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帽顶纪事
第一章 龙河秋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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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涛观澜南门正对着天龙河,秋色在风的路上走了266天,流连大河两岸,渲染了一幅丹青长卷。谭群众穿过马路,沿着河堤公园往前走,柳叶落了一地,槭树正红,树冠里鸟鸣声声,谭群众立于鸟儿鸣叫的树下仰望,鸟毛都没看着,但鸟儿发现他了,扑棱一下,转移到近旁一棵婆娑的大油松上。鸟儿站得高,吃定谭群众上不来,歌唱更欢畅,有点儿挑衅的意思。
谭群众撒目一下,四下无人,便吹声口哨,“看谁唱得好听!”
谭群众很享受这个周末,连续加班好几周,人困马乏,总算歇一天。上午,去刘哥的工作室喝茶聊天。刘哥是搞收藏的,交友广泛,谭群众是跟着市电视台原台长肇敬涛认识的刘哥,他们早就约他去玩玩,可惜谭群众工作繁忙,一直拖到本周。刘哥的茶室隐匿于高尔山下的别墅区,一楼,挑空六米多高,迎门一排顶天立地的木架格,每块木板厚度五厘米,每格放置着一些瓶瓶罐罐,肇哥说这些东西不算啥,刘哥好东西多的是。谭群众也不懂瓷器,看个新鲜。
一上午的聊天跨度挺大,从刘哥收购文物,到龙河目前的窘境,再到新来的市长。刘哥体制外,多半生行走江湖,说话没什么顾忌。神侃到中午,肇哥请吃火锅。下午陪父母,天色将晚,才出了听涛观澜小区。
“生活都这么过,该多轻松。”谭群众与饭后散步的人流擦肩而过,几座跨河大桥的灯亮起来,映得宽阔的河面璀璨斑斓,满河流光。
谭群众走到家门口的河堤,在长椅上坐下来。面对绚丽的大河,心里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生在这座城市,长在这座城市,除去留学英国的几年,四十多年的人生都消磨在这里。
继承身为中学老师的父亲的禀赋,谭群众自小学习好,高考时以全市数学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进了一所一流大学。毕业后,公派留学,海外归来,他没有择业定居大城市,而是考进家乡的市政府,给市长当秘书。谭群众数学有天赋,语文也不逊色,一进机关就显露写材料的才气,工作两年,年轻的市长秘书全市闻名。
但凡有点儿政治敏锐性的人都知道,主政一方的领导身边大秘,未来不可限量,基本上磨炼几年后,派出去主持某一部门的工作,表现优秀一点儿,几年就冲出去了。谭群众的路子,按当时情况来说也是如此。
许多事难以预料,好比光溜溜的大直道,突然来个九十度大拐弯,让人惊掉下巴。就在提拔谭群众的前夕,市长出事了。此事起因是一个区长,那区长在找女人的癖好上,至少龙河地界前无古人。区长做到头,被纪委调查,供认行贿市长三百万。消息一出,举市皆惊。结果事情又反转,原来市长在此之前主动上交。这一来性质不同了,但龙河也待不下去了,暗淡离场。
谭群众虽跟这三百万一毛钱关系没有,到重要部门任职的事却凉了。市长一走,他调去了外人眼里没职没权的单位——档案局。
强者不抱怨环境,清冷的几年中,谭群众把龙河沉睡的近代档案一顿挖,全部整理出来,欲找合适机会结集出版。档案局经费紧张,出书亦不在业务范围,谭群众想到市政协文史委每年都有文史方面的书要出,就跑到市政协游说,如愿出版了《龙河民国往事》。
这本书反响不错,市电视台专门做了一期访谈节目,邀请谭群众普及城市文化。访谈是成功的,在全市掀起读历史、爱家乡的热潮。就在他想一鼓作气,继续挖掘辽东山区的抗联史实,让沉睡的档案活起来时,忽然一纸调令,一步跨到文旅局。
文旅局和档案局皆属业内公认的非核心权重单位,不一样的是,活儿比档案局多,横向联系的多。没钱没权,活儿得干出来,这就考验领导的智慧了。
近两年,文旅行业很卷,各地文旅使出看家本事,摩拳擦掌行动起来,直播、拍视频,掏空老底吸引游客。龙河文旅却迟迟不上线,给市民急得直喊话文旅局别睡了。群众呼声越高,谭群众越显被动。事实上,他比谁都急,可有些事情,急也没用……
谭群众上任以后,对全市文旅大摸底,在此之前,他还有很大信心,摸了底之后,热情被现实的冷水泼灭——敢情这么多年来,号称有着丰富旅游资源的龙河,软环境差老鼻子了。别的不说,景点与景点之间设计感不强,谁和谁也不挨着,仅这一点,就是重大缺陷。文旅的最大学问,是留住客人,你喊人家来,提供的旅游线路一天半天玩完了,游客随时走人。再就是,龙河不少的经典景点在县区,一直以来也没人精心研究,景点内涵呈现不够,导致龙河文旅始终做不起来。越做不起来,越没钱投入,越不投入,越做不起来,死循环。
龙河的文旅,有很大提升空间。这是好听话,直白点儿说,就是各方面都落后。
别人不管你难受不难受,人家就看见你龙河文旅反应慢,反应慢就是不作为,不作为就是惰政。人大、政协看着这个事儿,三天两头发议案提案,你回不回?说不说实话?
谭群众憋得脑袋都大了。
所以这难得的一天放松,谭群众十分珍惜,而这一天,还剩四个小时就过完了。如烟花一般,嘭的一下绽开,眨眼消失。
九月底的凉意从河心漫上来,一小口一小口咬着谭群众,他站起身来,刚下台阶,手机唱起“我家在辽宁,辽宁有我家”。谭群众一看号码,掉头往回走。
市政办通知他马上去市政府开会。
谭群众快步穿过楼宇之间的小路,来到东西快速干道,拦辆出租车,直奔市委。
龙河市委、市政府建在天龙河北岸,楼前广场面积较大,东西两侧树木掩映,四季皆景,乃市里举办各种文化活动的重要场所。
夜里的龙河中枢灯火通明,谭群众匆匆上四楼,会议室已经坐了一部分人。谭群众找边缘位置坐下,一扫四周,从大家的表情里,判定都不知道是什么会。
“这么神秘。”谭群众心里嘀咕着,市主要领导坐到主席台上,会场气氛顿时严肃。
令谭群众意外的是,会议很短,内容却带给他极大的震动——为振兴县域经济,市里将派出一批干部深入县区,协助当地招商引资。本次抽调的招商引资干部,作为组织部考察干部能上能下的必要条件。
谭群众浏览一遍下发的文件,直觉本次不同以往,要求抽调的招商干部与原单位脱钩,下沉县区,还定了硬指标。
谭群众最关心的是自己抽调到哪里,翻到文件后附人员名单,心里咯噔一下——自己下派到全市最偏远的怀兴县。虽同属本市,谭群众对怀兴并不熟悉,他所知道的,就是挖掘抗日战争史料时,有怀兴的抗联记述。再就是,怀兴县经济全市落后,而龙河市经济全省排名倒数。
2
谭群众任怀兴县招商三组组长,市管干部除了他,另一位是大数据中心的智慧城市运行管理部科长高远航,“80后”。其他小组成员,有怀兴县副县长闯观星、怀兴县产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李明羲,北斗峪镇副镇长裘全德,日常工作主要对接的县领导是县长那宝民。
几个组员,谭群众一个不认识,怀兴的情况也是两眼一抹黑,暂时也顾不上这些,下去之前,单位的事先移交清楚。一连乱了好几天,交接完工作那天下班前,肇哥打来电话,话带几分调侃,说全市传开了,这批招商干部精挑细选,你这回手里握着“尚方宝剑”,要下去干一番事业。谭群众说哪有什么尚方宝剑,硬杠杠是真的,比银河系还宽,搞不好淹死在里面。意思是硬指标完不成,挨组织部的板子。肇哥嘿嘿一声,又道,足以透视市里何等焦急。谭群众不愿议论工作,适时转移话题,哥,你现在一身轻松啊。肇敬涛不久前退休了,本就洒脱的他一心往文人喜好的那一套里钻。谭群众的羡慕让肇敬涛受用,转而关心兄弟此一去山高水长,万事迷茫。谭群众愁的也是这一点,没底气地说,我冷手抓热馒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肇敬涛问市里的伙伴是谁,谭群众说出名字。肇敬涛说,巧了,远航我熟悉,这样吧,晚上我找个地方,喊远航来,咱仨坐坐。
五点半钟,谭群众准时赶到望花大街上的“久坐时光”,肇敬涛和高远航也前后脚到,小包房在一楼拐角,僻静,利于聊天,也避免去洗手间被谁看见。
落座,肇敬涛张罗点菜,谭群众点一份“乾隆白菜”,这是饭店的招牌菜,简简单单的白菜丝,却冷拌出一箸难忘的美味,价格又亲民。高远航点了一份“黄金钩”,这种东北独产的豆角又面又糯,虽是大众菜,但相当有人缘。肇敬涛岂不知两人心思,自作主张,点了烤羊排和家常炖鲤鱼。这鲤鱼不一般,来自龙河水库,龙河水库乃沈阳等七大城市的水缸,事关重大,上游严禁污染企业,两个水源山区县规定为国家重要水源涵养地,其中一个就是怀兴,因为水质纯净品质极好,市面很难买到。正因服务员小姑娘介绍鱼是水库的,肇敬涛才点的。等菜的空当,肇敬涛正式介绍两人认识,谭群众这才细打量高远航,正处于男性的黄金年龄,中等偏上的身高,微胖,脸盘圆中带方,两道浓眉配一双窄边近视眼镜的大眼睛,文气稳重,又不掺丝毫机关干部那种故作老成的坏毛病。
初一见面,谭群众对高远航印象不错。
高远航对谭群众有所耳闻,又小几岁,尊谭群众为谭局。谭群众说,跟肇哥一起的,都是兄弟,今晚兄弟聚会,叫我哥更合适。高远航立刻改口叫哥。
双方相见欢,牵线搭桥的肇敬涛也高兴,介绍高远航老家吉林梅河,考公到龙河大数据中心,实干派,不屑于耍弄手段,个人爱好比较广泛,尤爱茶、琴,好读书,肇敬涛也是参加朋友的茶会认识的,发现这哥们儿年龄不大,修为不浅,两人遂结忘年交。
“远航的素养胜于许多同龄干部,假以时日,定有发展。”肇敬涛给高远航下定语。
“肇哥,发不发展的,看机缘造化,我只管尽我之力,做好分内的事。农民的孩子,走到今天很知足了,还要啥自行车。”高远航的谈吐文雅不失幽默,进一步博得谭群众的好感。
“可也是。龙河用人,常让人一愣一愣的。”肇敬涛其实也可归于坎坷失意一类。幼年时,父母离婚,他在继母白眼中长大,后来进入电视台工作,生活上了正轨,娶妻生女。命运为了弥补他,安排他找到生母,一步一个台阶地升职。升至副台长这个人生节点,他又开始走霉运,经历婚变,仕途停滞不前,和亲妈相处得也不如他人那样母子连心。起初他想不通,后来参佛悟道,接受现实,倾心艺术,结交一批没有利益瓜葛的朋友。想通了,命运又给他露出笑脸——娶了台里著名的美女播音员史逸红,这史逸红也是个文艺范儿,两人志趣相投,日子过成神仙眷侣。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谭群众与肇敬涛往来颇多,说到底骨子里流动着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不狠,是他们的共性。谭群众也从高远航的身上捕捉到这一点,让他对即将开始的招商引资工作,放了百分之四五十的心。另外那一半,就看和怀兴县的同仁们如何协调相处了。
三个男人也是一台戏,只不过话题从大地上的事物延伸到宇宙星河,从古蜀文明跨越到国际关系,又拐个弯落到桌上的酱焖鲤鱼,延伸到龙河水库水质的重要性,最后定位谭群众和高远航未来一年的工作地。
出于工作的原因,肇敬涛对怀兴有一定的了解,特别是现任党委、政府两套班子领导,对书记许应杰、县长那宝民的底细都略知一二。
先说县长那宝民,此人深耕怀兴十余年,这么久不异地调动,在市管干部中实属罕见,并不是他不愿走,相反,他做梦都盼着离开怀兴。甚至,组织调他赴任怀兴那天,他就迟迟不到位。
为什么明明是重用,那宝民反而抵触呢?
事出怀兴地区的落后。首先是经济落后,其次是交通落后,再次是人落后。三个落后由来已久,至少“民国”时候,南方派到怀兴的县长就说此地“远僻睱荒,民风刁蛮”。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几十年,怀兴周边的县城日益发展,怀兴却始终止步不前,每到市管干部交流时,人人避之不及,唯恐落到这个泥潭里。
龙河靠近沈阳的边界,有一个龙河开发区,横跨沈龙两市,各管一半。彼时,那宝民任开发区副主任,等宣布调任怀兴,职务是怀兴县县长,算是提职,但那宝民死活乐不起来。
那宝民闹了十多天情绪,终于到位。县长连续干满两届,其间那宝民多次申请调离,市里始终没放话,只能继续干。等到县委书记换人,按说那宝民是接任的不二人选,他本人也心里高兴。但是,组织人事的事情,不到公布都不算落槌。那宝民当然深谙此道,只是这次过于乐观。就在等待举杯相庆之际,半路杀出个许应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任命为中共怀兴县委书记。那宝民脑瓜子嗡嗡的,拍破脑袋也想不出哪个环节脱轨。多年的历练告诉他,这种事别问,问也没用,铁板钉钉了,只能面对。于是,继续在县长的位置上熬着。不过又有半真半假的八卦,说是那宝民用不多久会进市政协,副主席是副厅级别,对奔六十的人也算挺好的结局。
书记许应杰,中学老师出身,农民的儿子,四十出头,相貌英俊,一表人才。到怀兴之前,曾任市内武鸣区副区长,之后任怀兴隔壁县县长,再一脚迈入怀兴,至于能力水平,随着肇敬涛淡出电视台,所知不多,应该风评比较平稳吧,这一点,从他的晋升之路就看得出来。
至于副县长闯观星,肇敬涛没听说过这个人,品貌、官德如何,一无所知。
介绍完毕,肇敬涛委婉地提醒,怀兴虽小,五脏俱全,复杂程度一点儿不比市里少,掏心窝子说,本次俩哥们儿去招商,千万谨记耳听八方,眼观六路。
小聚结束,三人门口告别,各自散去。
饭馆离家不太远,谭群众徒步而行。
谭群众住一个老小区,结婚成家就在这里,楼是老楼,邻居也是老邻居。院里院外没什么绿化,步道砖已残破,一楼的铁栏杆绿漆斑驳,露出铁色的地方生了锈,台阶下有花也有草,一年又一年,草比花茂。但谭群众一点儿不嫌弃这里,住了二十多年,邻居住成亲人,不管是他还是普通工人,或是拾荒为生的老头老太,彼此亲热,谁家有点儿什么事情,喊一声保准有人来帮忙。再就是,旧小区没有高昂的物业费,几毛钱一平方米的卫生费,一点儿也不累人。反观花尽积蓄买新房子的同事朋友,年年为大几千的物业费叫苦不迭,加上车库车位的管理费,若非富裕阶层,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么一比,谭群众住在金华小区十分心安。不过,这也是妻子李楠的主张,她和那些追求物质生活的女人不一样,认为过度浮华,必为所累,精神自然空虚,一个精神空虚的人,很容易被物质打败。所以她和谭群众的服饰没什么大品牌,夫妻俩日常穿着,就是干净、利落、清爽。最近几年,出于工作的需要,李楠才买了辆不到十万块钱的代步车。
谭群众进了门,沙发上的李楠放下书,说了一声“回来啦”。
谭群众换了鞋,也坐在沙发上,李楠问他咋样。谭群众说,挺好的小伙子。李楠听谭群众赞美一同下派的小伙伴,稍感宽慰——从听到消息的第一天起,李楠就没睡好觉。怀兴那地方,让人心里七上八下,谭群众过于理想主义、宽仁、倔强,甚至有点儿单纯,这性格是官场大忌。诚然,谭群众因着“三百万市长”多年升不上去,但谁又能说与谭群众不善攀附无关呢。
不愿爱人过分担心,谭群众宽慰她说:“怀兴是抗联在辽东山区的主要游击区,以前没机会深入研究,这回借着工作便利,抽空补上这个空白,挖点儿有价值的东西,也挺好的。”事实上,这不光是谭群众嘴上之词,随着下派之日的临近,他心里的确也生出这般盘算——省里提出“六地”口号,国家文物局也发布文件,展开红色革命遗迹遗址普查,自己虽不直接分管,也是职责所在。另外,看过档案局封存的抗联资料,他深感当年东北抗战的不易,条件那么艰苦,明明打不赢,却还不顾一切地打下去,上一代人的精神,应感召在奢靡浮华渐占上风的时代,而不是湮于一室。
3
龙河东去,距怀兴近百公里。高远航开车,出市东郊收费口,沿高速公路直行,一小时四十分的路程。这段路穿山傍河,秋季的五花山层林缤纷,巨幅彩带一般绵延。过了铁背山,狭长的河谷猛然开阔,前方一池子幽蓝的浩大水面,龙河水库上游的浅水区漫步着东方白鹭,滩涂放牧的牛悠闲地甩着尾巴吃草,河岸土地的苞米散发着成熟的气味——这里是浑河平原与长白山余脉的分割线,再往前,正式进入怀兴地界。
近中午,两人到达怀兴县城。
苏子河将本就不大的城分为南北两岸,河上架了五座桥,沟通两岸来往。高远航和谭群众走的是进城第一座桥。此桥是配合近几年落成的和平广场所建,两人绕着和平广场行驶,几分钟后到达县政府。
如今的县政府在“民国”老县衙原址修建,一百多年前的单层歇山式建筑,现在是三层水泥罩面刷白漆的灰白楼。楼虽老,但建筑质量好,除了上下水因老化更换,门窗、桌椅板凳等因样式落后更换,主体没有任何朽坏。
进门通铺水磨石地面,宽三米的台阶同样为水磨石,平整如初,清扫得也干净。如果怀兴是一个经济强县,这种简朴风格得爆火网络,赢得网民疯狂点赞。恰恰怀兴太穷,不搞奢华腐化的另一个标签,是落伍。
会议室在三楼尽头,那里有个拐角,连接会展中心。拐角两侧全部是县委四家班子的会议室。见面会设在县政府一号会议室,开着门,门口站着两办工作人员,谭群众和高远航直接进去,许应杰和其他几个班子的人都在。
“谭局,辛苦辛苦。”许应杰离开座位,微笑着向谭群众伸出手。自然也不能落下高远航,“远航科长,辛苦辛苦。”
正如肇敬涛所言,许应杰相貌属男人中的佼佼者,自信挺拔,说话略带播音腔,中气足,是个注重形象的人。寒暄过后,按桌签入座。谭群众在许应杰右手边,然后是高远航,再往右是县里的头头脑脑。许应杰左边,空着的座位是那宝民,然后人大常委会主任等。靠墙的一排座椅,有县电视台的记者、两办工作人员。
会议开始前一分钟,进来一个面貌憨厚的小伙子,把手里的水杯、笔记本和一份讲话材料放在那宝民的座位上,随后站到门口,迎接那宝民。
那宝民个头儿也挺高,与许应杰相差无几,甚至比许应杰还猛点儿,细眉长眼,鼻梁高挺,头发微卷,无一根白发,身着一件灰蓝色西装,下配黑裤子,脚上一双黑皮鞋,整体给人朴实、沉稳的印象。那宝民直奔谭群众和高远航,主动伸手,谭群众感觉他的手心过热。手心太热的人常有阴虚火旺、肝郁痰滞等症,对那宝民的心境,因这一握手,谭群众有了初步判断。
七七八八的扯完,会议开始。
许应杰主持,开场正式介绍谭群众和高远航,接着是近年来县域招商的大体情况,以及本次拟计划招商的项目等等。
那宝民讲话时,谭群众低头看桌上的材料,内容正是那宝民在讲的。前几年,那宝民亲自引来一个富裕康新能源车项目,投资额很大,那宝民讲到该项目时,脱稿展望了一大堆富裕康新能源车的前景,谭群众听来,是一个有光明未来的落户产业。
“怀兴的招商引资工作做得不错啊,这么积极招商,自己倒是省不少力气。”谭群众听完那宝民的侃侃而谈挺乐观。
见面会结束,人大、政协的几位领导先一步离开,县委、县政府两家班子没走,合计招商组吃住问题。政府宾馆停业了,只能去外面住,县里没什么像样的宾馆酒店,民宿太乱,好在几家单位有宿舍,比如国税、武装部等,可以临时借宿,想去谁家,谭群众和高远航自愿。
最后定在县政府背后红山脚下的武装部,挨着教师进修学校,北面山坳里零星几趟平房,四季幽静。武装部的左手边,是怀兴修建较早的红山公园,没什么设施,也不太大,公园中央建一解放战争的纪念碑,面朝苏子河,公园其实是烈士陵园。公园有两条台阶道上下山,山下有棵大榆树,从县委楼北侧一趟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刚好俯视它的满面沧桑。抗战时期,不少抗日战士被日本人绞死在大榆树上,其中就有抗联战士,怀兴县城的人就把武装部和烈士陵园建在这里。
午饭是在政府食堂吃的,食堂分大小,大的在楼下,供应机关干部,小的在楼上里间,菜品和普通机关干部一样,只是多了水果和奶。谭群众他们吃饭时,已过饭点儿,大食堂基本没人了。
陪谭群众他们吃饭的是分管工业的副县长闯观星,直到这时,谭群众才细细端详闯观星。开会时,他与谭群众坐一排,注意力也不在谁什么长相。闯观星应该和许应杰年龄相仿,四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板结实,不臃肿,一件政务夹克衫穿在他身上,有款有型。
就着吃饭时间,闯观星简要介绍了县里的几个重点招商项目,最后说:“这些都在招商项目本子里,回头给二位各发一本,先熟悉熟悉情况。”谭群众心想,怀兴的基础工作也可以的,准备挺充分。
吃过午饭,闯观星领着谭群众和高远航去武装部宿舍,出食堂,就近拐向红山公园下的小路,这段上山坡的小路很长,槐树和坡上人家种的樱桃树、李子树高低错落,一墩一墩的芍药花叶子灰绿,可以想见,春天这里一定很美。
小路围着公园画个弧度,上坡后相对平坦,把落叶松林和武装部分开,又开出一条路通往武装部。武装部的院子不大,前面是教师进修学校,两个单位之间耸立着乌油油的云杉。
闯观星三人并行,进了武装部的小楼,宿舍在二楼,靠东头儿,南向,该有的都有。闯观星说:“这里便于休息,早晚两头儿,我有空再陪你俩爬爬山。”寥寥数语给了谭群众家的温暖,庆幸遇到个好搭档。
红山公园健身的人一到华灯初上,陆续走了。热闹一走,空寂就来了。谭群众和高远航下了楼,在院子里遛弯。教师进修学校的云杉在暗影中如高大的武士,东山卧佛一般,伸出手臂搂着县城。武装部再往后,依山势层叠着连脊的民居,亮起的灯光在黑夜中有点儿孤独。东山之上,月亮升起,朦胧的月光中,“恨狐”声时低时高,时远时近。
两人绕着圈散步,见四下无人,高远航说:“今天这个见面会有点儿意思。”谭群众呼吸着山夜清新的空气,双臂上举,边做扩胸运动边说:“你看出点儿意思?”其实谭群众也有点儿小小的感觉,不过他更愿意归到瞎想的范畴。高远航比较喜欢直抒胸臆,说:“正理,那宝民不应在许应杰后面到会场。”夜灯的暗影恰到好处地隐去谭群众的面部变化——确实,县长在书记后面来不合适。但话又说回来,县长现在真的忙到脚打脑后勺,时间都不是自己支配的,就这一点来说,晚到会场也能理解。高远航撇撇嘴,又说:“那县长对原有的几个招商项目很在意啊,与其说是向咱们介绍,莫如说展示成绩。而且……”
谭群众扭头看把话咽回去的高远航,意思让他说完。
“我怎么觉得,咱们来得有点儿多余呢?县里言外之意,招商工作挺扎实、挺有成效啊。”
“别瞎琢磨,想多了是内耗。”
高远航扮个鬼脸。两人聊了一阵,上楼休息。
第二天上午,闯观星和李明羲来了,在办公室唠现有企业的概况,以及企业遇到的瓶颈。通过这次交谈,谭群众了解到,近几年,县里倾力打造一个新工业园,但进驻的企业不多,下一步,如果有新的招商企业进来,可以充实进去,让工业园运行起来。
照这么一说,和那宝民的讲话内容有些相左,谭群众忽然想起富裕康新能源车,既然工业园区土地闲置,富裕康新能源车需要的场地较大,难道没进园区吗?闯观星的答复是,富裕康新能源车设在园区对面,现征用的一块地。谭群众更纳闷了,他虽不懂招商,但招商要征地这事还是知道的,而且,按现行的优惠招商规则,土地由当地政府提供,政府只能出面收购,征购土地的方式,只能是买。那富裕康新能源车为什么不进原有园区,反而给财政多添一笔负担呢?
问号在谭群众脑子里一闪就过去了,此事与本次招商无关,多问就属于嘴欠。
他们还讨论了县里和各乡镇的拟招商项目,县一级的重点,闯观星给露水河镇的旧煤矿画了圈,还有优特钙矿、铜锌矿等。闯观星说:“露水河旧煤矿的探明储量很大,前景值得期待,但情况错综复杂。”优特钙矿是那宝民亲自抓。不过那宝民也说了,也不是让招商组甩手不问,有合适的该招就招。
怀兴县的招商项目本子里,除了工业项目,也包含文旅项目,比如莲花山森林风景区的改造,这个属于一家国有林场工区的自然景区,谭群众曾和家人前往游览,山里别有风光,水清见底,树木茂密,有一道天然的石缝,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挤过。还有一个景点曰金猴望月,那是一块突兀于山峰上的大岩石,因神似一只猴子而得名。
莲花山刚开发那些年,来旅游的人从春到秋,山下的宾馆、农家乐一铺难求。火了十来年,莲花山风景区客流逐渐减少,原因是设施不完善,有的急就章,质量不行,扛不住风吹雨淋,日久损坏。还有一部分不伦不类,没给风景区添彩,反而丑化了。如修建在林中的小木屋,破坏了森林植被原有的面貌,花费不菲,根本没人住,荒芜得遭了蛇鼠。景区添不了新元素,新鲜劲儿一过,关注度大大降低。
综上,县里希望吸纳新的血液,盘活莲花山。
谭群众仔细翻阅着招商项目本子,给莲花山景区的招标栏圈了个圈。
谭群众对莲花山风景区再招商上心,有另一层缘由——研究本市抗联史时,接触到抗联三师在莲花山内建大本营的资料,抗联一军三师是王仁斋领导的队伍,也是东北抗联的主力部队之一,有不少辽东自卫军的老底子,其中还有不少朝鲜族、蒙古族、回族战士。既然三师营地和莲花山景区再招商相关联,谭群众就动了整合文旅资源、打造全市文旅精品线的心思,有意择日再访。
看累了资料,谭群众拉开窗户,清凉的夜风吹进来,整个人如沐浴一般神清气爽。他倚在窗口仰望星空,群星拱卫一轮明月,闪闪烁烁。
……
王开,满族,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委员会委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鸭绿江》等,出版长篇小说《独活》,散文集《众神的河流》等多部,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辽宁文学奖等。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