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2025年第6期|秦兴川:又见炊烟(长篇小说 节选)

秦兴川,1968年生,中学教师。在各种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现居重庆。
导 读
地处明月山深处的兴河镇,在城镇化进程中,成了小城镇建设的示范镇。返乡干部冯奎任兴河镇代理镇长,感受到了影响兴河镇发展的诸多现实问题。以镇长冯奎、第一书记蓝娟为代表的农村基层干部,积极践行“两山”论,发展特色农业,保护地方文化,创建和美乡村,让兴河镇山村面貌及乡民精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又见炊烟
秦兴川
第一章 惊蛰
1
山里的季节最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立春之后,一连几天的响晴,白花花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明月山的沟沟岭岭,兴河场的人以为,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温暖的春天马上就会到来。然而,一阵扯着哨音的寒风,从山外扫来,还带着淅淅沥沥的细雨,才让人意识到,山里就是山里,料峭的春寒还远没有过去,真正的春回大地仍需时日,而且还得耐心等待。
时值惊蛰,早上七点不到,天还没亮透,街道上已经人来人往了。这天是赶集日,山里人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兴河场九沟十八岭的山民们,不愿放弃任何一个赶场的日子,早早地把山里的姜黄、山药、冬笋、葛根粉、连翘、松茸、野猪肉装进背篓里,从四面八方朝兴河场赶来。他们所背来的,大多是去年的存货,卖不卖得了还两说,关键是,去晚了,连个摊位都挤不到。
冯奎刚在镇政府旁边的“好地方”面店里坐下来,准备吃碗牛肉面的时候,突然听见十字街方向,传来一阵密集的爆竹声,偶尔还夹杂着沉重的礼炮响。那声音响彻云霄,震耳欲聋,经久不息,好像整个山川大地,憋闷了一肚子的怨气,终于弄出了一声声呐喊;又像是压抑太久的老天爷,好不容易放出了一个响亮的臭屁,炸出满世界的轰响来。
冯奎扯着嗓子问端面过来的老板娘:“是哪个搞这么大的阵仗?讨婆娘嗦?”
老板娘花二嫂放下碗,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汤水,笑扯扯地说:“冯镇长,几天没回家了,听到火炮响就想婆娘了?”
冯奎也笑了:“不是讨婆娘,哪搞这样大的阵仗?”
花二嫂大声武气地回答:“今天是个好日子,好耍得很,上街的‘八仙居’和下街的‘金鑫’农贸市场同时开张,他们都以十字街为中心,向上街和下街同时放火炮,两个老板在比高低,看哪个能把兴河场炸出花来。狗日的房产老板就是有银子,比赛着烧钱耍。嗨,这么大的阵仗,你镇长大人还不知道呀?”
花二嫂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偏了嘴,用围裙擦着手,红着脸钻进厨房里去了。
刚代理了三天镇长的冯奎,确实不知道兴河场最大的两家房地产公司,同时建了农贸市场,并且在今天同时开张,正想打个电话问一下,没想到,电话却响了。
电话是党政办代理主任蓝娟打来的。蓝娟说十字街打群架了,是“金鑫”和“八仙居”两家房地产公司保安,为了争抢顾客,把人打了。又说,其他领导还没上班,只得给他打电话。
冯奎忙放下碗筷,给派出所所长张发子挂了个电话,急急忙忙向十字街走去。
城镇化以后,兴河场就有了模样。十字街是兴河场的中心,也是兴河场最繁华、最集中、最拥挤的地方,相当于北京城的王府井、上海市的南京路。
平山县是西南地区有名的劳务输出大县,地处平山县西北山区的兴河镇,更是劳务输出的大镇,大多数成年男女,把妻儿一丢,就加入了沿海城市务工大军,像候鸟一样,不到过大年的时候,山里难得看到他们的身影,新年还没有过完,铺盖一卷,又三五一群地飞到远方的大城市里去了。
赶场的大多是山里的村妇,她们穿上压箱底的衣服,在脸上胡乱地抹几把雪花膏,背着背篓,带着满身的清香,三三两两地走在兴河场上。山里的女人难得凑到一起赶回乡场,她们答应过长年在外打工的那些“砍脑壳”的,要在开春前后,买几刀土黄纸、香烛,给他们的祖宗上上坟,保佑她们的男人们在外面挣大钱。
那些“砍脑壳”的,隔三岔五地打来电话,电话里牛皮哄哄:香烛要买那种一人高的,黄纸要那种手工的,火炮嘛,挑最大的拿!不要舍不得那几个小钱,列祖列宗们高兴了,还愁你老公挣不回那几个钱?男人们在电话那头大声武气,好像外地满地都是金子银子,随便弯个腰,就能拾到一大堆。交代了祖宗的事后,又问了儿女考试的成绩、爹娘的身体状况,就木木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女人在电话这头等了很久很久,也没等到她们想要听的那句话来。
一路上,年轻的媳妇们都打打闹闹,把对丈夫的那点意思消融在对别的姐妹的打闹中。到了街上,筹办好了上坟礼物,又把眼睛往两边的小摊上瞧,生怕错过了那些好闻的香水和五颜六色的衣裳。
满街满巷都是人。背篓、箩筐、挑山担、平板车、自行车、摩托车,挤得满满的一大街。冯奎穿插在满是背篓和箩筐的大街上。
街道两旁摆满了货物,牙膏牙刷、锅碗瓢盆、衣裤鞋袜、油盐酱醋、鸡鸭鱼鹅……应有尽有,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大街上人头攒动,到处弥漫着硫黄味儿。鞭炮爆炸后留下的红纸屑,像断了翅膀的蝴蝶,随着人们的脚步到处翻飞。还有推着三轮车的小商小贩系着油腻腻的围裙,声嘶力竭地推销油饼、清明粑。街道两旁的电器老板,紧盯着洪水般的人流,高声传达电器大降价的信息。
冯奎老远就看见十字街转盘处围了一大群人,一眼就认出领头的那人是“天五爪”。“天五爪”穿着深灰色制服,提着警棍,戴着印有“八仙居安保”字样的袖套。
二十多年前,冯奎在兴河场镇中学读初中的时候,就知道“天五爪”是兴河场一带的狠角色,经常躲在暗处,敲诈学生的零用钱;成年后,翻寡妇的院墙,刨邻居家的祖坟,天不怕地不怕,是个坏事做尽、烂事做绝的混混。当地人可怜他是孤儿,也不跟他计较,因本地有句俗语“木匠不做齐头料,屠夫不杀五爪猪”,就给他取了诨名“天五爪”。
只是二十多年不见,“天五爪”的背有些驼了,头发里也夹杂了些灰白,深陷的眼珠更深了。几个同样戴着“八仙居安保”袖套、提着仿制警棍的小青年围在“天五爪”的周围。另外七八个穿着黄色制服的,估计是“金鑫”房地产开发公司的保安了。
人群中间的地上,斜躺着上街开豆腐店的“蒋豆腐”。蒋豆腐装豆腐的三轮车歪倒在一旁,鲜嫩的豆腐洒得满地都是,上面留着踩踏过的鞋印,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几只花脚蚊子,不时地在白花花细碎的豆腐上盘旋。蒋豆腐满脸血迹,双手抱着一条腿,脚上还冒着血,脸抽搐着,嘴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叫唤声。“天五爪”一手叉着腰,一手提着警棍,气势汹汹指着蒋豆腐,破口大骂,那样子像要把蒋豆腐抽筋剥皮,再一口吞掉似的。穿黄色制服的几位保安显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围着“八仙居”那几位理论。双方保安都脸红脖子粗,指指戳戳,唾沫横飞,那样子像是借出五斗米,还回一箩糠似的,气焰嚣张得很!
人群看见新来的镇长,赶快闪开一条路。
冯奎径直走向蒋豆腐,蹲下身子查看蒋豆腐的伤势。
“天五爪”的气焰有所收敛,把挥舞着的警棍收回,来回地敲打着自己的手掌,闪着腿,斜着眼睛望着冯奎,一副不屑的样子。
冯奎拨开蒋豆腐捂着腿的手,见腿上有几处乌青的痕迹,脚踝上正冒着血,脸上没有被打的伤痕,看情形脸上的血迹是用手擦上去的。
蒋豆腐一看是新来的镇长,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拉着冯奎的手:“镇长、镇长,不得了,没王法了,老子卖豆腐又没有惹他几爷子,莫名其妙就把老子打了,你要给老子做主哟,哎哟,哎哟……”
“天五爪”望着蒋豆腐,闪着腿,咬着牙笑了:“你也不晓得甘蔗哪节是头头,哪节是尖尖,还要给镇长当‘老子’,老子还想给你一棒。”
冯奎瞪了“天五爪”一眼,“天五爪”立马收敛了笑容。
“金鑫”的几个保安眼睛也冒着火,都附和着说,几个人无法无天,横行霸道惯了,没王法了!
“天五爪”一下子火了,跳起脚朝“金鑫”保安吼:“蒋豆腐不懂事,你们几个也不懂事?看今天有哪个敢站出来,老子弄死他!”说罢就要抡起警棍扑向穿黄制服的保安。
冯奎猛地站起来,双手叉腰,瞪圆了眼睛,雷霆般地吼道:“看哪个敢动手!翻天了?没王法了?”
“天五爪”一下子像消了气的皮球,讪讪地说:“哎呀,冯镇长,我没说你!”
这时,警车呜儿呜儿地开过来了,兴河镇派出所所长张发子气冲冲地从车上下来,冲着人群大声吼道:“闪开,闪开,有个什么看头!”
人群迅速闪出一条道路,张发子看见冯奎在这儿,气焰立即收敛了一半。
冯奎打电话叫镇卫生院马上出车到十字街接人医伤,又叫张发子把“天五爪”和“金鑫”那两群人带回派出所,把情况问清楚,再向他汇报。
离开十字街的时候,冯奎在人堆中看见副镇长陈文的影子闪了一下,好像穿得还很周正。
2
回到兴河镇政府大楼镇长办公室,冯奎打电话叫办公室主任蓝娟过来一下。
不一会儿,楼道上就响起了咔嚓咔嚓高跟鞋撞击地板砖的响声,人还没进屋,脆生生的声音就飘了过来:“冯镇长,有啥事?”
冯奎倒了一杯水,看一眼扎着马尾辫、身材高挑、丹凤眼、皮肤显黑的姑娘,示意她坐下,皱着眉头问:“小蓝,怎么两个农贸市场同一天开张?屁大的一个兴河场用得着两个农贸市场吗?”
蓝娟一怔,知道这位上任不久的领导,对“八仙居”与“金鑫”两个在兴河场能呼风唤雨的房地产开发商,抢建农贸市场一事还一无所知,看来,刚调任县国土资源兼城建局局长的前任镇长伍明,没把这件事对他的后任作交代。见冯镇长急切的样子,蓝娟坐下来,端起水杯,把她所知道的情况细细地讲给冯奎听。
“兴河场逢三、六、九号赶集,原先没有固定的农贸市场,每逢赶场天,人山人海的乡民都拥挤在中街的十字街做买卖,卖菜卖油,卖米卖面,卖鸡卖鸭,把不到百米的十字街挤得水泄不通。兴河街是318国道必经之路,来来往往的车辆又多,于是‘十字街’赶集成了大问题,经常出现车祸,曾有一年发生15起车祸、死亡12人的事故记录……”
冯奎打断蓝娟,说:“我是本地人,这些我都知道……”
蓝娟急忙说:“冯镇长,我知道您是本地人,还是我们雨仙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呢,您肯定还知道现在的匡县长、原来的匡镇长在兴河场掀起的集镇热潮,把一个小小的山中乡场,建设成为平山县明星场镇。”
冯奎说:“谁不知道?全县人民都知道!”
蓝娟说:“但您不一定知道现在的伍局长、原来的伍镇长,不花政府一分钱,同时建成两个漂亮的农贸市场。”
“不花一分钱?”冯奎诧异地看了看眼前这位胆大的姑娘,“天上掉下来的?”
蓝娟笑了:“那倒不是,是本地两大房产老板奉献的!”
冯奎诧异了:“房产老板献爱心,回报社会?”
蓝娟说:“那也不是,是为了自己的房子卖更多的钱。”
蓝娟接着说,虽然匡县长在兴河场轰轰烈烈地搞起了集镇建设,把山里的农民吸引到了场镇,但一直没有解决买菜难的问题,后任的几任镇长也一股劲儿地修房子,场镇越建越大,居民越来越多,但菜摊肉摊还摆在318国道两旁,老百姓对此意见很大,到了伍明这届政府,下决心解决这个问题,为此专门向县里打了报告。
冯奎问:“县政府同意了吗?”
蓝娟笑着说:“当然同意了,还拨了专款,兴河人都说,是沾了匡县长的光。”
冯奎说:“匡县长对兴河的建设肯定很重视。”
蓝娟说:“那当然,兴河场的人都说,没有匡县长,就没有兴河的今天,他们也不知还要在山里爬多少年的坡坡坎坎。但伍镇长却没有用这笔专款建农贸市场。”
冯奎惊异地问:“那怎么建的?”
蓝娟说,镇长伍明有意把修建农贸市场的消息透出去,说建农贸市场只划土地不拨资金,还要按设计图纸把市场建好。消息一出,犹如石沉大海,全镇干部包括病休在家的镇党委书记李龙义,都劝伍镇长改改口,说哪个吃饱撑的来做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伍镇长还是一直稳起,没有松口。果然,沉默了一个月,下街的“金鑫”房地产老板黄金鑫主动上门来,声明不花政府一分钱,只要政府在下街“金鑫”的正街划一块地就行,无偿给全镇老百姓提供一个现代化的农贸市场,为繁荣当地经济作贡献。伍镇长很满意,当场就与“金鑫”房地产开发公司签了合同。没想到在上街搞房地产开发的“八仙居”老板罗疤子,也连夜找上门来,死皮赖脸地围着伍镇长转,非要用相同的条件,在上街靠“八仙居”房产的地方建一个现代化的农贸市场,也要为当地经济发展作贡献。也不知伍镇长答应没答应,反正两家房产公司比赛着建修农贸市场,本来“金鑫”提前建好,准备开张剪彩,没想到“八仙居”听到了消息,匆匆完工,匆匆剪彩,两家公司竟然在同一天开了张,同一天剪了彩,这样兴河场就热闹了!
蓝娟说到热闹处,眼睛亮晶晶的、脸蛋儿红彤彤的,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按理说兴河镇这么大的形象工程,剪彩也应该请政府领导壮壮门面,但办公室一直没有接到邀请,冯镇长,您接到邀请没?”
冯奎没有回答蓝娟的问题,三天前,他跟伍明交接的时候没听他说起过,到任后,也没听到分管国土的副镇长陈文汇报过。他倒不是关心请不请领导剪彩的问题,人家伍明镇长出的力,凭什么请你新来的镇长露脸?要请也只请原来的伍镇长现在的伍局长,只是跳开镇政府请县局领导,人家也未必肯赏脸,他不想把这层纸给蓝娟捅破。只是他不明白,谁愿当冤大头,自个赔钱赚吆喝?冯奎把自己的疑问对蓝娟说了。
蓝娟一听便知道,这位新来的镇长,对房地产开发的一些门道不一定摸清楚了,自己有必要给他提个醒,于是莞尔一笑:“人家钱倒不一定赔了,但吆喝一定赚足了。冯镇长,您应该知道兴河镇是市里小城镇建设的示范镇吧。”
冯奎说:“我当然知道,全县的人都知道。”
“那就应该知道,兴河场最火的是什么?”
“房地产嘛!听说房价跟县城有一比了。”冯奎脱口而出,“只是不明白,这跟抢建农贸市场有什么关系?”
“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建农贸市场就是赚吆喝嘛!”
“赚吆喝?”冯奎还是不明白。
蓝娟说:“乡场上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莫过于农贸市场,就相当于大城市的中心广场,人来人往有人气,一有人气,他们的房子就好卖。兴河场今年房价比去年涨了五六百元,如果人气一提升,再涨个四五百,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修农贸市场那几个钱不早就赚回来了?”
冯奎一脸尴尬,自己一直跟文字打交道,对土地市场还是个门外汉,怎么能担当得起小城镇建设示范镇经济发展的重担?更何况自己还是兴河人!但他不得不为两家房产公司老板的气魄和眼光所折服。
冯奎问:“你说的罗疤子,是不是老街的疤哥?”
蓝娟问:“就是他,您不知道?”
还有一点二十年前的印象,冯奎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大块头、鼓眼珠、小胡子、一条蚯蚓样的疤从左到右地划过脸部,据说是打架留下的印记。他时常左手牵一条大黑狗,右手把玩着两颗硕大的石珠,大摇大摆地从街上走过,样子挺吓人。那时,冯奎还是初中生,远远看见疤哥走来,就会有魂飞魄散的感觉。
蓝娟说:“就是二十几年前兴河场有名的大哥大,混社会的杂二哥。听说年轻时候上少林寺当过和尚,收了一帮子的难兄难弟,十处打锣九处响,兴河场哪里有水响哪里就有他罗疤子嘛!”
冯奎点了点头:“听说过的。”
蓝娟继续说:“前几年兴河场房地产开发搞得火热,罗疤子就立马扯起竿子成立公司,叫‘八仙居’房地产开发公司,听说里面的股东都是各显神通的神仙,在兴河场上街变魔术般地修建起几大片楼房来,不到几年就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
冯奎说:“改邪归正搞企业,可以嘛!”
蓝娟冲口而出:“可以个屁!兴河镇哪个不晓得,人家有来头嘛,他罗疤子背膀子不硬,拿得到那些地?”
冯奎诧异地看了一眼兴致勃勃的蓝娟,两汪湖水般的眼睛里波光粼粼,没想到“屁”这么粗俗这么随意的词语,竟然从这么个妙龄的女子的嘴里吐出来,看来,农村果然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再矜持的人儿也会磨出棱角。他笑着问道:“他背膀子有多硬?”
蓝娟说:“我也不知道有多硬,人家叫‘八仙居’嘛,肯定是各路神仙了。”
“那上面拨的专款呢?”
蓝娟又喝了一口水,端坐了身子回答说:“伍镇长用县上拨的资金改造了街边的路灯,又在街道河道上安装了石栏杆,算是为全镇做了一件大好事。现在,每到夜幕降临,兴河场上上下下照得亮晃晃的,彻底结束了兴河场河道无栏杆、街道无路灯的历史。群众对伍镇长不收市民一分钱,就把整个兴河搞得亮亮堂堂大加赞赏,这件被称作‘兴河光彩工程’的形象工程,被县里列为去年‘十大民心工程’之一,曾当作县里典型宣传,兴河镇也就如愿评上市里的‘小城镇建设示范镇’。伍镇长也就披金挂彩,春风得意地坐上了县国土资源局兼城建局局长的宝座。”
冯奎当然知道兴河镇评上市“小城镇建设示范镇”,不只是因为伍明的“光彩工程”,没有匡县长及前几任镇长打基础,兴河场还是大山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偏远小乡场。
冯奎问蓝娟,罗疤子跟镇里签了修建农贸市场的合同没有。
蓝娟莞尔一笑:“我只晓得上街的‘八仙居’跟下街的‘金鑫’两家房产开发商打得火热,至于罗疤子跟伍镇长签没签合同,冯镇长都不知道,我一个小虾米怎能知道?”
“谁知道这个事儿?”
“分管村建的副镇长陈文。”
冯奎看着眼前这位亭亭玉立、心直口快的姑娘,突然问道:“小蓝,听说你是派驻在雨仙坪的第一书记,怎么在政府做起了办公室工作了?”
蓝娟一下收敛了笑容,说:“我得听领导安排嘛,再说,雨仙坪那地方能住人吗?天天都在轰轰地放炮,到处都是飞沙走石的,冯镇长,您是雨仙坪那地方的人,您是知道的。”
雨仙坪盛产石膏石,一下子冒出了大大小小的几十个石膏矿,也是近十年的事,兴河镇之所以能成为市“小城镇建设示范镇”,很大原因是雨仙村石膏粉和龙泉村红泥砖两大支柱产业。两大支柱产业还是匡大富县长在兴河做镇长时搞起来的,听说当时费了很大的劲儿。现在,平山县政府从老城迁往新城,正在轰轰烈烈地搞建设,所用的红砖和石膏,大多来自兴河,当地的许多村民就是靠这两大产业,才走上了致富的道路,兴河场老百姓把匡县长当作恩人,也是缘于此。这些,冯奎早有耳闻。
冯奎问:“小蓝,你也是雨仙坪的人吧,学的还是旅游专业,听说你是自愿申请到雨仙坪做第一书记的吧。”
蓝娟惊乍起来:“冯镇长,您连这个都知道!我是雨仙山的,老家在蟠龙洞旁的蓝家院子,离雨仙坪两三里路。”
冯奎笑着说:“看来我们是真正的老乡呀,雨仙山真是个好地方啊,不但山美水美,连走出的姑娘都是水灵灵的!你下派前所在的县旅游局,现任局长邓芳菲是我的同学。”
“同学?您跟芳菲姐是同学?”
“我俩不仅是高中同学,还是大学同学呢,读一个专业的。”
“中文?”蓝娟惊乍乍地,端着水杯仔细地打量自己的老乡,“局里人都八卦,说芳菲姐在大学里有一名红颜知己,莫非就是您?”
冯奎心里一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笑了:“你看我是‘红颜’吗?黑脸差不多,我倒是想问问你,怎么想到回雨仙坪去呢,又怎么到了政府呢?”
蓝娟尬了一下,随即脸红了,说:“我知道雨仙坪那一带是明清时代著名的古驿道,荔枝古道的必经之路,陆游、范成大还从那儿路过呢,那里潜藏着巨大的旅游资源,我学的是旅游专业,当然知道雨仙山的价值,没想到一下来,人家根本就不支持,这不,就调到镇办公室来给领导们端茶倒水了。”
兴河镇是远近闻名的小城镇建设示范镇,迎来送往不知有多少领导,有多少客人,用这样一位青春靓丽的少女来装点门面,该有多么的恰当,伍明确实精明。冯奎正想要问问老家雨仙坪的情况,手机却响了。电话是老婆杨柳的同事翁玲打来的,翁玲和杨柳是平山一中的高中教师,在同一个教研组,又是他和杨柳的媒人。冯奎不敢怠慢,赶紧接了。
“冯奎,你知道杨柳得病了吗?”翁玲直问。
冯奎愣了一下,杨柳一直有慢性胃炎,都是在乡下教书时,不按时吃饭造成的。不过也不打紧,发作的时候,吃几片快胃片就解决问题,杨柳也从未把它当个病。冯奎说:“翁老师,我知道,胃病嘛,都老毛病了,家里面有药!”
翁玲说:“怕没那么简单吧,杨柳近几天老是吃不下饭,我带她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县医院就这么个条件,最好去市医院做个检查。”
杨柳的胃病没少做检查,查来查去还是那么个结果。冯奎知道,杨柳的病不是在身上,而是在心上,十多年的夫妻了,他懂的。上个月,冯奎向杨柳透露,他将要到兴河镇代理镇长,杨柳一下子就黑了脸,上班前下班后都不理睬冯奎,默默地干着家务活,冯奎有意找她说话,她也绷着脸,转身就走,根本不给冯奎解释的机会。
冯奎知道,杨柳的心病来源于他的同学,县旅游局局长邓芳菲。
邓芳菲跟冯奎是高中和大学的同学,两人有过那么一段。两年前,邓芳菲从市旅游局挂职到县旅游局任副局长,冯奎代理兴河镇长前一个月,邓芳菲扶了正。兴河镇在荔枝古道上,旅游资源丰富,两人的接触肯定不会少。冯奎发现,杨柳两年前就有了心病,得知自己去了兴河镇后,心病更重了。所以,他没把翁玲说杨柳有病的事放在心上。
翁玲问:“听说你一连几天都没回家?”
冯奎说:“忙嘛,要值班,路又远,乡下工作就这么个状态。”
翁玲说:“怕是借口吧,跑到乡下躲清闲去了吧。再忙嘛,两口子的那点事儿也不能忙脱吧!”
冯奎迷惑了:“哪点事儿?”
“你是两三岁的小孩?都两三个月了,你是和尚呀!”
冯奎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蓝娟,脸上直发烧,直埋怨杨柳什么话都敢跟翁玲说。翁玲也是,什么话也敢说。
翁玲是梁辉的老婆,梁辉跟冯奎同一天进宣传部当记者,住同一间单身宿舍,跑同一条线新闻,关系铁得了不得,唯独在耍女朋友这方面,冯奎赶不上趟儿。梁辉见冯奎好些年不交女朋友,心里着急,就使劲动员翁玲给冯奎介绍对象。翁玲拿出教书的认真劲儿,一连给冯奎介绍了十几个女孩儿,都不成功,原因都在冯奎这边。两口子也不气馁,又拿出打上甘岭战役的那劲儿,非要攻下这个堡垒,正好赶上从乡中考进一中的杨柳,终于“凯旋”了。
冯奎觉得在电话里跟翁玲说不清楚,赶紧说:“回城再跟你解释。”
翁玲说:“解释什么,你还解释少了?要有诚心的话,赶紧回城,赶快带杨柳去市医院做一次全面检查。”
冯奎连连回答:“好!好!好!”
收了电话,冯奎看着蓝娟,说:“小蓝,你准备一下雨仙山那些有旅游价值的资料,过几天,你们邓局长要到雨仙坪古驿道走一走。”
蓝娟吃惊地看着冯奎,又惊乍乍地问:“可是……可是雨仙坪那地方乌烟瘴气的,有啥好走的?”
冯奎说:“你只管准备就行了。”
3
冯奎心中有事儿,中午饭就吃得少些,本想饭后在办公室小睡一会儿,却没有一点儿睡意。在机关待久了就有了午睡的烂习惯,平时,只要一放碗,眼皮就有些沉重,好像午饭里放了安眠药似的。冯奎曾夸张地对镇里的同事们说,他一放下碗筷,就得赶紧回办公室,稍微走得慢点的话就会睡在路上。同事们打趣说,这是睡的干部觉,机关同志养成的好习惯,哪像我们这些泥腿子,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烦得你想睡都睡不着。饭后,冯奎确实没有了午睡的感觉,他想起上午蓝娟说的话,打算到副镇长陈文那里了解一下建农贸市场的情况。
书记镇长办公室设在政府大楼的三楼,副镇长副书记办公室在二楼,镇里的领导不算什么领导,跟群众接触的机会多,群众到镇里反映情况,先找分管领导,实在解决不了,再找书记镇长,这里面的道道,冯奎懂。
冯奎走到二楼陈文办公室外,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呼哧呼哧的呼噜声,像一扇被风推动的破门。见门是虚掩着的,冯奎径直走了进去,看见宽大的办公桌前的皮转椅上,仰面躺着一粗壮汉子,用报纸盖着脸部,正呼呼大睡。汉子的一双脚搭在办公桌上,一双皱巴巴的皮鞋上沾满了黄泥巴,呼噜声像打雷。冯奎看那肥滚滚的身子不像瘦精精的陈文,心想,有谁这样放肆,敢大白天在副镇长的办公室仰面睡大觉?
冯奎走上前去,轻轻揭开报纸,想看看是何方神圣。一股刺鼻的酒味迎面冲来,冯奎本能地向后退了退。这才看清是镇政府对面的“胖儿酒楼”老板杨大国,俗名杨国儿,雨仙坪的村主任。杨国儿怎么大摇大摆地把镇政府当成了自己的家了?冯奎想问个明白。于是用手敲了敲办公桌,没想敲了几次也没把杨国儿叫醒。
冯奎火了,用拳头重重地擂了一下办公桌。
杨国儿才慢慢地把脚从办公桌上收下来,嘴里含混嘟哝道:“你个陈酒精,死……死到哪里去了,疤哥请……请你喝开张酒,你……都……不给面子……”睁开眼一看是冯奎,酒立刻醒了一大半,尴尬地站起来,红着脸说:“哦,是奎哥,哦……冯镇长,冯镇长,我还以为是陈镇长回来了,我都找他一上午了!”
冯奎想起早上陈文在十字街闪过的身影,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拾起掉在地上的《平山报》,对杨国儿说:“我也正在找陈镇长,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杨国儿忙转到办公桌前,从衣袋里掏出香烟,毕恭毕敬地给镇长敬上一根。冯奎不抽烟,用手挡了挡。杨国儿讪讪地把烟叼在嘴上,想了想,又从嘴上把烟取了下来,插了几次,才把烟装进烟盒里。杨国儿说:“我……我是来找陈镇长汇报工作的,等了一中午,也没见人影。电话也打不通,奎哥……哦,冯镇长,你……你也找他,那我到外面去找找。”说罢,就要往外走。
三天前,冯奎与各村干部见面时,杨国儿当着大家的面,老远张开双臂与冯奎拥抱,分明向大家表明他与新来的镇长特殊的关系。当时,冯奎还真没把杨国儿认出来,直感觉一座肉山向他压来,他本能地朝后退了几步,直愣愣地看着。杨国儿说:“奎哥,你不认识了?我是国儿呀,雨仙坪的国儿呀!”
旁边的干部连忙介绍说,这是雨仙坪的村主任杨大国。
冯奎的脑中闪现出一幅儿时的画面来,那个歪戴帽子斜穿衣的精瘦小子,时常鼻子下挂着两条长龙,随着鼻翼的一呼一吸,那两条长龙一长一短,眼看长的那条要掉在地下了,马上有一只灵巧的舌头,“嗖”的一声,将那鼻涕快速地卷入嘴中。小子的父亲是走街串巷卖假老鼠药的二流子,靠坑蒙拐骗混日子,家里穷得叮当响,老婆早就跟人跑了。二流子走街串巷混自己的日子,全然不顾家里饿得鼻涕长流的儿子,好在小子特别会来事儿,嘴巴甜得像抹了一层蜜,追着满村子的人爷爷奶奶公公婆婆叔叔婶婶亲亲热热地叫唤,唤得比自己的亲人还亲,还恰到好处地牵着爷爷奶奶走路,帮公公婆婆打狗,给叔叔婶婶递扇子,这没法不叫人怜爱,没法不叫人赏口饭,雨仙坪的人都叫他“金白嘴”。小时候,冯奎见小子实在可怜,常常把半旧的衣服给他穿,把好吃的饭菜悄悄地匀给他。没想到,二十几年不见,原来瘦精精的杨国儿,一下子竟胖得这个样子了,除眉眼还有些印象之外,原来那个倒吸鼻涕的小子模样全然不在了,好像没见面的这些年全长肉去了。
冯奎笑着说:“你哪里还是原来那个国儿哟,分明是个杨胖儿了嘛。”
其他的村干部也都笑了,说,他就是胖儿了嘛,人家开了“胖儿酒楼”呢。
见面会后,杨国儿非得要在“胖儿酒楼”给冯奎接风,冯奎却笑着拒绝了。
冯奎知道从杨国儿嘴里掏不出几句实话,也没有挽留的意思。杨国儿出门的时候,他注意到了杨国儿手里的烟是红鲜鲜的“华子”,一个村干部,抽上这么有档次的烟,看来,这小子混得真是不错。
下午,派出所所长张发子给冯奎打了电话,说,今天在“十字街”打架一事调查清楚了,是上街“八仙居”农贸市场和下街“金鑫”农贸市场的保安,为了争夺顾客引起的争端。蒋豆腐本来在上街有店铺,偏要推着一车豆腐到下街去凑热闹。“八仙居”房产开发公司的保安队长“天五爪”,带着一帮人堵在十字街,要上街做生意的都要到“八仙居”农贸市场去,说今天开张,不收管理费,还管茶管烟。蒋豆腐却站出来说,下街的“金鑫”农贸市场也不收管理费,今天也管茶管烟,说人家的农贸市场大些,热闹些。这就惹恼了“天五爪”一伙人,开始只是拉拉扯扯,把蒋豆腐的豆腐车推倒了,蒋豆腐不服管,加上“金鑫”的几位保安在旁边煽风点火,“天五爪”就打了蒋豆腐几棒。
张发子说,现在“金鑫”和“八仙居”各有七八人在派出所,怎么处理,请冯镇长指示。
冯奎皱了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打架斗殴扰乱公共秩序、破坏社会治安是你们派出所管的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那是你的事。关键是两边的保安胆敢在十字街抢顾客,想在哪里做生意全凭人家的自愿噻,居然还动手打了人,简直无法无天!他们的幕后指使者是谁?谁给他们撑的这么大的腰?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老板也不出个面,这还得了?”
张发子也沉默了一阵子,不咸不淡地回答:“我们也只能管得到直接动手打架和闹事的人,至于他们各自的老板,即使还有幕后指使者,我们也不便过问,我们不是太平洋的警察,管不了那么宽,冯镇长,你说是不是?”
冯奎听了这话,火一下子就蹿了上来:“你是吃这碗饭的,你不管哪个来管?他公司的职工犯了事,他老板还稳得起?喊他老板亲自来领人,不然,关他十天半月,总有个舅子会出面!”
张发子听出了镇长的脾气,才晓得新来的镇长不是个省油的灯,于是,在电话那头哼哼哈哈地答应。
冯奎缓了缓口气,问:“那警棍是怎么回事,要调查清楚!”
张发子说,“天五爪”已经交代了,说“八仙居”没料到“金鑫”农贸市场会提前开张,看见对方训练了市场保安,统一了制服,很有些气势,想压倒对方,但时间来不及了,就通过关系,到县城借到一批高仿警服警械,仓促上岗,本想壮壮门面,没想竟派上用场了,现在把他们的警棍全部收缴了。
冯奎一时竟也无话可说,人家连巡警服装和警棍都搞得出来,你说他有多大的后台?你还能把他怎样?于是问了问蒋豆腐的伤势。
张发子说:“蒋豆腐是属蝉的,干嚎得凶,其实只是腿骨有些裂,接起也很容易,并无大碍。”
冯奎提高了声音说:“骨头都裂了,还不是伤?就不医了?”
张发子连忙说:“‘天五爪’答应赔付医疗费。”
冯奎说:“就光是赔付医疗费那么简单?”
张发子在电话那头明显地愣了一下,说:“还要让他赔误工费。”
冯奎厉声问:“光是花几个钱就把问题解决了,你们派出所平时都是这样解决问题的吗?”
张发子嗫嚅道:“那……那就请教镇长,看怎么解决?”
“该赔礼的赔礼,该道歉的道歉!”
张发子唯唯诺诺。
冯奎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第二章 春分
4
似乎山里什么都比山下来得迟,时值春分,山下的樱花、杏花、柚花已经吐蕊放香,路边的野草已经有了春的颜色,地处明月山中的兴河场,才勉强收到春的讯息。春寒料峭,老天爷又走过了冬天的脚步。
冯奎决定把所有的村子都跑一遍。
兴河镇十八个行政村,以兴河场为中心,五个在山下,十三个在深山中。说是山下,也是相对高山来说的,基本属于山地丘陵地貌,除了场镇所在地兴河村外,其余四个村都沿着一条水泥硬化的村级公路延伸。由近及远依次是兴河、天生、普墩、南湾、龙泉。相对于深山里的十三个村,山下五个村是兴河的宝贝肉,经济相对发达些,最远的龙泉村盛产本地特产龙泉柚,冯奎在大学期间,时常把龙泉柚带到学校,送给老师,或者与同学分享,很有炫耀的成分。当前,支撑兴河镇的两大支柱产业,其中之一的红泥耐火砖,就出自山下的南湾村。
冯奎决定先到山下四个村去跑跑。镇里有一辆公务车奥迪Q5,是上届镇长伍明买来,说用于接待贵宾用的专用车,冯奎不想把动静搞大,就把副镇长李子林停在车库的摩托车借来,也不带人,加了油,出了兴河场,沿着村级公路向最近的天生村跑去。
第一站,冯奎吃了个闭门羹。
冯奎老远看见“天生村”三个红色大字,待走近了才知道,村部在几个零乱院落的中间。通过院落直奔村部,他这才发现村部大门紧锁,四周寂静无声。透过铁栅栏漏缝,能看见村部院坝,里面零乱地摆放着几张断腿的办公桌,生了锈的体育健身器材,满地的树叶破纸,显然是好久都没人来办公了。
冯奎沿着村部走了一圈,进了附近的几个院落,发现建筑基本上是两层小楼,青砖灰瓦,大多的立面墙壁上,都贴了白色的条形瓷砖,只是脱落得厉害,显得千疮百孔。街沿晒坝几乎都用水泥硬化过,因为少有人往来,上面生出厚厚的苔藓。院子周围,长满蒿草,高低不齐、东倒西歪。村子里死一般沉寂,连个带声的活物都找不到。
冯奎回到村部,正要离开,一位身穿黄色大衣的大爷,牵着一头黄牛从门前路过。冯奎问:“大爷,这里面的人呢?”
大爷耳朵有些背,走近冯奎,大声说:“你是买牛的吗?你看我这头牛还行吧,四岁口的,杀了就可以卖肉。”
冯奎打量着这头膘肥体壮的黄牛,疑惑地问:“杀了卖肉?不犁田了?”
大爷这回算是听明白了,拍了拍黄牛,白了冯奎一眼:“谁还犁田?你去方圆几里地看看,人都没几个了,谁还种田?”
冯奎对着大爷的耳朵:“村子里的人呢?”
“死绝了!”大爷觉得不妥,又说,“打工去了,就我们几个老家伙在家里等死。”
冯奎问:“你们书记呢?”
大爷又糊涂了,东望望西瞧瞧,说:“书记在哪里?赵奉镜回来了,他老娘又过生日了?”
冯奎说:“我就是来找赵书记的。”
“买瓷砖?找赵奉镜,他在县城东门大街。”大爷,牵着牛走了,边走边骂骂咧咧,“撞了个鬼哟,谁在村里修楼房?鬼都没得一个!”
天生村支书赵奉镜兼着村主任,冯奎在上次见面会上见过,如果不是在干部会上碰头,冯奎完全不相信赵支书是位村干部。他身材微胖,戴一副秀气的无框眼镜,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夹着一只鳄鱼皮手包,在众多的村干部中格外显眼。后来听人说,赵支书在县城经营一家陶瓷公司,生意十分红火。
冯奎给赵奉镜拨了电话,赵支书格外热情,说新来的领导马上想到了天生村,是天生人民的光荣,问领导有什么指示,奉镜立即执行。
冯奎冷冷地问:“你们村部就没干部值班吗?”
赵支书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收敛了热情,问:“冯镇长亲自到天生来检查工作了?对不起,今天不是我值班,应该是张丽吧,村妇女主任,怎么没在村部,可能有事出去了吧,我马上给她打电话。”
冯奎问:“赵书记就没在村里吗?”
“在在在,我马上就赶到。”
马上个鬼!冯奎收了电话,骑着摩托向普墩驶去。
普墩村坐落在一个山湾里。刚进村口,迎面走来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手拿一根竹条,正赶着五只白鹅从村里出来。小女孩头发蓬松,衣服破旧,踩着一双拖鞋,鞋子前端开裂,露出黑黢黢的脚趾。几只白鹅被摩托车惊得扑棱着翅膀四处飞散,小女孩挥动着竹条,左挡右拦地护着白鹅。
冯奎急忙熄火,下了车,帮小女孩拦鹅。白鹅很听话,乖乖地奔向小女孩,还用坚硬的扁扁的喙啄小女孩的腿,小女孩温柔地用手抚摸着白鹅身上的毛:“乖乖,莫怕莫怕,有妈妈保护你。”
冯奎被小女孩的天真逗笑了,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唐小花。”
“几岁了?”
小女孩抬起头,怯怯地说:“七岁了。”
“七岁了还不上学?”冯奎想到这个时候,正是学校上课的时间。
小女孩用亮汪汪的眼睛望着冯奎,不回答。
冯奎问:“你家住在哪儿?”
小女孩用竹条指向不远处的破旧瓦房。冯奎顺着小女孩所指方向,看见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娘坐在门前洗衣服。
普墩村两委的牌子,挂在两间用红砖砌就的平房中间。还没到门前,冯奎就闻见一股难闻的腥臭味儿,同时听见叽叽喳喳的鸡叫声,冯奎皱了皱眉头。
听见摩托声,正在给鸡添食的普墩村主任唐一兵,提着一桶鸡饲料从屋子里走出来。唐一兵穿着长筒胶鞋,系着长皮围裙,挽着袖子,手上沾满了鸡饲料,见来人是镇长,连忙丢了饲料桶,赶紧把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迎着冯奎的双手握了过来:“哎呀!冯镇长,欢迎您来普墩指导工作。”
冯奎拍了一下唐一兵肩膀:“都是老同学了,还给我来这一套,我来你们村看看。”
“咳,领导就是领导嘛!”唐一兵仍旧搓着手说。
唐一兵是冯奎在兴河场读初中的同学,冯奎记忆中,唐一兵高高大大,人很本分,课余时间,大家都跑到操场抢球玩,他却安安静静地留在教室里做作业,成绩也不错,只是因为家庭贫困,没有进城读高中。二十多年后,再见到老同学,除了脸上多了些皱纹,轮廓没怎么变,却有说不出来的生分。
唐一兵把冯奎领到另一间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也很简陋,墙壁上挂着奖状、党旗、入党流程图、村干部分工图,屋里一排木质资料柜、一套桌椅。
冯奎站在村干部分工图前面,仔细看了一会儿,问唐一兵:“你们村干部职数都是齐全的,怎么就只摆一张办公桌?”
唐一兵把围裙脱下来,挂在墙壁的钉子上,搓着手说:“齐全是齐全,但难得全一回,书记老姜有病,长年驻扎在兴河场,说是方便开会办事,过年的时候,才回村给他老娘坟上烧纸。妇女主任在外地打工,都好几年没回过村了。”
冯奎问:“墙壁上安排你们轮流值班,那他们怎么值班?”
唐一兵苦着一张脸,说:“轮流个啥,都是挂在墙上好看,就我一人在值班。”觉得又有些不妥,又说:“也没多大个事儿,反正村里也没几个人了,我就是个光杆司令。”
“没几个人了?”冯奎很诧异。
唐一兵说:“十几个吧,都老幼病残的。”
“一个村就十几个人?”
“也不止,户籍本上的有五百多人,做生意的做生意,打工的打工,读书的读书,往城里跑了,往兴河场跑了,反正,不愿待在村里。常住在村里的就十几个,壮劳力就我一个。我在村里收收电费、盖个章什么的。我也好趁这个机会,用空出来的办公室养养鸡。”
冯奎怔住了,一个五百多人的村子,只留守了十几个,还叫个村子吗?平坝村是这样,山里的村子,简直不敢想象。看着唐一兵一手的鸡食,冯奎说:“村办公室养鸡,怕有些不妥吧,你就不怕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
唐一兵局促地搓着手,老老实实地说:“村里都两三年没来个领导了。”
冯奎叹了一口气,又问起刚才碰见放白鹅的小姑娘来,都七八岁了,怎么不去读书?
唐一兵说,大多数有孩子读书的家庭,都在兴河场买了房子,或者带出去打工了,原来几个村合办了一个基点校,在南湾村,现在也招不到学生,撤并到镇中心小学去了。村里即使有孩子要读书的,也在镇里租了房,守着孩子,不然的话,就天天租摩托车送。唐小花母亲生下女儿,嫌家里贫穷,跟人家跑了。她父亲有些残疾,一边在外打工,一边找老婆,家里就只留守行动不便七十多岁的老娘,没有能力送孩子上学。
冯奎问:“就没有把她家列为贫困户吗?你们不知道扶贫的政策吗?像她这样的家庭,属六类儿童,读书是完全可以享受政策补助的,你们村委就没想个办法?”
唐一兵低下头:“肯定把她家列为扶贫对象的,按政策都给予了补助,但学校离村里近十里路,每天上学放学租摩托接送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不好解决。”
在冯奎的记忆中,每个村都应该有个村小,即使没有村小,也是相邻两三个村集中办一个基点校,便于小学生就近读书,六七岁的孩子能够走多远?冯奎立即给中心小学校长打了一个电话,问怎么坝下几个村连个基点校都没办?最远的龙泉村的孩子,上个学要走多远的路?
校长明显地怔了一下,回答说:“冯镇长,你还不知道吧,兴河镇原来有五个基点校,主要是解决偏远山区一至三年级的孩子读书的问题,但为了推动小城镇示范镇建设,镇政府要求停办村小,把学生全部集中到镇中心学校就读,以推动商品房的销售。其实,县城也是这样的,新建了很多学校,农村的孩子一下子就涌进城里,县城里的学区房好卖得很,据说,这是我们县推动城镇化的一大经验呢。”
冯奎经常听杨柳埋怨说,现在做教师太难了,班额大得吓人,她们学校有好几个班超过百人,学生密密麻麻坐在教室里,转身都不容易,改一次作业都要费好长时间,而且学生基础极差,这些大班额学生,差不多都是从农村挤进来的,很难提高教学质量。
冯奎叹了一口气,问校长能不能想些办法,恢复几个基点校,解决像唐小花这样上学放学困难的学生的问题?
校长想了一下,说:“冯镇长,恢复不了呀,现在村里没几个学生上学了,有上学孩子的家庭基本上在镇里买了或者租了房子了。”
冯奎很气愤:“那像唐小花这样留守在村里的贫困孩子,就不读书了?就没有办法了?你们义务教育是怎么搞的!”
校长急忙说:“我们当然得想办法,我们准备建设留守儿童中心,让这些孩子住宿在学校。冯镇长,你放心,我们明天就让唐小花入学。”
冯奎又叫唐一兵陪着他到村子里转了转,村里的确没一个精壮劳力,大多是老人小孩。冯奎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跟天生村一样,村子里的房屋关门闭户的,大多很陈旧,甚至摇摇欲坠,没有一幢是新修的房屋。
冯奎把这个疑问说给了唐一兵,唐一兵惊讶地看着冯奎,说:“冯镇长,你不知道吗?不只是我们普墩,兴河和其他村都有三年没修过新房了,镇里规定,为了争创市“小城镇建设示范镇”,只允许改建,不允许新建,不批新建房手续,你说,有几家还在破房子上改建,这不是逼着大家去买县城、镇里的商品房吗?”
冯奎问:“那你为什么不在兴河场去买一套商品房?”
唐一兵说:“总得有人守住这个老家吧,不然的话,那些睡在地底下的老祖宗都会感到冷清的。”
冯奎心里一震,良久不说一句话。
唐一兵要留冯奎吃午饭,冯奎说还有两个村子没跑,得赶去看看。
果然如唐一兵所说,冯奎走了好长一段路,也没见着一个人。虽然有许多人家,却大门紧闭,鸡鸭全无;所过田野,皆荒草连天,人迹罕至。冯奎猛然生出“鸡犬之声不闻,桑梓之地成空”的凄凉之感。正在感慨之时,突然听见远处有爆竹的声响,隐隐约约还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哀乐声。冯奎心中一动:无论如何,总算还有点生气嘛!
转过垭口,冯奎看见一处山洼里,有一个农家小院。小院很雅致,三合院,四周绿树环抱,门前还有一条小溪。正对面是一栋两楼一底的小楼,飞檐碧瓦,蓝色玻璃幕墙,青色条石院坝。这样的小院落,跑了这么远,难得一见,只是玻璃幕墙上布满了灰尘,翘角的飞檐缺了一角,条石的院坝也塌陷了两处,好像一位身着华丽的贵妇,疏于洗脸和打扮,显得邋里邋遢。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和哀乐声正是从小院里传出来的。
冯奎驶近一看,大门两旁摆满了花圈,孝子贤孙披麻戴孝,白花花地跪了一大片,对着大门放声大哭,一起一伏磕头不止。十几名穿戴整齐的乐手,费劲巴力地奏着哀乐。原来这家人在办丧事,正在等着出殡。
谁说村里没人烟?冯奎估计,仅这一堆人也有百十来个吧,原来村子里的人都跑到这儿来了,看来,普墩村并不如唐一兵说的那样悲观。
孝子孝孙们哭声一阵比一阵高,吹鼓手们哀乐一阵比一阵激越,爆竹放了一阵又一阵,还是没一点出殡的迹象。冯奎感到很奇怪,走近大门一看,大吃一惊。
透过大门,冯奎看见客厅里赫然垒起一座新坟!
新坟上铺满了白色的鲜花,屋子四周摆满了花圈,新坟前香烟萦绕,孝子手握引魂幡,长跪不起。新坟后面,立起一幅巨大的老人遗像,老人鹤发童颜,慈祥而又笑眯眯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
冯奎努力搜索所有的记忆,也绝对想不到,这样漂亮的一栋小楼,竟然与荒冢墓地联系起来,就是小说中杜撰的“鬼屋”,也难以勾连。正当他惊骇之际,仪式已接近尾声。冯奎看见,孝子们脱掉孝衣孝袍,从一位壮壮实实、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手中接过红包,迫不及待地骑着各自的自行车或者摩托,从冯奎身边经过,陆续散去。
冯奎发现骑着一辆三轮车过来的一位老者有些眼熟,才想起是那天在十字街被“天五爪”打了的蒋豆腐。蒋豆腐也认出了冯奎,忙刹住三轮,跟冯奎打招呼。
冯奎问:“老蒋,你的伤好了?”
蒋豆腐忙说:“好了,好了,全靠冯镇长,不然,‘天五爪’那龟儿子会赔医药费?”
冯奎问:“就没跟你道个歉?”
蒋豆腐很吃惊:“道歉?‘天五爪’那龟儿子会给我个卖豆腐的道歉?能把医药费赔了就不错了。”
冯奎叹了一口气,指了指小楼,问:“你家亲戚走了?”
蒋豆腐笑了:“哪里是我啥子亲戚嘛,是王老板老爹死了,请的人来送葬。冯镇长,你没看到过把棺材埋在自己家里吧,啧啧,王老头他妈的真有福气!”
旁边路过的一位老者抢过蒋豆腐的话:“人家王老头辛辛苦苦挣了一辈子的钱,才修成这么一个院子,儿子争气,在县城自己买了别墅。这院子,老头生前没住多久,死了想住一辈子,也该!”
“都是钱烧的包!”蒋豆腐白了老者一眼,又转过来对冯奎说,“冯镇长,王老板也把你请来了?狗日的好大个面子哟!”
冯奎摇了摇头,惊讶地问:“送葬的都是请来的?”
蒋豆腐指着来来往往的人,神气地说:“除他王老板,其他的孝子孝孙都是假的,请来的,王老板在城里卖王八,发了大财,到处打广告,只要来给他老爹当孝子,发红包,200块!你看,好多人,县城里都有来的!冯镇长,你不是他请来的?我说,你也不会为了200块钱,来给人家做孝子吧。”
冯奎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凉,说:“我是路过的。”
5
通向南湾村的路况越来越差,原来水泥硬化过的公路千疮百孔,被压断的水泥块大小不一地零乱摆放,高低不平,很多坑坑洼洼的地方,用掉下车的红泥耐火砖垫着。冯奎的摩托车驾驶得小心翼翼、东倒西歪,他尽量挑选平坦的地方过,不时有拉砖的载重汽车轰鸣着从他身边驶过,让人胆战心惊。
好不容易进了南湾村地界,从远处一望,一排排烟囱高耸入云,一股股巨大的黑烟直冲云霄。在一条干涸的河床前,横亘着一排排低矮的厂房,房顶用油毛毡盖住,厂房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南湾村部在厂房东边,一个漂亮的小院落。走进小院,冯奎看见对面一幢办公楼,三楼一底。办公楼的两旁是车库、厨房、厕所、卫生室,车库里停着几辆崭新的城市越野,院子中间是塑胶操场,用白色粗线画有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场、健身场等区域,篮球架、乒乓球台、网球网井然有序。
冯奎朝办公楼走去,书记、村主任的办公室在二楼。书记室的门大开着,却没有人。红木办公桌上摆着一个茶杯,还冒着热气,皮转椅上搭着一件风衣。冯奎再走向另一边的村主任办公室,门同样大开着没有人。冯奎正要给南湾村支书王超拨电话,突然听到上面有麻将声,还有人叫好和擂桌子的声音。冯奎上到三楼,才发现,这是党员活动室,活动室里正热闹着,烟雾腾腾,烟头满地。
大概是赢了钱吧,村主任孙小洪牌桌前散乱堆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票子,他嘴上叼着香烟,横披着衣服,两眼放光,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把自己的麻将牌推倒在桌子上,大声叫唤:“极品管三家!”
牌桌上其余三家穿着体面,桌前叠放着整齐的票子,一脸沮丧地望着推倒的麻将。村支书王超与另外两人站在一旁观战,神情比鏖战的四人还要激动。
最先看见冯奎的是支书王超。王超赶紧迎了上去,满脸笑容:“冯镇长到村里来指导工作,欢迎欢迎!”
大家回过神来,孙小洪连忙吐掉嘴上的半截香烟,快速地把脚从椅子上收了回来,本能地从牌桌上抓了一把散乱的票子,往裤袋里塞,没塞进的票子纷纷往下掉。三位牌友机械地站了起来。
冯奎没理睬王超,铁青着脸,默默地围着牌桌转了一圈,问:“这是活动室,大家都是党员,在搞活动?”
王超指着牌桌上穿得体面的三位,尴尬地说:“不是的,他们是砖厂老板。”又指了孙主任及另外两位,介绍说:“这是村主任孙小洪,您是见过的,另外两位是村委委员。”
冯奎揶揄道:“班子成员都到齐了吧,大家经常在一起研究工作,不错嘛!”
孙小洪红着脸走过来,指着三位老板说:“三位老总过来缴纳承包费,王书记他们还未来,在等待的过程中,三位老板非要拉着我跟他们玩一把。”
冯奎严肃地说:“他们拉你玩,你就玩?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孙小洪一脸尴尬,低了头。
冯奎问:“不白玩儿吧?”
“打点小牌,打点小牌。”其中一位大腹便便的老板脸上堆满了笑。
冯奎对三位老板说:“主动来缴纳承包费,够积极呀。”
三位老板点头哈腰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冯奎问:“缴去年的,还是今年的?”
大肚子老板满脸兴奋地说:“冯镇长,我们都是守法讲信誉的老板,去年今年的承包费,我们都缴了,我们是来缴明年的。”
“缴明年的?”冯奎有些迟疑地看着王超。
王超点了点头。
大肚子老板说:“原来的合同四月份要到期了,我们来预缴明年的承包费。”
冯奎有些吃惊:“离四月份还早呢,提前签合同了?”
大肚子看着王超,说:“那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冯奎拉下了脸,说:“合同都没签,怎么能先收你们的承包费呢?不合法吧。”
大肚子老板说:“我们愿意,我们愿意。”另两个老板也跟着点头。
王超喝道:“你们说愿意就愿意?先签合同,再说后面的。”
冯奎说:“看来我们南湾的红泥砖厂,果然搞得红红火火的,人家提着钱来等着签合同。”
大肚子老板满面红光:“那是,那是,不是吹,我们的耐火砖不管是硬度,还是颜色都是一绝,平山县没有哪个地方比得了的。”
冯奎问王超:“你们靠这个砖厂,收入不错吧。”
孙小洪抢着回答:“每个村民年底分红三四千呢!在厂里务工的,每个月少不了三四千的收入。”
冯奎盯了孙小洪一眼,怼道:“收入不错,就可以耍钱?你村主任都带头耍,那村民还不知耍成什么样?再富的村,怕也经不起耍吧!”
王超语气立刻变得严厉起来,说:“孙主任今天做得过分了,赶快给冯镇长做检查吧。”
孙小洪连忙面对冯奎,说:“冯镇长,对不起,我不该……”
“不是对我做检查。”冯奎挥了挥手,转过身对王超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村规民约,党组织有没有纪律约束?”
王超连忙说:“有,有,有。”
又对孙小洪说:“孙主任,今天的事,要在村委会上做检查,还要通过广播向全体村民做检查。”
孙小洪脸红得像猴屁股,连连点头。三位老板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搞得孙小洪更加尴尬。
冯奎已经看出了王超对孙小洪的袒护,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对王超说:“你领我到村子里去转转吧。”
大肚子老板笑着说:“冯镇长,转啥呢,没两个人住在村子里,他们村的人富得流油,拿着分红到兴河场和县城买房子去了,你看砖厂那么多人,下了班之后都进城去。马上到中午时间了,走,我请客,请您到镇里去吃个便饭。”
另两个老板也附和,走走,我们请客,我们请客,“胖儿酒楼”火烧狸子不错呢!
冯奎正色道:“我是下来检查工作的,不是来吃饭的。”
王超白了三个老板一眼:“你们就知道吃。”
冯奎估计这里与其他村子情况相同,也觉得没有转村子的必要,就去厂区看了看。和料、拉坯、上窑、出窑、堆放,每个厂子都一样的程序。工人们裹了头巾,有的还系着大围裙,灰头土脸,各自忙忙碌碌。每个厂子都尘土飞扬,都闹闹嚷嚷,冯奎感觉到整个人都仿佛置身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之中。
临走时,冯奎皱着眉头对王超说:“你们村子昏天黑地的,村民就没有意见?”
王超说:“怎么没意见,我们这几年连个麻雀都难看到了,村民锅里每天都能扫出二两灰来。”
冯奎说:“那还不把砖窑停了?”
王超说:“停不得呀,大多数村民都在砖窑里干活,每天都有现钱赚,他们舍得?再说,他们手里都有钱了,把家安在了县城或者场镇上,污染再大,对他们也没什么影响。”
“就没有人不想离开村里的?”
“有是有,那些还想种柚子树的老顽固,不晓得吃了郑天明什么迷魂药?经常吵着要推倒砖窑厂,还归柚子地。”
“郑天明?”冯奎疑惑了。
“就是龙泉村的老支书,柚子大户。”
“那村民们的意见呢?”
“没几个答应,抱了个金饭碗,哪个还愿意回去捡原来的破碗?”
冯奎说:“我记得,你们原来跟龙泉是一个村的,怎么就分成两个村呢?”
“我们原来是跟龙泉一个村,土壤也一样,红砂泥,呈弱碱性,也非常适宜种柚子,种出来的柚子跟龙泉的柚子一样,个大味甜,但我们的水源不行,龙溪河离我们村远,我们要用龙溪河的水,必须从龙泉村路过,龙泉村的人做得绝,把水源给我们断了。那些年,龙泉柚的风光全被龙泉村抢去了,我们原打算从他们村再筑一道水渠,把水引过来,他们死个舅子不同意,好在这里的红砂泥做成耐火砖相当不错,我们就砍了柚子树,一心办砖窑厂。这些年房子修得多,红砖供不应求,我们村就做成了特色。猫儿不跟狗扯火,我们就向上级申请单列一个村,这不,没几年的工夫,我们就把风光抢了过来。”王超有些兴奋。
冯奎问:“你们砖厂这样大的污染,对龙泉村柚子种植就没影响吗?”
王超犹豫着说:“这怪不得谁,他们不仁在先,也怪郭洪武他们自己不看清市场行情,守着柚子树找饭吃,看不得我们的发展,经常找我们扯皮,不是挖我们的路基,就是拦我们拉砖的车辆。冯镇长你来得好,得管管。”
冯奎抬头看了看浓烟滚滚的天空,说:“那我还真得管管。”
又说:“你们砖厂那合同还没到期,暂时不能续签。”说罢,打燃摩托车的火,一阵风地向龙泉村驶去。
王超呆呆地看着冯奎越来越远的身影。
6
冯奎把摩托车停靠在龙泉村山梁上,站在梁上,龙泉村尽收眼底。
一条南北走向的山梁,把龙泉村与南湾村分成了东西两边。东边,一条蜿蜒的龙溪河横穿龙泉境内,两旁柚树郁郁葱葱,绿浪翻滚;西边,一排排烟囱高耸入云,浓烟滚滚。
龙溪河发源于雨仙山著名的旅游景点蟠龙洞,蟠龙洞是一个天然大溶洞,里面有众多晶莹剔透、千奇百怪的钟乳石,洞口悬挂着“龙舌”“龙须”,一股清澈的激流,从“龙口”中喷涌而出,与其他的地下水汇合,形成一股磅礴的洪流,一径流过之地,千百年来形成许多著名景点,如放翁峡、崖泉瀑布、黑天池、百步梯等,再加上雨仙山是明清时期著名的古驿道,川陕荔枝古道必经之路,自然成了古代文人游历之所。龙溪河甘洌清澈、冬暖夏凉,一路逶迤而过,流经大半个龙泉村,造就了这里独特的气候、独特的土质。
冯奎在宣传部工作时,翻过县志,知道龙泉柚的来历。说是清代乾隆年间,本乡进士刁思卓在福建任知县时,回家省亲,带回一株沙田柚苗,种在老家龙泉村,经过两百来年的种植,竟成就了本地著名特产,闻名大半个中国。20世纪龙泉柚曾获得过全国食品博览会的金奖,冯奎大学时候带柚子到学校,送给老师和同学,大家无不赞叹龙泉柚香甜爽口。
站在山梁上,冯奎被眼前的秀丽景色所陶醉。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小山包零乱地摆放在清澈明亮的龙溪河间,漫山遍野的柚子树装扮了整个山峦,微风吹拂,碧浪翻滚。绿树之间,偶尔显露出三两家白色的院落,间或有一两声鸡鸣犬吠,还有没有散去的薄雾萦绕其间,好一幅人间水墨画,有如仙境一般。
突然,冯奎听见一阵嚓嚓的声响,走过去,发现离他不远的土坎上,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农,正在挥刀努力地砍伐柚子树。冯奎性急,急忙跑过去夺过老头手中的刀,摔在地上,恼怒地问:“好好的柚子树,为什么要把它砍掉?”
老头白了冯奎一眼,从地下拾起弯刀想要继续砍树。冯奎站在树前再次阻止老头砍树。
老头怒道:“我砍我家的树,关你屁事。”
冯奎说:“我是新来的镇长,怎么不关我的事?”
老头吃了一惊,停下了手中的弯刀,说:“好好好,我们正好找你们当官的算账!那些年,你们天天发动我们种柚子树,说要富,多栽树,还说,柚子树是摇钱树,我们信了,就大片大片地种,确实也挣了些钱,可钱还没有捂热呢,就掉价了。现在柚子钱还抵不了白菜价,你说我留下这些柚子树有什么作用?不如砍了种白菜!”
冯奎吃惊了:“柚子还不如白菜?”
老头说:“你不信?原来我们一斤柚子可以买三斤肉,现在三斤柚子还买不到一斤肉了。你们当官的只管催我们去镇上买房子,你说,我们哪里有钱去买,也不管我们柚子卖个什么价,不如把它砍了。”
冯奎顶了一句:“那是你的柚子没种好吧。”
老头气得发抖,从土坎上下到公路上来,冯奎才发现老头腿有些瘸。老头说:“我没种好?你去问一下方圆几十里,谁敢说我杨酒罐不会种柚子?老子种的柚子大领导都吃过。”
正在这时,村支书记郭洪武拿把剪刀从柚林深处走出来,见是冯奎,郭书记把剪刀放进衣袋,快步走过来,跟冯奎握手,说:“没想到,冯镇长亲自到我们柚园来指导工作。”
冯奎说:“啥指导工作,就是来看看你们的柚子树。”
郭洪武五十来岁,身材高大,满脸风霜。郭洪武指着老头说:“冯镇长,老杨没吹牛,他是我们龙泉村的柚子大户,种柚子的高手,他家的柚子,曾由县政府选送到了人民大会堂,还给中央首长尝过呢。”
冯奎点了点头,看着脚有些残疾的杨酒罐,不解地问:“现在柚子怎么这样个价?”
郭洪武指着远处冒烟的南湾方向说:“冯镇长,你看吧,就因为他们的砖厂,让我们的柚子品质下降,卖不出去了。”
“有直接的关系吗?”
“肯定有直接关系。”郭洪武说着,从旁边摘了一片柚叶拿给冯奎看,“冯镇长,你看,这个叶片上面的黑泥,就是从他们烟囱里冒出来的,你说,这样的空气,龙泉柚还能长好吗?”
冯奎问:“你们就没跟王超他们协商吗?”
“怎么没有,跟他们协商了好些年了,老书记郑天明还把他们告到镇里、县里去了。”郭洪武气愤地说。
“上级解决了吗?”
“解决啥呀!”杨酒罐抢着回答,“人家造楼房要用砖,谁管你柚子好不好。”
冯奎问郭洪武:“听说南湾村想把龙溪河的水引到他们村里去,是你们不同意,他们才建砖厂的。”
郭洪武说:“有那事,当时老书记郑天明主事,那几年天旱,河里的水位低,这边的树好多都是老树,经不了大旱,他们那边的柚树,正值壮年,还能承受一些。如果把水引过去了,龙泉这边的百年老树就会干死,损失大得多。”
“他们是在找借口,是在放屁,明明是他们没那技术。”杨酒罐说,“既然镇长你来了,就得管管这件事了,不然龙泉这些柚子只怕保不住了。”
冯奎问郭洪武:“你也是来砍柚子树的吗?”
郭洪武从衣袋里拿出剪刀,说:“不是的,我是来给柚子树打春枝的。不过,村里砍柚子树的不在少数,大家都觉得种柚树没盼头了,只有砍了,冯镇长,这事你真得管管了,不然,我们平山特产就要消失了。”
冯奎问:“村里砍了多少柚子树?”
郭洪武说:“恐怕有两三成吧。”
“你们村干部没管一下?”
“怎么管?柚子卖不出价钱嘛,人家会听你的?”
“镇里面就没管过吗?”
“管过的,副镇长李子林天天往我们村里跑,教我们托罐育苗,还让我们成立龙泉柚合作社,可是镇里县里的其他领导对我们不感兴趣,认为我们思想保守,跟不上时代。冯镇长,你是新来的领导,我倒想请教一下你,莫非像南湾他们烧红砖,像雨仙坪挖石膏,把村子里的人都赶城市里去,才算跟得上时代吗?”郭洪武说到激动处,脖子伸得老长。
冯奎一时竟回答不上来。
冯奎问:“你们村柚子不卖钱了,靠什么生活?”
杨酒罐说:“靠什么?靠种白菜,种洋芋,活一口气嘛!”
郭洪武说:“我们村也有一部分人到他们村去打砖。”
杨酒罐鄙夷地说:“那些没骨头的家伙,在人家的砖厂里尽是看人家的脸色。”
冯奎说:“看来你们两个村还是血肉相连嘛。”
郭洪武点了点头。
冯奎说:“假如他们把砖厂停了,你们让一条水渠过去,让他们继续种柚子,你们答不答应?”
杨酒罐跳了起来:“他们会停厂?你也想得出来!”
郭洪武直朝杨酒罐摆手使眼色,杨酒罐故意不朝郭洪武看,仍旧大声说:“人家抱的是金娃娃,会把它砸了?”
冯奎反而笑了,说:“事在人为嘛!”
郭洪武沉默了一会儿,说:“只要他们把红砖厂停了,我想我们龙泉村人会答应的。”
冯奎问:“听说南湾砖厂承包期要到了?”
郭洪武说:“四月到期,我们早就摸清楚了。”
冯奎看了一眼杨酒罐,笑着点了点头。
郭洪武邀请冯奎到村子里去走走,冯奎看了一下时间,想到下午还有一个会,就说,没时间了,下次一定到村子里走走。
7
一连几天,冯奎跑了大半个镇,深山的村子比山下的几个村情况更糟,有好几个村,走很远的路都很难遇到一个人,跟山下村一样的是,村班子配备不齐,村支书与村主任一肩挑的现象普遍存在,村办公室、村卫生室人去楼空,有好几个村办公室里养着鸡鸭,鸡粪鸭粪到处都是,难闻的气味四处飘散,村民找村干部办事难,怨言很多。同时,田土撂荒的现象十分突出,即使是肥厚的向阳地也是杂草丛生、枯槁遍野,难找到种上庄稼的土地,各村的经济果木毁坏殆尽,令人心痛。还有,村民的住房破败不堪,很多还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修建的木板瓦房,断柱子缺窗户,摇摇欲坠。村民普遍反映,由于政府不批建宅基地,一个村子都好些年没吃过新房的上梁酒了,村子里自然倒塌的房屋一年比一年多,待在村子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少。
一个远近闻名的小城镇建设示范镇,山村的现实竟如此荒凉,人人都有逃离乡村的冲动,这是冯奎没想到的。冯奎的心情沉重,晚上睡觉就成了负担,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漆黑的夜晚只有山风呼啸,以及远处传来时有时无哗哗的麻将声。他打算明天去雨仙坪看看,那是生他养他的故乡,参加工作后,他把父母接到了县城,到现在,他还没有回去过一次。上次听蓝娟说,雨仙坪开采了石膏矿,污染严重,到底怎么个严重法?他实在担心得很,他的脑海中翻腾的尽是乡村衰败的画面。春寒料峭,但冯奎感觉身下烧着的是一盘火坑,迷迷糊糊,直到东方有了亮色,他才眯了一会儿眼睛。
天还未大亮,冯奎翻身下床,准备吃了早饭之后去雨仙村,突然听到大门外有吵嚷的声音,好像是门卫小李的声音。
镇政府与住宿楼都在一个院内,还未到上班时间,院子里很安静,大门口有一点声响全院都听得见。
门卫小李是军人出身,身材魁梧,目光如炬,嗓门奇大,工作负责,把岗很严,虽然进出大门的人来人往,但想混进政府大门几乎不可能。小李对领导都很尊重,平时见了冯奎身子挺得笔直。冯奎从窗户看见,小李拦住一个想进入政府大院的老人,老人坚持进门找人,小李显然没有放行的意思,两人言辞激烈,嗓音一声比一声高。
“你们是什么衙门?老百姓进都进不来了,要给买路钱吗?”老人显得很激动。
“谁收了你的买路钱,你进来做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小李不甘示弱。
“我清楚什么?”
“你又是来告状的,哪个不知道,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跟你说了多少遍。”
“我今天是来走亲戚的,不是来告状的。”
“走亲戚,里面谁是你的亲戚?”
“新来的镇长。”
“冯镇长是你的亲戚?”
“你不信?”
“鬼才信!”
“你知道冯镇长是哪里的人?”
“雨仙坪的人嘛。”
“我是哪里的人?”
“哪个不知道你是雨仙坪的?啊……不行,不行,你不是来告状的,那你包包里背的什么?”接着又是一阵抢夺。小李气愤地说:“说不许进就不许进,谁不知道你这个‘牛皮筋’?”
“老子今天就是要进去。”老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挎包环抱在手里,做出不进去不罢休的姿态。
“你……”小李上前去拖老人手中的挎包,想把老人拖出门去,老人却死死地护住挎包不放。小李又去拽老人的臂膀,老人顺势倒在地上,用身子压住挎包。
冯奎听说是来找自己,又是自己的亲戚,连忙走到大门去看个究竟,正看见小李在争抢老人挎着的一个背包,一只掉了漆的人造皮革挎包,老人努力护住胸前的挎包。冯奎大声喝住:“小李,快放手,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小李看见了冯奎,脸上很着急:“冯镇长,‘牛皮筋’打着你亲戚的招牌,来找你扯皮的。”
冯奎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老人,七十来岁,头发花白,脸上的沟沟渠渠,蜘蛛网一样,但身板笔直,眼睛虽然有些浑浊,眼神却格外倔强。冯奎觉得有些面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老人说:“我是雨仙坪的刘盘清刘幺爷呢,你不是冯老师的儿子吗?我都问清楚了,你不是来我们兴河当镇长了吗?”
冯奎恍然大悟,连忙把双手伸了过去,把老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哦,认出来了,你不就是雨仙坪开杂货铺的刘幺爷嘛!”
门岗小李急了:“冯镇长,他是来找你扯皮的,找麻烦的,到这里来上访告状几十次了,镇里的领导都知道,哪个粘上摔都摔不脱,不信,我们把他包包里的材料拿出来看吧。”说着,又要去抢老汉手里的人造革挎包。
冯奎气愤了:“住手,人家来上访也是人家的权利,你不能让人家进不了政府的大门,更不要抢人家上访的材料,谁给你的权力。”
小李急得脸通红:“冯镇长,‘牛皮筋’真的是来捣乱的,伍镇长给我们下了命令,不允许他进来捣乱,影响正常的办公,见了上访材料要没收。”
冯奎皱了皱眉头,说:“刘幺爷是我的亲戚,你做好进出登记就行,放他进去。”
小李无可奈何地闪开了身,眼睁睁地让老汉进了大门。
果然,冯奎带着刘幺爷走向办公室的路上,遇到陆陆续续上班的干部,见了他们,马上加快了脚步,唯恐避之不及。
刘幺爷问:“冯镇长,你也认为我是个瘟神吧?”
冯奎说:“哪能呢,你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你到我办公室里说说吧。”
办公室里,冯奎给刘盘清老汉倒了一杯水,让老汉坐下来慢慢说。
刘幺爷却不坐,站在冯奎面前仔细打量了一阵子,说:“冯镇长,你小名叫奎娃子吧,你长胖了,长变了。”
冯奎说:“是呢,我就是奎娃子,您叫我奎娃子吧。”
“哪能呢,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别的孩子来店里都是买水果糖,买玻璃弹珠,只有你买的是笔和作业本,大家都说你长大后最有出息,果然出息了,都回来当镇长了,我叫你冯镇长吧。”
“啥镇长,在您老面前还不是奎娃子,我还记得你教过我编竹篮织草筐的,幺爷你还编织吗?”
“编啥,早不值钱了。”
“听说你爸妈都不在了吧,好些年了吧。”
冯奎告诉老汉,他爸妈进城后,得了病,先后去世了,都好些年了。
老汉叹息了一会儿,说:“好人呢,雨仙坪都念叨冯老师一家人的好呢。”
冯奎说:“刚回兴河镇没几天,这几天正打算把每个村都跑一遍的,本来今天打算到雨仙坪走一走,没想到您来了。”
“你还要回雨仙坪?你不知道吧,早就不是原来的雨仙坪了!”
“幺爷,您坐下慢慢说。”
刘盘清老汉这才慢慢坐下,从破旧的人造革挎包里拿出一沓新旧不一的纸张来,中间还夹杂着报纸和相册,说道:“冯镇长,你听说过我的事情吧。”
冯奎老老实实地说:“听说过一些,但具体不是很清楚,幺爷,您到底为什么事一直上访?”
刘幺爷说:“还不是为了雨仙坪开石膏矿的事,石膏矿糟蹋了我的庄稼,毁掉了我的承包地,震垮了我的房屋,我就是要告他们,我有证据,国家保护耕地面积,正在关闭有污染的小石矿、小煤窑,他们为什么不关闭?国家有规定,对毁坏的庄稼要赔付,破坏的耕地要复耕,他们为什么不执行?我不是无理取闹,我是有根据的。”
冯奎翻开递给他的材料,有用钢笔书写的原件,更多的是复印件,内容大多是向镇里、县里、市里反映的雨仙坪石膏矿污染的文字材料。还有一本贴了不少照片的简易相册,上面的照片有没开矿时候绿油油的庄稼、水汪汪的稻田、如万顷碧波的竹林、夯土建的吊脚楼,跟它们对应的是到处堆放矿石的野地、干涸开裂的稻田、大片大片干死的竹林、千疮百孔的土房。还有许多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如《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中华人民共和国矿产资源法》《北山地区关于禁止非法开采矿产资源的通告》等文件资料。从褪了色的字迹和毛了边的纸张可以看出,这些材料有新有旧,最早的时间是2007年3月,离现在都十来年了。冯奎翻着手里的材料,心里沉甸甸的,眼里有些发涩,一个年迈老人,为了争取合法的利益,风里来雨里去,不知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白眼。
冯奎问:“您都告了哪些人?”
刘幺爷显得很激动,额头上的青筋暴跳,愤慨地说:“告过矿老板,告过村主任,告过兴河镇镇长,告过平山县县长。美得像画儿一样的雨仙坪,被石膏矿老板糟蹋了,被那些当官的糟蹋了,要他们赔我的土,赔我的地,赔我的粮食,赔我的房屋。”
冯奎说:“您怎么不走正规的程序,到各级的信访办去反映情况?”
刘幺爷说:“怎么没反映,材料送了一次又一次,谁管?没效果,我就找镇长、找县长解决问题。”
“就没有效果?”冯奎问。
“也不能说没有效果,石膏老板赔付了青苗费,修补了震坏的楼房,村里也给我划了一块种玉米的庄稼地。”
“那您还不满意,还一直要告?”
“不满意,远不满意,青苗又打蔫了,房子上的瓦又被震掉了,锅盖一揭,满锅都是石灰。找他们,又没有人管了,我还得告!”
“那您告到什么程度才满意?”
“什么程度?石膏矿不关闭,我就不满意,我就一直要告,他们叫我‘牛板筋’,我就‘牛板筋’了!我不能让他们把好好的雨仙坪给糟蹋了。”
刘幺爷放下水杯,抓住冯奎的手:“奎娃子呀,你是知道的,原来的雨仙坪是多好啊,要山有山,要水有水,春笋冬笋随便掰,绿头菇九月香随便捡,种一两窝南瓜,一年都吃不完。”
冯奎有些恍惚,儿时的记忆再深刻不过了,他努力回到现实:“您都告了他们多少年了?”
“十年了!”刘幺爷眼睛有些发红,声音有些哽咽,“冯镇长呀,你们的门不好进呀,你们的脸色不好看呀。”
冯奎觉得脸有些发热,更多的是愤慨。
冯奎说:“幺爷,如果您相信我,就把这些材料放在我这里,我慢慢地看。”
刘幺爷望着冯奎,迟疑了片刻,说:“冯镇长,我收集这些材料不容易,你要看就到雨仙坪来看吧。”边说边仔细地把材料折好,放进挎包里。又问:“冯镇长,你认得杨国儿吗?”
“雨仙坪的杨大国吗?”
“就是,他现在是雨仙坪的村主任。”
“从小在一起玩大的,前两天还见过面的。”
“他前几天到雨仙坪来开‘农转非’和宅基地转让会议,国家是真的想拿出钱来买雨仙坪那些老房子?有文件吗?”
冯奎有些吃惊,文件刚刚发出来,县里都没有召开会议的,镇里还没来得及消化和研究,怎么村组一级干部就主动作为了?“有这么个政策,现在是宣传阶段,文件下发到各个村了,你们杨主任倒是搞得很积极。”
“狗吃屎守茅坑,人家是有目的。”
“有什么目的?”
“他动员雨仙坪的人去买他家的楼房嘛。”
“他家修了多少楼房够雨仙坪的人住?”冯奎笑了。
“他是‘八仙居’的小老板,兴河场没卖出的楼房多的是。”
“哦!”
“这明明是政府想把我们都赶出雨仙山吧?”
“幺爷,也不是政府非得要赶你们走,雨仙坪不属于高山搬迁区域,你们想要到镇子里买商品房,全靠自愿嘛。”
“老屋基一下子要卖出这么多钱,想都不敢想,雨仙坪现在又是这么个样子,谁不拿这笔钱去兴河场买房子。”
“这也是个机会。”冯奎笑着说,“走城镇化道路,国家鼓励的嘛!”
“那我们雨仙坪不全部成了石膏场了。”刘幺爷眼神迷茫,“我告了这么多年的状,那不就白告了吗?”
“只要您不想离开雨仙坪,谁也赶不走您。”
“我就是搞不明白,凭什么外来人把我们本地人赶走,我们的老祖宗都在山里,谁也要讲个先来后到吧,还要把我们的地盘搞得乌烟瘴气。”刘幺爷古铜色的脸,在晨曦中有些泛光。
“您可以到兴河场转转,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比较比较,到底哪里住着舒服一些,难说这不是一个机会。”冯奎说。
……
(节选自《红岩》2025年第6期,全文见“红岩文学”Ap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