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家
漫长的农耕岁月,人们以家族为单位共同守护着一方水土,一个家园。家,除了居住地标识外,这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寸土地,都承载着光阴流转,记录着成长痕迹,给人以深刻的情感与文化寄托。对家的深深依恋,孵育了国人热土难离、安土重迁的心理情结。但凡有一线生机,则不会轻易离开故土,一旦外出谋生,立马就有颠沛流离、背井离乡之类的概念来定义心中的无奈与生存的艰辛。虽然现代社会早把这类传统习俗冲得七零八落,年轻人倾心于“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执意将远方与“诗”联系在一起,把出门闯荡、四海为家视为生活的常态与时尚,然而,家乡观念作为某种生理与心理的特殊纽带并没就此割裂,无论是普通话交谈中偶尔流露的地方口音,还是饮食口味里顽强存在的舌尖记忆,依然能把天南地北聚拢在一起的人们清晰地按地域区分开来。
因此,回老家,仍旧是游子们言语和行为中频繁出现的表达。
自己从19岁离开家乡,在近半个世纪的时光里,回家的次数少说过百,且集中于过年过节回乡人群最密集的时段,拥塞的路途、嘈杂的客流、奔波的劳苦以及千篇一律的重复行程,经常让回家的归途变成疲惫之旅,但每年一如既往,从来没有滋生过一丝一毫的厌倦情绪。老家何以具此魅力?思来想去,一时还真的难以说清。
高铁普及后,回家变得轻松便捷,但当年排队买票、上车无座、车厢内拥挤不堪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今年回乡时,路过当初风光无二、如今却显得荒凉破败的老火车站,浓浓的酸楚感瞬间从胸中涌出。曾经无数次在这里上车下车,回家的距离,被这里的“绿色长龙”一寸寸丈量,绿皮车将一幅漫长的故乡画卷缓缓收起,又徐徐展开。而心里的感受,也在车轮与铁轨接缝处撞出的“哐当”声中,被拉扯得五味杂陈。归来的喜悦与不舍离去的复杂情绪,或许还飘浮在某个车厢的角落,生命漂泊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绵延无际的铁轨上。那时节,车次很少,供需关系格外紧张,尤其在春节前,能抢到一张回家的车票简直就是莫大福分。最难忘的一次,是上世纪80年代末,刚拿到回乡探亲的车票,却因参加单位一位特别受尊敬的老大姐的告别仪式,无奈临时退票。完事后,四处托人,购票无望,只好买张站台票上车。那是一趟深夜发出的列车,车厢里水泄不通,挤满了持站票的乘客,自己被夹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的过道里,人挨人站立的距离连转下身都十分困难。车厢内混杂着煤灰、汗馊、泡面和橘子皮的浓烈怪味,最初令人倍感恶心,许久方才慢慢适应。虽系寒冬,车厢里却闷热如夏,身上不时冒出细汗。如此这般,一动不动地站了整整一夜,不仅未得一刻睡眠,而且连水也没喝上。黎明时分准备下车时,弯腰拿起脚边的提包,突然发现皮包已被火车连接处活动的底盘磨出了一个大洞,衣服和物品纷纷滑落。慌乱中只好把衣物塞进提包漏洞,倒过来抱着行李挤出车厢,那尴尬狼狈之状,至今记忆犹新。
那年月,哪回探亲都是一次疲于奔命的艰辛旅程。即使有幸购得一张坐票,过道里照样挤满了无座的旅客,三人一排的座位总会挤进一个无法长时间站立的老年人,严重的时候连厕所里也站满无处可去的乘客,上个厕所总不免大费一番周折。车厢的气味一如既往地污浊,加上抽烟者不管不顾地狂吸,时间一长,头痛欲裂感随之而来。思乡却又恐惧乘车回家,有这等心理者恐怕不在少数。
尽管回家的路途充满艰辛,但游子回归的决心从来未被撼动过。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当然是亲情的牵挂和团圆的渴望,是游子对家乡的思念与留恋。回家似乎早已内化为一种近乎自动的生理时钟。当春节、中秋等特定节日临近时,身体和心灵会自动进入“准备回家”的状态,仿佛成了一种不需要任何理由、本该如此的规定性动作。回家变为一种遵从生命节律的惯性,变为一首本能、习惯与文化共同谱写的协奏曲,变为再一次关于“我是谁”的庄严确认。
稍加分析不难发现,回老家除了一份亲情的召唤之外,更重要的还源于心灵深处与自我过往对话的需求。回到亲人身边,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既是现场的探望,也是往昔的追忆,更是寻找情感寄托的心灵治愈之旅。
尽管每次归来,老家都不再是曾经的模样,尽管老家是个固定的地理锚点,但每次归途都像在接近一个不断后退的镜像。新修的柏油路已经覆盖了当年草籽的梦境;手机地图虽能定位老屋的坐标,却测不出井水曾有的甘甜;那些曾经熟悉的人,有的已经离世,年轻人也变得陌生;曾经的欢声笑语,如今只能在记忆中回响。这样的变化,无法不让人深感生命的脆弱和无常。只有回家才能明白,携带故乡行走的游子,如同蜗牛背负着城堡,每一道螺旋斑纹都是早已压缩过的星空。尽管我们不能阻止时间的流逝,无法挽回失去的一切,但在追忆中,我们可以找到那曾经的美好,使之变为游子奋发前行的动力。
老家或许就是这种时空交错、虚实相生的复杂存在,是游子用记忆纺成的岁月绸缎。它或许就是春雨后泥土苏醒的腥气,是冬日灶膛里红薯烤焦的甜香,是母亲晾晒的棉被上阳光与皂角交织的味道;或许就是午后巷口豆腐佬悠长的吆喝声,是夏夜池塘青蛙们不知疲倦的合唱,是祖母油灯下永远讲不完的故事里轻柔的停顿与叹息;或许就是身体早已熟记的地图,是脚掌熟悉的每一块青石板的凸凹,是指尖记得的老墙门楣上那一道残留的划痕。它们虽静默无语,却将一切编织进你的骨血里,成为你生命的底色与初音。
时光如一条潺潺的溪流悄然滑过,而老家,就像那溪流深处的一块带有包浆的石头,始终在记忆的河床上静静沉卧,散发着湿润而熟悉的光泽。无论光阴如何流转,那个见证过自己成长印记的老家,始终是游子心灵的港湾;童稚时代最初的纯真与热情,永远是心灵深处最柔软的情感源泉。只要回到老家,人们就可以卸下所有的面具,找回那个最真实的自己,感受那份最纯粹的温馨和安宁。夜晚,当你躺在童年睡过的老床上,四周一片寂静,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蛙声和虫鸣,儿时的摇篮曲仿佛重新在耳边响起,所有熟悉的环境与气息都能诱人回到那个被爱包围的童年,生命中一切的烦恼和疲惫都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回老家,哪里只是躯体的回归,其实更是心灵的洗礼,使人在纯真的回忆和深切的眷恋中感受到生命的温暖和力量。
老家的本质,或许正是这种时空交错的双重叠影:我们永远在离开它的过程里完成对它的抵达,在渐次遗忘的间隙里突然与它迎面相逢。老家在时间的炼金术中不断被改建。童年的眼里,那是个膨胀的宇宙,家后土山上的蟋蟀洞可能通往地心,河滩上的鹅卵石或是休眠的星球;长时间离家之后,故乡开始坍缩,坍缩成电话里的某种方言,坍缩成履历表上的个人籍贯,最后坍缩成体检报告里与出生地相关的遗传密码。渐渐地,老家已不再是你回去就能够找到的地方,变成你远行时行李箱夹层里残留的乡土,成为你大脑中始终装着的发酵过的记忆,甚至是一个不断被书写与深爱的流动的背影。
老家不仅是地图上的某个经纬坐标,更是我们不断重写的记忆手稿。尽管每次回望都会修改它外在的轮廓,但它始终钉在那里,若胎记般长在生命的初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