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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12期|谢络绎:惊的家书(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12期 | 谢络绎  2025年12月16日08:33

谢络绎,文学博士,湖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生与死间的花序》、中短篇小说集《到歇马河那边去》等。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小说月报》等刊物,曾入选小说学会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平遥国际电影展 “迁徙计划”、《收获》“读者人气榜”等,获《长江文艺》双年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

惊的家书(节选)

谢络绎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我意外得到一个工作机会,位置不算远,想家的话半天就能回去,我欣然接受下来。这样我就来到了云梦这个地方。

出租车载着我找到县博物馆时已近中午,天气燥热,太阳像怪兽亢奋的眼睛,刺刺啦啦直冒火星,照得天上地上一片亮白。我步入这片亮白,从此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借着手掌搭在前额上恢复的视觉才能慢慢看清前方:深灰色的高阁重楼庞然周正,屋脊上对挑着醒目的鸱吻,它们近在眼前,又似乎离我很远很远;大约是因为脚下近一半的区域都是寸草不生的空地,铺着清一色的灰色石板,整个馆区看不见几棵树,什么都暴露在外,暴露使建筑和空地产生了特殊的一体感,在阳光下连成混茫的一片,直叫人感到空旷和肃静。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姑娘,刚来啊,有地方住吗?”

我回头看她。她满脸皱纹,身材矮小,戴着一顶旧草帽,帽檐处露出银白色的头发。她麻利地展开手上拎着的印有“清洁”二字的背心,笑眯眯地说她家里房子空着,条件好,还便宜。说话间她点开手机相册给我看:第一张里她捧着比脸还大的汤碗吃着什么,头整个地埋进碗里去了;第二张她拖着长长的水管浇水,耳朵上别着一朵灿烂的南瓜花。不得不说,这样的自我介绍很管用,开朗活泼的人多好相处啊,照片背景中的房屋和院落也都建得别致,超出了一般农家的概念,甚至可以用现代、时髦来形容。这些都挺符合我的心意,若租金合适,我当然愿意考虑。老太太已经看穿了我,马上说她不缺钱,钱从来不是问题,她出来做事只是为了能有人说说话。她还扒拉了一下我的行李箱,说你这怎么报到,你去,东西我给你看着。这时有保安经过,同她打招呼,称她为肖奶奶。我这才放心。

手续办完后,我和我的行李箱坐上肖奶奶的电动三轮车,穿过城区马路,驶上乡道。

到了一个路口,肖奶奶停下车,换作站在路边等待的一位老爹爹开车。肖奶奶唤他老姚。老姚也不说话,有种上了年纪的人常有的、凡事见得多了神情总有些不屑的感觉。他穿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色T恤,头发稀疏发白,头顶上的一小圈干脆掉光了。肖奶奶绕到车后,熟练地放下挡板,抬脚上来,跟我面对面坐在车斗两侧的边沿上。三轮车开动起来。他们这样默契,我以为是两口子,但是到了家,老姚将车开进院子停好,拿上肖奶奶递来的一块卤猪头肉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二人相好多年,只因子女一直阻拦,就没住在一起。

我左右看看。这里算是离博物馆最近的村庄了,既可享受城镇生活的便利,又能拥有乡野的安宁,只这一条就让我觉得可以留下来,何况肖奶奶家还拥有一栋气派的三层小洋楼。不过,还没等我进去一探究竟,肖奶奶就咳嗽一声坦白说,那什么,每一层每个房间都有摄像头啊。她说这是孩子们怕她一个人在家有什么事,为了照看她才装的。我想既然住在这个村庄是合适的,那就去其他人家看看吧。肖奶奶马上拽住我说,还有地方。我随她跨过楼下一道拱门,发现里面伫立着一栋四四方方的双层瓦房,外观朴实,单层面积不大,看起来像两只放大的火柴盒摞在一起。肖奶奶说这是她家的祖屋,儿子赚了钱后,本想推掉在原址上建新楼,她舍不得,就在旁边的空地上新起了一栋。新旧两栋房屋由一道院墙隔开,最外面另有一道更高的院墙,表明内部是一家的。

我看这里虽然陈旧,却是精心修缮过的,打扫得干干净净。对比肖奶奶住的那栋新楼,这里像是它所有往昔的倒影,有一些传统的、富于深意的陈设,比如进门北墙上张贴的财神爷画像,它和左右主题是“福星高照”的楹联一起褪成了发白的粉色。我感觉只盯着这一处看的话,它像极了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庙的供台,带着一股子仙气。二楼则是另一番样子,着实让人惊喜。两个房间都铺着复合地板,墙壁粉刷成雅致的米白色,其中一间已经摆好了床和桌子这些基础家具,都是宜家卖场中那种时尚简约的款式。肖奶奶说这里早就准备好了,就是为了能有人租住,让她有个伴,只是一直没遇见个合适的人。

房间外有个细长的阳台,我走上去,向远处张望。整个村庄都是寂静无声的,偶尔的鸡鸣狗叫,也只是让这寂静走向了深层而已。

突然之间,寂静被轰天响的鞭炮声炸开了。我捂住耳朵寻找声音的来处,远远看到从北面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腾起浓浓的青烟。紧接着,我听见几句荒凉的戏腔从一阵锣鼓声中响起:

提起过去如梦幻,千般悲怨压心间。

这几句唱词是用方言唱的,唱得极慢,使我有了反应的时间,能拼出意思来。我被这时高时低拖曳悠转的十四个字弄得伤心起来。肖奶奶灵巧地关起窗户。

“有老人走了。”她说得极为平静。

隔着祖屋的门窗、墙壁,隔着一段距离,我依然能听见隐约的调子。肖奶奶直到喧嚣落定,才带我从屋子里走出来。经过楼下的菜园时,她扭下一只长长的南瓜,抱在怀里。

“晚上加个菜。”

“好啊。”

我们愉快地达成了协议。

博物馆是一个能让人相信过去真实存在的地方。

很多时候我感到虚无,就去博物馆转一转。我看到如此之多的逝去都在某个物件或故事的存在之中,一种可触可感的存在之实促使我一点一点产生建构自己的信心,似乎很快也将拥有自己的故事。

我为故事而来,一头扎入其中,接近那些似乎已经不见了的旧人旧事。暑气还未散尽,我就将它们一桩桩背了下来,这是我作为讲解员的职责。

一个名字叫“惊”的古人和他的哥哥黑夫一起在外征战,他们一前一后给家人写信,惊写的信叫“惊的家书”,黑夫写的信叫“黑夫家书”,都写在木板上,统称为“黑夫木牍”。这是目前我国可考的最早的家书实物。在信中,几句问候之后,重点就落在了钱上。兄弟俩当时已经身无分文,尤其是惊,表示再不寄钱给他,他就活不下去了。

这个故事让我马上想到,这不跟我问我妈要钱时的套路一样吗?在吗?好吗?打钱。

这使我在后来每一个念及它的瞬间,都下意识地感到故事中的惊、黑夫等人都还在,他们与我同处于一个大而无边的、包含可视与不可视空间的巨型寰宇之中。从这个角度去想,那些逝去的、消失的只是一定时空条件下的形式,他们如今也许转换了因缘和合的条件,以另外的形式存在着,只是看我们能感知多少。

我经常同我的直接上级廖主任谈论这些。

廖主任四十来岁,眉眼清秀,说话轻声细语,有一种少见的从容气质。她博古通今,还写得一手好书法。

她说,佛法言轮回六道,如旋火轮,不止不休,苏轼也有文曰“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都是这个意思。世间无尽,虚空界无尽啊。

说到最后,她不忘鼓励我,说我的感觉不错,要信任感觉,它可以帮助我产生更多的共情,做好讲解工作。

问题是,入职以后,我好几次现场考核的成绩都不怎么样。馆里四五个领导一起像参观者那样跟着我,听我讲解,最后给出的意见总是不够生动。我有些灰心。连着几天,我在博物馆开馆后和闭馆前的一个小时里,馆里几乎没有游客的情况下,一个人从主馆大厅正中间开始——那里垂着一盏硕大的多层圆筒状水晶吊灯——站在灯下,对着背景墙上的浮雕说出它们的寓意,然后楼下楼上沿着讲解路线边走边练习。

每次走到“惊的家书”面前,我都会多停留一会儿。我喜欢“惊”,作为一个灵活的、有着强烈情绪意义的汉字,它能轻而易举地进入到每个人的生命里,让人只要看见它就觉得如此相熟。我会敲一敲罩着家书的方形玻璃,像对待一位哥们儿那样叨扰它,这也意味着我在叨扰它的主人惊。这种感觉跟烦恼时找朋友一起散心差不多。我问他,喂,在干吗?他说,没在干吗,你呢?我说,一起走走呗?他说,走呗。

但“惊的家书”纹丝不动。它只是一块薄薄的残缺的深褐色木板,有我的手掌那么长,两根手指那么宽。在满满当当的秦简展厅中,它毫不起眼;在两千多年前列国纷争的时空中,它更是一件家家户户都熟悉的日常之物。只不过具体到战乱的环境中,秦国攻打楚国的决定性战役淮阳之战绵延无休,于是“家书抵万金”,身处秦国军营的惊和黑夫写给留在家乡的兄长“衷”的信,就有了难以估量的价值。

他们兄弟几人的家乡正是今天的云梦。以县博物馆为起点,沿黄香大道向北,再走建设路向西,一直到老火车站附近,有个叫“睡虎地”的地方,“黑夫木牍”和许许多多同一时期的竹简就是从那里出土的。我常常望着那个方向发呆。若“惊的家书”果真“纹丝不动”,大概它也不会重见天日来到博物馆,而我又何以独独走到这里,为它思虑这么多?

必定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动着这一切,我期望这力量也能帮助我,却每每一无所获。

一周后的一天,可能是感到没有什么效果,我对自己假模假样的讲解产生了厌倦。

大厅里,从高高的穹顶上投下的灯光泛着一种绸缎般的暖黄,柔和而明亮,充满古意。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我站在这样的光线中,犹豫着是再顺一遍内容还是干脆回家躺着。现在只有昏睡能解我的烦忧了。

几米开外,三扇仿唐的铜制大门洞开着,户外耀眼的秋初斜阳在地上照出网格状微微发红的影子。

我走到门口,一眼望见肖奶奶背对我站在长阶下,轻轻挥动手中的大扫帚打扫着。她其实早就可以收工了,为了能捎带上我一起回家,每天这个时候都没事找事地在展馆外晃悠,寻找可以再次扫除的杂物。她这么做,主要还是太孤独了,总想找人说话。她有一男二女三个孩子,都在城里工作,逢年过节才回来。他们也曾接肖奶奶去身边,可她并不能适应,不久就执意回来了,继续做她喜欢的各种事情。在这些事情中,排在第一位的是耕种。

倒不是种稻谷地,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肖奶奶家的地被专业公司征用,用以大规模培育一种小巧的黄心猕猴桃。肖奶奶品尝过他们带来的样果,她不喜欢,觉得太软太甜了。她喜欢脆生生的东西,还要带上点酸口,吃起来满口生津,她觉得所有到嘴的食物,要这样才好。她如今牙齿掉了许多,啃不下生硬的东西,就把它们切成块,一块一块放在嘴里缓慢地咀嚼、消化。她家建了新楼后,老姚帮她一起开辟出后院,栽种一种个头不高,但容易挂果的脆柿子树,一下子种了六棵。她家的柿子个大皮薄,饱满,晶晶亮,正是在这个季节,还要再晚些时候,它们一个个挂在枝头,像是升起了数不清的灯笼,惹人喜爱。柿子成熟了,她把柿子收到电动三轮车上,拉到市集去卖,见到熟人,任人挑选,价钱也开得随意。在种柿子之外,她还种菜。她在前院辟出菜园,外加我住的那栋祖屋门前的空地,都被她用来种菜了。除了一些当季的叶子菜,她种得最多的是南瓜。她家南瓜的香甜也是远近闻名的。

说起来,这些事情就够肖奶奶忙活的,可她硬是给自己额外找了份“公职”。博物馆扩建后,她软磨硬泡得到现在这份工作,一做就是十年。她现在七十好几了,十年前,在她的头发还只是花白之时,博物馆方面就告诉她,她年纪大了,不适合聘用,但碍于她的留守身份和她不知疲倦的“胡搅蛮缠”,还是给了她一个——怎么说呢,十分抽象的岗位。

刚开始的时候,博物馆领导和一些热心员工拼拼凑凑私人为肖奶奶每月匀出几十块零花钱。后来见她的儿子在外面混得不错,说服他办了一张银行卡,借着博物馆工作人员的身份假模假样送到她手上,祝贺她工资涨了,每个月可以赚得两百块。从那天起,她儿子按时把钱打到她的卡上。这就是大家合起伙来哄老太太高兴,谁会去检查她的工作呢?但她丝毫不怀疑,谁说闲话都不理会,一直坚持每天按照自己的作息上下班。慢慢地,约定成俗,博物馆主馆前的长阶下,一片似有还无、似无却有的空地成了她的清洁区。

我喜欢这个故事。它就像从馆里大片的空地上钻出的一朵野花,但并不是谁都能看见它,如同肖奶奶认得博物馆里所有的人,还同他们说话,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真正看见她。

她在主馆外扫地,都是平整的路面,说破天也就半个小时的事,她却轻轻慢慢,同每一个离得远的近的人搭讪,不消磨几个小时不走。她到处找人说话,话还没说几句,就担心讲完了怎么办,岂不是又要寂寞下来了?于是她常常在话讲完前,发起一件可以一起去做的事,那样就能再说些话了。比如她跟任何一个人打照面,寒暄一阵后就会问,你这是要干吗去呢?无论对方回答什么,她都会说,我跟你一起吧。她总是一个人,就比较容易跟任何人结成伴儿,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又总是一个人。

这会儿,我看见了这个人。我喊她一声,她转过身来,问我:“可以走了?”

我突发奇想,招呼她上来。她看懂了我的手势,拖着扫帚走到长阶下,将它竖在垂直的墙壁上,转身跨上台阶。她满是褶子的脸大大咧咧地冲我笑着,问我要干什么。

“帮我个忙吧,肖奶奶。”我跨出几步去迎她。

“行啊。”她取下头上的草帽扇风。

我从后面扶住肖奶奶的肩膀,推着她走进主馆大厅。我略去背景墙上的文字,只问她看到了没,浮雕上是不是有一只鹿,鹿上是不是有一只鸟,问她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肖奶奶说:“什么鸟,我看它那体型那神态,像只凤凰呢,鹿和凤凰都是吉祥物,代表什么?代表吉祥呗。”我感到意外,这正是我所期待的一个理想听众,一个能最大限度地开启感知力的听众。她毫无目的,不为学知识、写体会,不会进行什么考核,也不赶时间,她虽懵懂,却有自己的一套理解世界的方式,在关键时刻总能显出神通般的智慧。

老人家马上就明白了我的用意。

“你是要讲给我听吗?我可是啥也听不懂啊。拿我练手倒是好的。”

“不,不,您听得懂。”

这是肖奶奶第二次到展厅来。

我问过她,她只在博物馆新馆开放的第一天,跟附近的村民一起走马观花地在里面转过一圈。就是在那天,她注意到馆区内有几个清洁工,他们身上的工作服让她看着舒服。她觉得穿上工作服的人变得有身份了。“这事我也能做啊,你们招人怎么不提前说呢。”她同博物馆的人理论。后面她再来就只为讨工作了,要么在楼下大厅大声吵吵,要么被人带进办公楼协商。

她用这种方式得到一份“莫须有”的工作后,就只在博物馆门前活动了,别说展厅,就是主馆大门她也不想多余走进去。她对博物馆本身并无兴趣,觉得里面摆放的东西都太过高深莫测,跟她这个平凡的老太太没什么关系。她每天不紧不慢地打扫门前那块空地,完事后,再不紧不慢地开着电动三轮车回到村子里。一来一去,她每天都到博物馆来,又好像从未来过。

令人惊讶的是,有肖奶奶陪着,我的头脑和语言迅速转换了频率,变得轻快了。馆里领导在的时候,我本能地拿腔作调,想要表现得专业,但现在我只想与肖奶奶对上话,她的关注点总是那么出其不意。

“这个人叫什么?洗?洗什么?喜呀,噢,喜事的喜。嘿,叫这个名字。”

喜是一个秦代小吏,他抄写并保留了秦朝法典,包括《法律答问》《为吏之道》等,书于一千多枚竹简上。它们跟“黑夫木牍”一起都是在睡虎地出土的,都在这里展出。

“这写的全是……法律?你说这都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就有法律了?

“这么多字全是他写的啊?曲曲弯弯的,还怪好看的。”

全说在点子上。很多人以为法律是西方的独创,而“写得好看”的背后是书法艺术,这是史学家和艺术家的视野呀。我夸肖奶奶不简单。她哈哈大笑,瘦小的身板前后晃动。

接着到了惊。

“惊,啥惊,吓一跳的意思?这是他的名字?”

肖奶奶不识字,除了麻将、纸牌上的字,还有一些简单的天、地、人之类的字,日积月累,能很自然地记住外,她对这个世界建立在文字上的对应关系浑然不知,她的生活似乎少了一条认知通道,也少了一种交流方式。这可能是她在寂寞之外,喜欢同别人说话的一个很客观的原因吧,她只能这样跟人交流。她用微信和儿女们联系,只会发语音,一发必是六十秒。孩子们有时回,有时不回,回与不回都不影响她继续按住语音键讲满接下来的一个又一个六十秒。

肖奶奶还有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在她家漂亮的院子里,靠近大楼的位置有棵高高的栎树。栎树中部往上的枝杈上装着一个摄像头,罩在一个小小的木头匣子里,被很好地保护起来。摄像头对着院中颇有点现代风格的小洋楼。我住进肖奶奶家祖屋当天就发现了这个隐蔽的装置,因为已知肖奶奶住的三层小洋楼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当我知道那边院子里也有一个时,便觉得很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令我意外的是肖奶奶对待摄像头的方式,她完全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她常常站在院子里,叉腰冲着栎树,像对着一个性格懦弱的巨人那样喋喋不休。儿女们很少能同时在线,若有,便是肖奶奶同他们唇枪舌剑之时。她对他们既感到骄傲,又有着不满。他们为她建起如此气派的小洋楼,却不能与她同住。他们远远地通过摄像头问她怎么晚上只喝糙米汤。她说我就喜欢喝这个,喝不死的。他们问她是不是穿得少了。她说我穿得多出汗,被风吹病了你们回来吗?带着极大的怨气。有怨气语气就冲,不管是谁看到了这时候的她,都要觉得她多少有点讨人嫌的。实际上熟人都知道,她只跟她的孩子们这样讲话。

这一刻,她轻声细语,带着恍然大悟后长长的尾音说:“啊,家书就是信哪!”

“惊的家书”正面残存八十七个字,背面八十一个字,秦篆墨书,时间太久,已经变得浅淡,但依然清晰可辨。这些字颇有楚地之风,细长,往右下方延展,灵秀飘逸之余,略显轻率。大约在战地大营内,有不少人排起长队,等在代笔人身边。

这阵仗让代笔人不得不加快运笔速度,尽量快一点,照顾到每一个人。现在轮到惊了,匆忙间,代笔人写出不少错别字来。虽然心切,该写清楚的倒也一项不落,一些特别重要的事,眼看惊在陈情时激动不已,他便不惜花时间写下数个“急”字。

信是这样的:

惊敢大心问衷,母得毋恙也?家室外内同……以衷,母力毋恙也?与从军,与黑夫居,皆毋恙也。……钱衣,愿母幸遣钱五六百,布谨善者毋下二丈五尺。……用垣柏钱矣,室弗遗,即死矣。急急急。惊多问新负(妇)、妴(婉)皆得毋恙也?新负(妇)勉力视瞻两老……惊远家故,衷教诏妴,令毋敢远就若取新(薪),衷令……闻新地城多空不实者,且令故民有为不如令者实……为惊祠祀,若大发(废)毁,以惊居反城中故。惊敢大心问姑秭(姐),姑秭(姐)子彦得毋恙……新地入盗,衷唯毋方行新地,急急急。

写上字的木板,不再是普通的木板,变成了木牍,携带着信息和情感,由传邃快马加鞭送到惊的家中。也许在那时,代写家书并由专人传送信件是秦稳定军心、激励士兵的一种方式。毕竟淮阳之战战事胶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安抚好士兵才能保证战斗力。

那是公元前二二四年,秦国发动的统一战争已近尾声,正集中精力与楚国对抗。

在当时的安陆,也即今天的云梦,有一户普通人家,家中父亲已经过世,母亲膝下有三子一女。按照当时的“三丁抽二”的征兵制度,这年冬天,长子衷留下来务农,掌管家事,老二黑夫和老三惊参军入伍,进入到秦将王翦的部队。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即将参与的是一场旷日持久、倾尽国力的战争。

到了来年二月,黑夫传回一封家书,哥哥衷欣喜不已,招呼全家人一起阅信。信中介绍了黑夫和惊征战的情况,说他们正“直佐淮阳,攻反城久”,同时问候了老母亲和众亲戚朋友,叮嘱母亲尽快寄钱和衣服给他们。到了夏天,弟弟惊也写了一封家书,除了照例嘱咐家人保重,说明了需要钱和衣服外,他还提到“惊居反城”。

从“攻反城久”到“居反城”,可以看到一条清晰的战事发展线。这条线的核心是“反城”,意为“反叛之城”,说的就是淮阳。

淮阳作为楚国之都,始于公元前二七八年的鄢郢之战,那时楚都郢沦陷,楚国被迫迁都于陈,也就是淮阳,改称淮阳为郢,即郢陈。公元前二三○年,秦国攻克郢陈。由于在这之前,楚国已经感受到了危机,再行迁都至寿春,所以就不再用国都专用称谓“郢”来称呼这个地方了,叫回了淮阳。像淮阳这样被秦国新近收入囊中的地盘,便是惊的家书中所说的“新地”。

新地处于政权交替的敏感期,不好管理,而淮阳作为楚国曾经的都城,更是不同于别处,急需稳定下来。这种时候,秦王嬴政将昌平君调至淮阳坐镇。

昌平君可是大有来头的一个人。他是此前一直在秦国做质子的楚考烈王的儿子,母亲是秦昭襄王之女。楚考烈王后来撇下昌平君,千方百计逃回了楚国,顺利继承王位。昌平君虽然是个楚王子,但生在秦长在秦,效力于秦,虽然深究起来属于一代移民,但若说他就是个秦国人,也没什么不妥。他足智多谋,协助嬴政平定嫪毐内乱,据说未来还会接替吕不韦佐政。

出于对淮阳这个地方特殊性的考虑,秦王嬴政在考虑管理者人选时,想起昌平君的楚国王室身份,认为如果让他去淮阳,可以帮助秦国加强对新地楚人的控制,迅速安定人心。于是乎,公元前二二六年,昌平君“徙于郢”。

是年,据史书记载,“大雨雪,深二尺五寸”。

实际上,昌平君的身世是把双刃剑,秦国这边可以用,楚国那边也可以用。

三年后,秦楚两军交战于平舆,楚王负刍被俘,楚国一时无君。楚将项燕茫然四顾,想到身在淮阳的楚王子昌平君,胸中立刻又有了希望。

他马上前往淮阳游说昌平君,说,你一个楚国王族成员,却被秦国派来安抚被秦降伏的楚国百姓,耻辱啊。现在你有一个选择,不但可以洗刷这个耻辱,还能为你赢得无上的荣耀,那就是,成为楚王。是做一世的秦国臣子,还是成为救故国于水火之中的君王,你来决定吧。昌平君略一思索,答应了。

公元前二二三年,项燕在淮阳拥昌平君为楚王,共同抗秦。此举导致秦国二十万大军的后路被截断,粮草补给也被切断,大败。至此,淮阳从“新地”转为“反城”。

当时带领秦国二十万大军的将领是李信。

秦王嬴政“欲攻取荆”时,曾考虑由谁带兵出征。他问少将李信需要多少人,答,二十万人。再问老将王翦,答,六十万人。王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结果,李信惨败。这固然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昌平君叛变这一不可控因素所致,但战场就是这样,成王败寇,李信被弃,嬴政诚请王翦出马,并亲自将六十万士兵送至“灞上”。

惊和哥哥黑夫便在这六十万大军之中,有,却似无,隐于众舆。

他们的首领王翦将军指挥士兵们以守为攻,打得迂回、缓慢。战事绵延,前线将士的安危让家人揪心不已。这时候,如果能收到来自战地的家书,对家人来说会是莫大的安慰。

首先是黑夫写来的信。兄长衷看到第一句话,就难过得读不下去了。

“我们还活着。”

衷用袖子沾了沾眼泪。

黑夫接下来说:“只是,这场战争不知道还要打多久,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全家人由喜至悲,皆戚戚然。

帐中的指挥官王翦将军却似乎成竹在胸。此时他正威严地看着案几上的地图,右手食指轻轻在淮阳的地界上有节奏地点动着。全军上下严格执行他的命令,即使楚军数度挑战,他们依旧牢牢掌握节奏,不曾出兵大战。王翦的目的是消耗楚军。楚军求战不得,日久斗志松懈下来,在秦军猛然发起攻势时无力抵抗,终至败北。

这便是《资治通鉴·秦纪二》中记载的“楚既不得战,乃引而东”。

攻下淮阳后,惊马上写信向家人报平安。一句“母得毋恙也”,使其母潸然泪下。

他告诉家人,他和哥哥黑夫已经“居反城中”。他还特别问候了自己的妻儿,嘱咐幼小的女儿不要去太远的地方打柴。他对哥哥衷说,新地太乱了,千万不要过去。关于钱物,他同黑夫一样再次提及,且看得出来,要得十分紧急。这说明,不过是淮阳之战这一场战役结束了,战争还将继续下去。

不久,惊和黑夫的家人领受了秦政府所授的爵位,家族身份从普通农户跃升为小地主阶层。这是在外征战的兄弟俩拿命换来的啊。他们的家人无时不在担忧和遥望,期盼着改变家族命运的兄弟俩早日回家。然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纵是望眼欲穿,也不见离人归还。不仅如此,自第二封家书之后,两人便再无消息,好似尘土,兄弟俩就这样扬散于迢迢征途之上。

多年以后,大哥衷重病不治,临终前他交代,要与惊和黑夫寄回的那两封家书合葬。亲人在操办他的后事时,遵循他的遗愿,将两封家书置于他冰凉的手中。兄弟情深,衷是将这两封信视为惊和黑夫本人啊,三兄弟以这种方式共眠于故土之中。

时间如暴雪,层层覆盖,终至万事万物只剩下个大体轮廓。

要不是惊和黑夫写下家书,要不是大哥衷将家书带入棺木,谁会知道这些普通士兵和他们家人的故事呢?饶是贵公子昌平君,一代名将王翦、蒙武和项燕,命定之时也只是《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的一句话:“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荆,破荆军,昌平君死,项燕遂自杀。”

展厅里寂静无声。我和肖奶奶被阻溺于相同的哀婉情绪中。

突然,她清了清嗓子问:“就是他们很艰难,问家里要钱是吧?”

简直是画风急转,前一秒钟还感动着,灵魂在很高的地方激荡,后一秒钟就进入到世俗的语境,说起了基本生活。我一时语塞。但再宏大的历史叙事,根基不都在民生那里吗?这个浩瀚的感人至深的故事,一个鲜活的落脚点,也许就在肖奶奶的这一问上。

我轻轻地、木呆呆地点头说:“是,要钱。”

肖奶奶缩了缩满是网格的嘴唇,啧了一声。她的反应简直跟我第一次看到“惊的家书”时一模一样。我望着她,灵光一闪。若就从钱的问题开始呢?生存的艰难本就是人之为人的永恒命题,以此为出发点,扩散到亲情、战争的问题上,譬如说,很多人看不明白秦国的军事制度到底如何服务了统一大业,因为从“黑夫木牍”的两封家书中得到的似乎是一个反证。就秦国为一统江山所打的那几十场战役的结果来看,秦军势如破竹,这必然需要良好的后勤保障,发放军饷和统一配置军服是最基本的。既然如此,为何士兵们还要写信问家里要钱和衣服?从这里讲开去吧。我感到这下才真正有了讲解的思路,之前不过是在背诵、在复述而已。我恨不得立刻付诸行动,将领导们都找来,请他们考核我。

“这是……讲完了是吗?”肖奶奶盯着墙上的译文,满眼疑惑,似有不舍。

“讲完了。”我向她深深鞠躬。

第二天一早,我去廖主任的办公室找她。她手里捏着刚买来的包子,正往嘴巴里送。桌上有一碗加了干桂花的蛋酒,放在敞开的白色塑料袋里。她冲我摆手,指着挂在墙上的书法作品,那是她自己写的,四个字——若无其事,说,着什么急。她还把包子举到我跟前,问我要不要来一个。我摇摇头。她喝下一口蛋酒,又咽下一口包子,慢条斯理地说,为什么要提前考核呢?该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不要把那个太当回事儿啦。说什么你可以了,没问题了,你把考核的事忘记了才真叫没问题了。我跟你讲,讲解员面对的是那些天南海北过来参观的人,你让那些人笑了,哭了,听进去了,就什么都好了,馆里的考核算得了什么呢,顺便的事。

一个人是没法看清自己急匆匆想要证明什么的窘样的,那可能是悲哀的,也可能是滑稽的。或许可以想象一下,廖主任的手里像是握有一面镜子,照得我多么难为情。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点头表示知道了。

回到大厅,时间尚早,第一批参观的人还没到。我向上伸展双臂提振精神,打算去工作了。就在这时,我看见好像有个熟悉的身影上楼去了。疑惑间,我也往二楼展厅走去,很快就看见有人孤零零地站在秦简展厅里。我惊讶不已。

肖奶奶?

她一早同我一起来的,出门时我还笑她怎么头发乱成了一锅粥。我坐上她的电动三轮车,摘下她的草帽,用随身携带的小木梳给她梳头。她背对我开车,头摆来摆去,我梳了两下只好作罢。我感到她不像往常那样乐呵,一路上想着什么心事。不过,我因为兴奋于要去找廖主任,向她报告我的顿悟,也顾不上多想什么。现在我才注意到,秋老虎的天气,她连衣服都没有换,还穿着昨天那件有着红色暗纹的短袖衬衣,整个人皱皱巴巴黏黏糊糊,犯着点傻气地站在空荡荡的展厅里,气氛相当怪异。

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她了。她上身前倾,立于“惊的家书”展柜前,双手举着手机,推至最远的地方,用她已经老花的双眼吃力地比较着什么。她看起来很专注,专注到我若猛一喊她能吓她一跳的地步。我故意加重脚步提醒她有人过来了。她并未注意到什么,仍是看一眼手机,看一眼贴在墙上的“惊的家书”原文和译文,仔细辨认着。

莫不是我看见的是幻影?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太太,博物馆开门后,丢下自己的工作不管,跑来看展,还对着具体的某件物品的释义摆出研究的姿态……我靠近她,也终于使她发现了我。她马上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一瞬间我明白,即使再不合理,眼前的一切也在真实不虚地发生着——肖奶奶的手机里有一张被放大的照片,看起来是一幅字,肖奶奶正将它和“惊的家书”做比对。

“来了啊。”肖奶奶收回双手,四下看了看,似乎怕引起太大的动静。待我走近她,她拉住我,将手机推到我眼前。

“这是什么?”手机离得太近,晃得我什么也没看清。我扶住肖奶奶的手,让她往下放一点。

她却犹豫起来,带着一丝狡黠,迅速将手机收进裤子口袋,“哎,多少年的事了。”

“什么呀,我看看。”我同她开玩笑,去抢她的手机。

“给你,给你。”她像是重新下定了决心。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