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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5年第6期 | 叶兆言:黄昏纪念册(节选)
来源:《十月》2025年第6期 | 叶兆言  2025年12月12日09:20

导读

叶兆言的《黄昏纪念册》以冷峻的笔触,勾勒出黄昏恋的伦理困境,通过时空交错的叙事与克制的语言,展现了老年情感中的欲望、记忆与生存悖论。“黄昏”的黄昏性在叙述中被不知不觉间取消了,因为人类的情感结构可能是始终如一的,无论“清晨”“正午”或“黄昏”。南京市民的生活风景也像往常一样,平淡、琐碎而真实地展现在叶兆言笔下。而风景的内核,是人类生活的真实困境——黄昏恋不是朦胧的夕照光线,而是光线之下人类的寻常喜怒哀乐。

1

她跟他,女的叫许丽筠,男的叫顾荣华,在一个微信交友群认识。两人稀里糊涂进群,稀里糊涂搭上。先只是瞎聊,有一搭无一搭聊聊,聊着聊着聊上了。一个叫杜梅的闺蜜将她拉进这群,群里男男女女,有许多人,都不认识,都用网名,都躲在背后说话。她给自己取的名是“安静的静”,为什么是这个,说不清楚,反正就是觉得好玩,用了就用了。她知道自己与安静的“静”,没有一点关系,知道自己并不安静,从内到外,一点都不安静。

退休了会觉得无聊,退休的单身离婚女人,更无聊。许丽筠儿子在国外,在国外上大学,在国外找工作,结婚,有了孩子。她加入的这个交友群,总体还是严肃的、认真的,都奔着晚年的夕阳红黄昏恋而去,都想寻找最后的机会,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生伴侣。真找到当然不容易,在认真的幌子下,许丽筠不算太认真,网络世界谁要是认真谁可笑,她并不指望能找到爱情,都这岁数了,找不到很正常。

杜梅将她拉进群,许丽筠的想法是待在群里看热闹。反正大家躲在背后,不用真名,没有真实身份,信息可以随便乱填,年龄呀,职业呀,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她的网名是“安静的静”,顾荣华网名同样出奇,是“爱怎么玩怎么玩”。两个网名搁在一起,猛一看,感觉并不是很搭。出人意料的却是,他们的进展快得离谱。

时代节奏在加快,观念在改变,快是正常的。他们一点没耽误,都觉得不太可能,不可能这样,不可能那样,然后什么都变得可能,就这样和那样了。人们通常说的所谓故事,其实就是那些不太可能的故事,最后成为故事。两人相差十岁,女的大,许丽筠要大整整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岁数都不小了,女的正在往七十岁走,男的正在奔六。

一转眼,在一起已快两年。她和他的交往,往最早里说,可以追溯到三十多年前。那时候,他是一个小屁孩儿,还在上高中,刚上高中。她大学刚毕业,中学的语文老师。顾荣华是她教过的学生,不过成绩不太好,对他基本没印象。作为一名退休语文老师,她有太多学生,不可能都记住。他的印象则完全不一样,这个不一样,不是因为她教过他,是他的高中语文老师。顾荣华印象中,她是个坏女人,一个他母亲认定的,对他父亲不怀好意的小狐狸精。

记忆最深的是父亲有次出差,当时是去山西,突然接到一封电报,说母亲死了。父亲脸色苍白赶回来,到家一看,母亲安然无恙,什么事也没有。结果夫妻大吵了一场,父亲说干吗要这么做,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母亲就说,你不就是希望我这样吗?父亲说用自杀来威胁别人,这样做有什么意思,有意思吗?母亲声嘶力竭,说什么叫有意思,什么叫没意思,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你不是希望我最好就能这么做。

那段日子,父母动不动吵架。顾荣华没考上大学,去了一家军工企业上班。上世纪八十年代,南京以号码为名的军工厂效益很好,他母亲就是这个厂的工人。吵架起因是那张合影,为父亲单位一个女人争吵,为照片上的女人拌嘴。父亲显得很无辜,很无助,用母亲的话说,男人都喜欢拈花惹草,父亲天生讨女人喜欢,而许丽筠便是照片上那个女人。顾荣华始终不明白,他一直没真正弄清楚,为什么父亲和许丽筠会有那样的关系,为什么有那样一张合影。两人并排站一起,很亲密,笑容可掬,那时候她还很年轻。

2

这一天,许丽筠与顾荣华约好,一起去医院看望出车祸的杜梅。说好下午才去,他中午就过来,顺道买了一些夫妻肚皮、一包青菜,两人简简单单下个面吃。自然都是顾荣华做,洗青菜,炒青菜,煮面条。她充分享受这一切,顾荣华干活,她就在旁边看,陪他说话。

顾荣华也很享受,跟许丽筠有一搭无一搭地瞎聊。她问他这几天跟前妻过得怎么样,顾荣华便问什么叫怎么样。许丽筠说我随便问问,你爱说不说。他听了,不吭声,等她继续追问。偏偏她不往下问了,这时候,面条也快下好,必须赶快捞出来,要趁热吃。此时此刻,不说话没关系,两人顾不上说话,这话题就算卡住,卡在那里。

顾荣华离婚好多年,前妻一直在常州替朋友打工,负责照管一家门面店。近来生意非常不好,她不想再干下去,准备回南京退休养老。回南京,最关键最实际的问题,是住哪,怎么住。没有多余房子,前妻要么住女儿家,女儿家房子并不大。要么住回原来的老房子,老房子住着顾荣华,前妻要住老房子,他就不得不到外面去租房子。

曾经暗示过,不止一次暗示,如果前妻要回来,如果许丽筠允许,他可以搬许丽筠这里来住。当然,完全取决于她的态度。如果可以的话,或者说如果她不反对,顾荣华还可以跟她去领证,跟她正式结婚。事实上,他不是第一次提出要跟她结婚,许丽筠很冷静地表态,每次都是这样表态,搬过来同居可以,领证不行,不可以。

许丽筠担心自己的拒绝,会让顾荣华觉得没面子,下不了台,总是故作轻松,调侃说现在这样最好,正好称了你们男人来去自由的心思,你可以住在这,又可以随时想走就走,而且,就算跟你前妻复婚,你们又住在一起,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这套说辞貌似通情达理,显然不是顾荣华想要的。他愿意跟许丽筠领证,愿意跟她成为正式夫妻,不过也知道,这事不能一厢情愿。他好歹也是有自尊心的,不想强求谁,不希望她觉得自己在图什么,是个吃软饭的男人。

许丽筠解释说:“我不想被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在背后议论,当作笑话谈。”

许丽筠又说:“我还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这话没办法聊下去,她内心很矛盾很纠结。结婚和同居不一样,同居可以随时分手,结婚会有许多麻烦。想到他前妻又回到南京,她略有些不爽,有点小嫉妒,同时又隐隐担心,他是用这事来逼自己就范。许丽筠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要是在乎,就不会有现在这个局面。作为一名单身女子,身心自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才不在乎要不要做个好女人,做好女人太累,没必要,为什么非要做个好女人。

尽管开空调,但还是出了很多汗。完事后,顾荣华先去浴室冲洗,接着是许丽筠。还没洗好,他突然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说要尿尿,然后像女人一样坐马桶上小便。这个场面有些滑稽,顾荣华跟她解释过,说他母亲有洁癖,他和父亲在家都这么上厕所,习惯了,也就习以为常,觉得这样挺好,免得尿渍滴在马桶边沿上。

许丽筠洗好了,用毛巾擦干身体。顾荣华坐在马桶上欣赏,她被看得不好意思,说干吗要盯着我看,一个老女人,有什么好看的。顾荣华笑了,说我觉得好看,老女人有老女人的味道。他这么说,多少有些讨好的意思。事实上,此时此刻,出现在顾荣华脑海里的,很可能是另外一幅画面。他想到了当年与父亲合影的那个年轻女人,想起那时候的许丽筠。

那时候,照片上的她还很年轻,身体苗条,笑容十分灿烂。父亲的岁数,也比现在的他略年轻几岁,也就五十出头。顾荣华忽发奇想,很认真地问许丽筠,说我就是很想知道,你跟我爸,你们到底有没有过那事。许丽筠听了一怔,被问蒙了,有点恼怒,又有点不当回事,对他翻了个白眼。

许丽筠不理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却还在等,还在等她的下文,脸上还挂着笑,这个笑有点暧昧,也有点奸诈和诡谲,起码她是这么认为。

许丽筠撇了撇嘴,斩钉截铁地给他来了一句:“没有,就是没有。”

许丽筠擦干了身上的水渍,套上汗衫,看着他,十分严肃地问他:“你是不是很失望?”

也不能算第一次说起,感觉就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或者说正朝这个方向去,又戛然而止。他们不止一次聊过,都是在绕圈子,总是在绕圈子。这么直截了当,这么赤裸裸,还是第一次。现在,她又一次把话说死,这个天没办法再聊下去,没办法再讨论。两人回到卧室,顾荣华说我得去抽支烟,说完,就跑到阳台上去抽烟。平时他倒也不怎么抽烟,只是做完那事,必定要抽支烟,事后一支烟,快活赛神仙。

抽完烟回来,照例还要躺在许丽筠身边,呼呼睡上一大觉。说起来,马上也快年满花甲,他身上总免不了一些孩子气。比他大了十岁的许丽筠,与他交往,不得不同时扮演几个角色。他要显示男子汉气概,她就要装作小女人的样子,跟他发发嗲。他像个大男孩那样流露出妈宝气,她又要像照料儿子一样关照,要哄他开心。还要充分考虑他的自尊,考虑他的虚荣心,保留他的脸面。顾荣华每个月的收入,只是她的一个零头,下岗工人工资,照例都是很低。

房间里温度降得很厉害,顾荣华光着上半身,呼呼大睡。他喜欢这么裸着上半身睡觉,许丽筠怕他着凉,替他盖上薄被,刚盖上去,便被他掀掉了。她不得不用遥控器把空调关了,关了可能会热,热就热一点吧。男人这时候最容易着凉,男人这时候最好不要着凉。毕竟顾荣华也已经不年轻,感冒一次,要咳嗽很长一段日子。

许丽筠略有些遗憾,没有继续聊他父亲顾立衡。自从顾立衡从单位退休,她再也没见过这个男人。是她又一次坚决阻止了这次谈话,是她自己把话说死了,不许他再往下说。事实上,要不要把这个话题聊下去,怎么聊,一直都是她的心病。有时候,觉得真把这个事摊开,让真相大白,也没什么大不了。有时候,又觉得不能说,不应该说,事情都过去很多年,早就翻篇了,她没必要自寻烦恼,再被那个已病故的老男人困扰。

男女之间的那点破事,别人说什么没有用,怎么说都白搭。只有当事人才清楚,只有当事人才明白。许丽筠在一开始,就打定好主意,坚决不承认,死活不认账。不管顾荣华会怎么想,是怎么想,许丽筠的剧本已设定好了,她已准备好台词,必须按照设定好的剧情演下去。

3

在一开始,绝对没想到这两个人会是一家人,没想到他们是父子。天下怎么能有这么巧的事,为什么这两个人会是父子呢。这事太荒唐,太不可理喻。树欲静而风不止,风欲止而树不依,好在最初的慌乱,早已不复存在,她从极度的惊愕中,冷静下来,渐渐习以为常,已不太把过去那事当个事。

顾立衡是“文革”前的大学生,许丽筠的中学语文老师,一个看上去还有些帅的中年男人。许丽筠高中毕业,下乡插队当知青,高考恢复,考上师范学院,读中文系。毕业回母校任教,与语文老师顾立衡又一次相遇,从师生变成同事,顾立衡是教研组组长。这以后,一路都得到他的关照,他教她怎么做,怎么管学生,怎么把成绩抓上去。

顾立衡不断高升,成为副校长,成为一把手校长,许丽筠也跟着幸运,水涨船高,从教研组副组长开始晋升,由副转正,再到学校办公室主任,学校分管教学的副校长。许丽筠知道自己各方面也谈不上多优秀,无论相貌,还是才华,都不能算特别突出。她只是运气好,事业上能够顺风顺水,毫无疑问,与顾立衡的提拔分不开。

难免风言风语,难免被人背后说三道四。都说顾立衡喜欢女干部,当了一把手校长,提拔对象大多是女性。他曾经公开表示,女同志听话,要想提拔,当然是提拔听话的。一把手说了算,校长的绝对权威,无人能挑战。别人有意见,也只能搁在心里。顾立衡的强势,在没当正校长前就已经流露出来,他当副校长,正校长林凌是女士,对他言听计从,她还没退休,就有传言顾立衡要接班。那时候,学校的人事安排,基本上是他说了算。学校里有五朵金花,又说是五只母老虎,都是他手下的得力大将。

许丽筠在五朵金花中排名老三,既不是最得宠,也不是最年轻,却是被绯闻伤害最深的一位。说起来都是因为那张照片,那张两个人的合影,那时候刚开始流行彩照,南京只有一家能冲印彩色照片的店铺。许丽筠丈夫是她大学同学,两人一毕业赶快结婚,结了婚立刻生娃。为给儿子拍照,他们买了一个照相机,没想到就是这照相机惹了祸。

学校要为学生拍毕业照,许丽筠自告奋勇,说她家有照相机。她把刚买不久的照相机带到了学校,为毕业班学生拍集体合影。随手也拍了几张其他照片,同事之间相互拍着玩,你为我拍,我跟他拍,其中有一张是许丽筠与顾立衡的合影。同事之间拍这样的照片,并不罕见,事实上,顾立衡与别的女性,同样的时间和地点,也拍了同样的照片。

拍这张合影时,顾立衡还是语文组长。几年后,他当了副校长。有一天,顾太太来到了学校,一脸怒气找到许丽筠,说有话要跟她谈。许丽筠不知道要跟自己谈什么,没想到对方开门见山,希望她以后离顾立衡远一点。这完全就是一个警告,许丽筠有点云里雾里,赔笑的脸立刻阴沉下来。顾太太从怀里掏出了那张合影,那张几年前她与顾立衡拍的合影,在空中扬了扬,板着脸说:

“也没别的什么意思,就是希望,希望你以后离我男人远一点。我呢,也不怪你,我心里什么都知道,都明白,就怪我男人不是东西,男人都不是东西,反正一句话,离我男人远一点。”

劈头盖脸一番话,许丽筠又羞又恼,哭笑不得,感到很委屈,很气愤,很不可思议。她告诉顾太太,肯定是误会,肯定是错怪她丈夫,自己跟他绝对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顾太太不想听解释,把想说的话说完,扬长而去。她气势汹汹的样子,怒目圆睁,仿佛别人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许丽筠被无端羞辱了一番,她不知道顾太太为什么要来对自己说这些,为什么,凭什么。

在第一时间,许丽筠准备去找顾立衡。她要问问清楚,要讨个说法,到底怎么回事。这事不能不明不白,不能就这么算过去,要问清楚要弄明白,他老婆究竟想干什么。然而必须先去上课。上课时间到了,学生正在课堂上等她,作为一名老师,没有其他选择,必须去上课。她记不清怎么把课上完,显然心不在焉,压抑着满腔愤怒,终于熬到下课铃响。

许丽筠直接去找顾立衡,他正在开一个会,好像是接待什么客人。她在办公室门口等,终于看到他走出来,陪着客人,与客人握手,目送客人远去。然后注意到许丽筠。她迎过去,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你老婆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来找我?”

顾立衡听了她的话,吃了一惊,有些慌乱,沉默了一会,很无奈地说:

“我老婆是神经病,你用不着跟她计较,她就是瞎吃醋。”

接着又安慰性地补了一句:

“我老婆真的是神经病,千万不要跟她计较。”

这一幕恰巧被教务主任李浩撞见,他跑过来,有事要跟顾立衡商量。许丽筠说的话,他匆匆忙忙人刚到,没听清楚。顾立衡说了什么,全都听见,听得很清楚,非常清楚。这事立刻传开了,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刚开始,许丽筠相信一定是李浩传播出去的。他是个大嘴巴,平时最喜欢散布小道消息,这种事憋不住,不但会往外说,而且难免添油加醋。

很快,用不着纠结谁在传播,流言蜚语再度升级。顾太太又一次来学校闹事。这次不是找许丽筠,而是直接找校长,也就是提拔顾立衡当副校长的林凌。林校长很认真,说这种事不能乱讲,你要有证据。顾太太说,我当然有证据,证据就是这张照片。

4

许丽筠和顾荣华很容易,很轻易,很轻描淡写,就这样了,就那个了。有时候也就那么回事,对于他们来说,大家都单身,能这么做,会那么干,都不是第一次。许丽筠不是很随便的人,当然也谈不上有多谨慎。

从一开始,离婚多年的许丽筠就有防范之心,就做好准备。有了防范和准备,便能随机应变,可以进退自如。好几次都是别人甩了她,当然她也甩过别人。女人想找男人很容易,想找个真正合适的男人很不容易。直到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她才知道他是顾立衡的儿子。

如果事先知道,就不可能有后来的故事,绝不可能。顾荣华不一样,他跟她不一样,他事先就知道她是谁,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西方有句谚语,叫作好奇心害死猫,讲的是一只可怜的猫咪,因为好奇心太强烈,想知道餐桌上冒着热气的罐子里,到底有什么,结果掉到滚烫的汤里,一命呜呼。顾荣华就是那只不知死活带有好奇心的猫咪,后来的许丽筠也是,都是在铤而走险,他们蹿上了桌子,把自己的脑袋伸进了滚烫的罐子里。

……

(未完)

【作者简介:叶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1986年获得硕士学位。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叶兆言中篇小说系列》,五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很久以来》《刻骨铭心》《仪风之门》《璩家花园》,散文集《流浪之夜》《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陈年旧事》《南京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