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5年第11期|兰小框:寄父
一
那些年,芒种前后,总有三五个穿靛蓝土布的瑶族人,背着竹篓从云雾缭绕的山中走来。男人的褂子黑得发亮,女人的百褶裙色彩斑斓,他们踩着节气来,又踏着露水消失在被夜色淹没的山林中。
炊烟升起后,有一个瑶族老人总会留下来,在兰动家与他父亲喝酒。我们这些小孩循着香味聚到酒桌边,虽不能上桌,但闻着酒肉的诱人气味,再学一两句瑶族那卷着山风调子的语言,也觉得是一件很快乐的事。酒过三巡,酒桌旁的人喝得高兴,那个老人的粗指头准要逮住个娃儿的脸蛋用力拧,同时夹起盘子里一两块腊肉递给我们。那些腊肉黑得发亮,咬在嘴里像嚼着块老树皮,咸香却能在舌根底下埋三天。为着这点荤腥,我们小孩子都情愿让他在脸蛋上掐出红印子。
那个老人就是兰动的寄父。那是一个瘦小的老头,头发花白,皮肤黝黑,脸颊却红扑扑的。那时候他五十来岁吧,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眼里,就已经是老人了。
在南方,认寄父母比较常见,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小孩体弱多病,难以养活,家人会在乡邻或亲友中找到与孩子生辰八字相符的人,认作寄父或寄母;另一种是两家大人常来常往感情深,让小孩认寄父母,多一层亲密关系。兰动父亲和那个老人是多年的好友,兰动刚出生,父亲就替他做主,认下了这个寄父。
在那个并不遥远却艰辛的年代,山野藏着说不尽的故事。那个年头,村里生活过得宽裕的没几家,大多数人家都是在贫瘠的土地上种些农作物,在做农活的间隙,钻进深山老林寻找山货拿去卖,补贴家用。兰动的父亲和那个瑶族老人就是在钻山林中认识并结为好友的。兰动父亲出事那天早晨,阳光灿烂,雨是从晌午开始下的。兰动父亲天蒙蒙亮就进了山,竹篓里装着新编的套索,腰后别着把砍柴刀。前几天他上山采药时发现野兽粪便,这次他要独自进山设套捕捉那只野兽。等他再次出现时,是几个人抬着他,冒着大雨送到村里来。听说是兰动父亲上山采草药,不小心摔了下来,昏迷过去,被人发现后,抬下山来。兰动父亲伤得太重了,没挺过那夜,就去世了。
兰动和我年纪差不多,两家离得不远,两个小孩子常一起玩。他父亲去世那天,雨一直在下,淅淅沥沥的,打在院子里白色的纸幡上。那些高大的纸幡,被雨水浸透,耷拉下来,贴在竹竿上,像个疲惫的巨人弯腰佝偻着身子。
事发突然,按照道公匆忙算出来的吉时,第二天傍晚就要抬遗体上山入土下葬。虽是农忙时节,家家户户都主动安排人来帮忙。往日冷冷清清的院子,顿时热闹了起来,不时传来“咣咣当”声,那是道公手里的铙、锣、号等发出的声响。我跟随父亲走进院子,空气里弥漫着香灰味、烧纸钱的焦煳味。
按习俗,横死之人不能进屋。兰动父亲的棺材,乌沉沉地停在临时搭建的茅草棚里。棺材头部摆着一盏煤油灯,用玻璃灯罩罩着,本就微弱的橘色火苗在湿冷的空气里更显脆弱。兰动立在棺材旁,头上缠着白麻布,脸色蜡黄,嘴唇紧紧抿着,粗麻孝服裹住单薄的身子,下摆拖在地上,沾满了泥。他没有哭号,没有啜泣,只是木然地站立着。或许是麻衣过于宽大,他频繁拉扯衣领,或是提拖在地面的衣摆,不时按照大人的提示,跟着道公机械地围着棺材转圈、磕头。我站在父亲身后,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他,想过去拉他的手,却又不敢。
棺材斜对面支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香和纸钱。兰动的母亲蜷坐在破旧的竹椅上,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头发蓬松散乱,那双眼塌得更深了,像两个黑洞,茫然地对着棺材的方向,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她的哭泣是断断续续的、嘶哑的,仿佛是体内一阵阵剧烈抽动带出的声音。偶尔,这啜泣声会短暂停歇,院子里就恢复了雨声和单调的诵经声。
院子不大,挤满了来帮忙的村民。众人沉默地蹲在屋檐下、墙根边避雨,低声交谈着,惋惜兰动父亲英年早逝,商量着等下抬棺出殡细节。有人神秘地说起出事山崖的诡谲,有人抱怨着这天气真不赶巧,也有人对着兰动母子叹气。我母亲忧伤地说,以后这家人怎么办呀,一个瞎子带着一个孩子,孤儿寡母的,怎么过日子。
兰动寄父坐在大院门口,他比上次来喝酒时更苍老了。他默默地坐在一张矮凳上,没有像其他村民那样议论或忙碌,只是定定地望着那口棺材,不停地抽烟。院子里,大人们各自忙碌着,小孩子们不谙世事,饶有兴趣地看着道公做法事。
“孝子板碗(方言,板碗即摔碗)”,道公声音高昂,兰动犹犹豫豫地举起瓷碗,却停在半空。或许他想起自己打破碗,被母亲揍一顿,父亲却护着他的往事。那个年代,小孩打破碗是要被责罚的,或罚不许吃饭,或鞭子抽一顿。兰动曾不止一次地说起那次经历,我们羡慕不已,因为我们打破了碗,都是父亲打或母亲打,根本无人护。碗迟迟没有摔下来,道公急了,又喊了一声“孝子板碗”,兰动才将碗砸下,啪的一声,碗碎成数片,散落在地面,几个壮汉即刻抬起棺材,鞭炮响起,众人浩浩荡荡向村后的山腰走去。
二
我出生的小村,四周是茫茫群山,村前有条路,蛇似的往山外爬,公路两侧是为数不多的田。因附近有溪流,灌溉方便,这里是种植水稻的绝佳之地。
喀斯特地貌莽荡群山里,从植物的生长到动物的发情,再到人类的耕种,一切都井然有序。大山脚下稻谷金黄时,村民们在各自的田里,同步抬头,同步弯腰,又同时扛起打谷机走过长长的田埂。当然,除了各自抢收抢种,互相帮忙的情况也不少。确切地说,不是帮忙,是换工。今天你家急着打谷子需要人手,大家一起动手帮忙,明天到他家,你就得撇下自己的活,去帮人家。兰动父亲去世后,家里失去了劳动力,眼看稻谷即将烂在田里,却请不到帮手,他母亲只能坐在门口叹气。兰动决定不读书了,回家帮母亲干活。他丢掉书包,拿起镰刀,孤独地走进田野。
学校老师轮番上门劝他回学校,兰动仍不肯,他的母亲也说不动他。就在这时,他寄父出现了,拍拍兰动的肩膀,说:“早结的果不甜,这个年纪就要读书。”他没有再多说返校的话,而是把镰刀塞到兰动手里,又把他推到收割队伍里,自己像一位父亲那般站在队伍前头,带着众人直扑田里,弯腰割稻,抬头擦汗。
饥饿年代,与食物有关的才是最紧要的事。每到收谷子的时节,村子里都是全家上阵,上学的小孩也要请假回家劳动。天蒙蒙亮时,我母亲就像牛一样穿到板车前,将绳带挂到肩上。板车上绑着打谷机、箩筐、镰刀等农具,我们众人在两侧推车,吱呀吱呀地上路。路过兰动家门口时,看到他寄父正在收拾农具。在收割谷子最繁忙的那些天,他带着几个瑶族人从山里走来,帮兰动家抢收。看到我们一行,他爽朗地跟我母亲打招呼:“今年能收多少袋米?”两个大人聊了几句农事,就各自忙碌去了,我母亲感慨地对我们说,兰动寄父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水田离村子三四里,村里人不愿把体力和时间花在往返的路上,每次出门我母亲都会带足食物,往往是几壶水、一锅粥和一瓶腌辣椒萝卜。高强度劳动到中午,早已饥困,大家都不说话。我饿得没力气,早早跑到山脚大树下躺着,母亲和哥哥姐姐一到,我就知道可以吃饭了。兰动家也收工了,兰动背着袋子,快步来到树下,紧挨着我们的“餐桌”坐下。他们把食物从袋子里取出来,把编织袋铺在地上,在编织袋四角分别压上石头,又把水壶和几个碗摆在中间,碗里是酸菜、腌辣椒。编织袋外放着一口大锅,锅里是清清的粥。我母亲拿起装萝卜的碗,递到他们面前,说这是她自己做的腌萝卜,很脆,很好吃。兰动家那些人笑呵呵地说,他们的酸菜是兰动母亲做的,也很香,边说边端起碗,挨个伸到我们面前。那个年代,出门备的食物,每一口都是按着人数精打细算,因此,我们没有吃他们的食物,他们也没有吃我们的食物。大家客客气气地各自吃自家带来的饭菜,热热闹闹一起聊天。吃完粥,众人在树荫下躺着,昏昏欲睡之时,有个卖雪条的小孩骑着自行车到田埂边推销。每年这个时候,我们总会缠着母亲给我们买上一根。那时生活艰难,这个小心愿往往也不能实现。这次也不例外,我母亲一如既往地说,等过段时间卖了黄瓜再给我们买。
兰动没说话,远远看着装雪条的泡沫箱,那小孩准备推车离去时,他寄父疾步向前,在不远处与卖雪条的小孩讨价还价,最终捧着几根雪条回来。拿到雪条支配权的兰动,兴奋地给他家那边每人分了一根,还剩出一根,他慷慨地递到我面前。我剥开纸就舔,我母亲想客气推辞都来不及,只好尴尬地也去买了几根雪条,分给我们,也是巧合地多了一根,我把那根多出来的雪条给了兰动。
我和兰动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每人吃了两根雪条。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奢侈地一口气吃上两根雪条。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仍清晰地记得那两根雪条的味道和那份满足感。从那次开始,每年收割稻谷时,母亲总会给我们买上一根雪条。没有零食的年代,一根雪条足以抵消一天的劳累,也能诱惑小孩整整一年。为此,我对兰动寄父充满了感激和怀念。
最后一粒谷子归仓时,天还没黑,兰动母亲张罗了一桌菜,把帮她家收谷子的人强留下来吃饭。饭菜简单,没有几块肉,可大家都很高兴。特别是兰动寄父,菜还没摆好,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就喝。那年暑假过后,9月新学期开学,兰动又背上书包回到了学校。从那时候开始,兰动和他寄父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了,寄父常下山来看兰动,兰动也常上山去找寄父。周末,寄父常带兰动上山,找金银花、野柠檬、山葡萄等药材和野果,拿到市场换些钱改善生活。有一次,兰动告诉我,他在山上养了一只大松鼠,尾巴蓬松得像孔雀开屏,我兴奋地跟着他上山去。
那天,兰动寄父在前面开路,用柴刀拨开带刺的枝条,往两边按压,那些荆棘藤蔓在他刀下顺从地分开,为我们让开条道。兰动和我紧随其后,刚挤过去,那藤蔓立刻弹回,将那条缝隙缝合,仿佛我们从未曾经过。
我们翻过几个山坳,来到一处斜坡,斜坡与崖壁交会处形成一条“路”,不远处的“路”中间有个大坑。兰动指着那个坑告诉我,他父亲就是在这里出事的,他并不是像村里人说的那样,是摔下悬崖被石头割破肚皮才去世的,他是不小心踩进猎人为山兽设置的陷阱里,被锋利的竹尖刺进肚子。兰动说,这些都是他寄父告诉他的。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坑口不规则,似圆似方,齐腰深,坑底是腐烂的叶子,厚厚的一层,已看不到陷阱的模样。兰动没有说话,眼睛眨了好几下,没有流泪。想他那可怜的父亲,本来兴致勃勃地想要给山兽设陷阱,不承想自己却踏进了别人的陷阱里。那山兽或许是野猪,或许是野猫,又或许是一只虽谨慎却不能识破人类机关的果子狸。显然,发现山兽行踪的不止兰动父亲一人。
兰动寄父在远处叫我们过去,他正站在几棵奇特的树前,这些树的枝条四处展开,膨胀得像个蘑菇。椭圆形的绿叶下埋伏着小刺,枝头竖起一串串绿色的黄豆般大小的果实,气味清香无比。兰动摘下一串,告诉我,这果实味道鲜美无比,吃了能马上满血复活。那星星点点的果子实在诱人,我忍不住放进嘴里咀嚼,一股辛辣味灌满嘴巴,窜进鼻腔,我立刻吐了出来。知道是兰动骗了我,气得推了他一把。兰动恶作剧得逞,哈哈大笑。看见兰动一改刚才的悲伤变得开心起来,我的心情也立马跟着晴朗起来。
“这是花椒,比稻谷玉米还值钱!”兰动寄父又扯下几颗绿果,双掌搓揉,拿到鼻子前嗅了嗅,“再等个把月,花椒熟透了,咱们摘下来,拿到市场卖,换了钱给你们每人吃一碗米粉。”
那天,我没有看到兰动说的尾巴大如孔雀开屏的松鼠,却收获几只被铁夹子咬住前腿或后腿的山老鼠。返程时,我们又摘了许多或花或叶的药材。一路上,兰动寄父不停地跟我们介绍各种药材:一串不知名的紫果,几片羽毛状的奇异草药……虽然兰动寄父的陷阱没捉到野兽,我和兰动仍然很高兴,特别是我,感觉山上所有的事物都很新奇。多年后我才知道,兰动寄父频频带兰动上山找草药、捕野兽,是在教兰动生活的本事。长大后的兰动,果真成了猎手,识得各种草药,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他曾一度通过售卖山货养家。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山里的野兽成了保护动物,不能再随意捕捉了,兰动也跟着打工浪潮,去了广东打工。而我也到了外地去读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个村小学当教师。那是一个比我们村的山更高、路更远的小村子。我和兰动也就很少能见面了。
三
兰动家建新房时,兰动已经二十来岁了。夯土建房在农村不但是一家人的大事,也是村里的大事,家家户户都要出力帮忙。人多、事杂、工细,需有经验、能服众的人来主事。兰动家的建房主事是兰动的寄父。
拆掉旧房,在原址上建起新房,兰动家的那番热闹只与我家隔着一丛竹子。那时候兰动已从广东回来了,在村里开了一个小酒坊。他母亲的酿酒技术在四乡八邻中向来有名,兰动也学会了这门手艺。他卖酒,也卖酒糟,我母亲常去和他买酒糟。母亲说,吃了酒糟的鹅,能噌噌噌地下好多蛋。前几年,我们家推倒旧瓦房,建起了一栋二层楼房,又在房子边用砖头围了个院子。院子地面坑坑洼洼,我父母挑来一些泥土填平,依着季节撒上种子,院子就成了菜园。随后,母亲又在院子里养了几只鸡和几只鹅,除了供我们吃蛋吃肉,还能鸡生蛋、蛋生鸡,生生不息地延续下来,未曾断过。
夯土建房工序繁杂、枯燥又费力,村里人一边忙着手头的活,一边插科打诨,引来阵阵笑声。这些话题总绕不开兰动寄父。他背着手、叼着烟,快步走到正在搅拌泥浆的妇女身边,伸长脖子说:“继续搅,泥浆颗粒那么大,你们这是要炒爆米花吗?”他本就有些驼背,又反背双手,更显苍老和滑稽。妇人们也不恼,继续忙着手上的活。正在夯土的男人们停了下来,坐到木架子上,打趣道:“老庚(方言,兄弟的意思),你还想娶老婆呀?一到我们村就往女人堆里挤。”兰动寄父翻个白眼,从鼻孔里蹿出两股白烟,不搭理他们,走到木架子下,使劲摇几下,说:“结实!”他在各处游走,取土、破碎、筛选、加入沙石,没有一个工序让他放心的,那模样,仿佛这正在建的房子是他家的房子。
兰动寄父爱喝酒,却又不胜酒力。主事建房的那段时间,他每次下山都带一两挂腊肉,拿给兰动母亲炒,晚上村里会喝酒的男人就过来陪他喝酒。酒桌上,他总是大口喝酒,高声说自己年轻时的趣事,或是讲一些瑶族古老的神话。他酒量差,逢喝必醉。醉酒也不闹事,有时就躺在兰动小酒坊堂屋的沙发上呼呼大睡。
在众人的努力下,在兰动寄父的唠叨声中,泥瓦房一天天变大、变高,慢慢有了新房的模样。当鞭炮声从竹林那边响起时,兰动和他母亲也正式住上了新房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兰动的寄父都不再出现,当村里人都快要忘记他时,有一天,鞭炮声再次在竹林间响起,他的身影又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瑶族女子,那是他给兰动带来的新娘。有了新娘,泥瓦房变成了一个温馨的家,不久后,竹林里响起了清亮的婴儿啼哭声。
如今,兰动家的泥瓦房已经变成一栋漂亮的三层楼房,进出山间的路也从小山道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只是兰动的寄父已经很久没到村里来了。
【作者简介】
兰小框,80后,广西河池人,曾在《三月三》《当代广西》《广西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