着。到了秋天,它仍然结出满树的果子,虽然再没有一粒果子会变成灯光,去照亮一行诗。桐子树生长在人的外面,大自然生长在人的外面。在太阳落山以后,山上的桐子树看见的,仍是古时候的夜晚。它看见纪元前的浩瀚天河,丝毫也没有干涸,而李商隐细数过的那些忠贞的远古的星星,一颗也没有走失……
【李汉荣,1958年生,陕西勉县人。诗人、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汉中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诗集《驶向星空》《母亲》《想象李白》,散文集《与天地精神往来》《李汉荣散文选集》等。散文《山中访友》《外婆的手纹》《与天地精神往来》,诗歌《生日》等入选中学语文教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