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11期|康若文琴:木司村
一
听到电话突兀的铃声,我打了个激灵,忙循声寻去。沙发上,一堆衣服下我刨出了手机。若尔玛的声音有点沙哑但富弹性:“嗨,阿思满,你在干啥?接个电话都慢吞吞的,赶快下楼,要出发了!”
这个若尔玛,我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她就挂断了电话。
若尔玛老是这样,一天到晚风风火火,一天到晚笑个不停。她一调到我们单位,我就想起了那句歌词:“爱笑的姑娘,美得像花儿一样。”一段时间后,我俩一个外向型和一个慢热型的人成了闺蜜。
若尔玛比我小两岁,她啥都好,就是走马灯似的换男朋友。不像我,谈一个朋友就一头扎进去脱不了身了。我结婚已经五年了,她却还在恋爱。
我的老公嘉措啥都好,就是一天到晚想要孩子。
结婚两三年后,一上街,一看到婴儿,他就两眼放光,去逗人家的孩子。这段时间更甚,他把微信头像换成了婴儿图片,有好几个朋友打电话问,弄得我一头雾水,心里窝火。
每晚临睡前,嘉措都要斜靠在床头,盯着手机,呵呵傻笑,看小孩的抖音视频。有时,他还说:“阿思满,快看,小崽崽好可爱!”
前晚,嘉措又歪在床头刷抖音,突然大笑起来,还抹眼泪,把我吓了一跳。他声音断断续续,好像被噎住了一样,说:“阿思满,你快看,太搞笑了。”
我一看,一个长得像汤圆的两岁小男孩,哭得泪落如珠,喊妈妈,当发现妈妈不在,哭声便戛然而止,脸上还挂着泪,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滴溜溜乱转,小手指交叉在一起,两个大拇指还在转圈,他在看妈妈究竟在不在,盘算着究竟还要不要哭。
嘉措涎着脸说:“阿思满,我俩也生一个吧!”他把手放在我的乳房上,低声说,“这么肥沃的土地,不养育孩子,很可惜。”我一把推开他,没好气地说:“你说得轻松,你一天到晚出差,生了谁带?孩子一生下来,带娃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我还没思想准备呢。再说,你知不知道,现在养娃的成本好高的。一生出来就开始大把花钱,读书后更费钱。我周边的同事都把孩子送到大城市读书,要在城里租房,还要当跑爸跑妈,得把人活活累死。”
我正想好好给他算算养育孩子的费用时,嘉措不耐烦地打断了我:“我都等了你五年了,阿思满,你不要这么自私嘛!”
嘉措第一次说我“自私”,我觉得“自私”这两个字针一样扎进了我心里,我一时气急败坏,反驳道:“我自私?你才自私,你一天到晚出差,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他脸一沉,迟疑了一阵,气呼呼地说:“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你都不肯要孩子,是不是为随时跑路做准备的?”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嘉措猛地转过身去,背对我,呼吸声很重。
不生孩子就是自私,这是啥逻辑?没有孩子,我们过得也很幸福,我们生活的目的不就是追求幸福吗?
不生孩子,是为方便离婚?这都21世纪了,嘉措这是啥思想?
为了生孩子,他竟然可以和我翻脸,他曾口口声声说爱我,这是啥样的爱?他究竟是爱我,还是爱孩子?我越想越气,也不知自己啥时睡着的。
其实,我和嘉措早已没了心动的感觉,我俩就像左右手般熟稔。听人说,中年夫妻是失散多年的兄弟,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
第二天,若尔玛约我一起出去坐坐。她穿了一件烟灰色斗篷式的中长大衣,这会儿脱了大衣,浅灰色的毛衣裹着她丰满的胸部,她的腰倒是盈盈一握的感觉。若尔玛还在颈上系了一根宝蓝色丝巾,精心打了花结,像一朵玫瑰花绽放在她颀长的颈项上。我呢,昨晚上床前心情不错,准备了第二天的战袍:驼色长大衣、米色羊绒衫、咖色百褶裙,今早起床,想都没想就套在了身上。
这时,餐馆对桌有一对双胞胎小孩,甚是可爱,他们的妈妈挽着一个丸子头,身材发胖松垮,神情疲惫,穿了一件黑色鸡心领羊毛衫。她一直忙着给孩子喂饭、擦嘴。双胞胎的妈妈看起来年龄比我还要大,一弯腰,一伸脖子,就能看见一条坠有小钻石的项链兀自在她波涛汹涌的胸前荡着秋千,泛着的银光在餐厅的灯光下特别醒目。
我突然想起嘉措说过:“孩子是奇怪的物种,让你愿意无怨无悔无私奉献。”哦,我是不是真如嘉措说的那样自私?除了我自己,我是不是对谁都不爱,或者,我连自己也不爱?
微信来信提示音响了,我拿起手机翻看了一遍,有点失落,不是我的微信。
我说:“若尔玛,你的微信。”说完,我被自己的语气吓了一跳。
幸好,若尔玛大大咧咧,乐呵呵地享受着美食,她漫不经心地说:“先别管,一会儿再说。”
话音刚落,她的电话开始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全是微信提示音。若尔玛皱了皱眉头,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咕哝道:“怎么回事哦?”
她拿起手机正要看,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若尔玛拉长声音,慢悠悠地应道:“喂!”她那语气好像我俩正懒洋洋地在泡温泉。
突然,她猛一下坐直身子,吓了我一跳,她高声说:“真的啊?怎么可能呢?”然后就哭了起来。
我问她怎么了,她眼泪汪汪地睃了我一眼,冲我摆摆手,也不搭理我。
挂了电话,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擤鼻涕,哽咽着说:“阿妣莫莫走了。”
“走了,到哪里去了?”我的思维还在嘉措出差里打转。
我递过一张纸给涕泗横流的若尔玛,她抽抽噎噎地说:“去世了。太突然了,她身体那么好。”
整个晚上,若尔玛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不是微信就是来电。在接打电话的间隙,若尔玛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大致情况。
阿妣莫莫,八十来岁,他们村的孤寡老人,下午四时多在自家院里做水腌菜,可能在阳光下坐久了,一站起来就脑出血了,七时许在家去世。
若尔玛说,阿妣莫莫叫哈莫,“莫莫”是昵称,“阿妣”是“婆婆”的意思。阿妣莫莫曾经当村里的托儿所保育员十多年,若尔玛是她带大的。若尔玛跟阿妣莫莫特别亲,比跟她自己的外婆还要亲,明天,她要回村里去料理阿妣莫莫的后事。
“反正嘉措不在家,你跟我一起去吧。”我想了想,答应了。虽然不认识阿妣莫莫,但是若尔玛这么上心,她是个孤寡老人,多一个人帮忙料理后事,多一个人送她往生,也是行善积德的好事。
二
接了若尔玛的电话,我匆匆忙忙跑下楼。
抬头一看,才发现昨晚下了雪,雪下到了山腰,阳光也恰好照到山腰。山在雪的抱拢和阳光的照耀下,在蓝天下闪着银光。因是初冬,山腰以下茶色的青冈林、褐色的灌木丛、灰白的桦树都显得破败,零星的小灌木红叶夹杂其中,也显得毫无生气。
若尔玛开着她的二手轿车等在楼下,她正拿着毛巾擦引擎盖。轿车八成新,是若尔玛父母资助她买的,她父母的本意是方便若尔玛回家。我看倒是方便了若尔玛到处游玩,我也跟着得了不少便利。
若尔玛穿着黑色羽绒服、黑色牛仔裤,高高扎起马尾辫。我也穿了羽绒服牛仔裤,梳了丸子头。昨晚,若尔玛专门打了招呼,他们村海拔比县城要高,要冷一些,让我穿羽绒服。弄成丸子头,是为了利索,好帮忙做事。
汽车先是在梭磨河的主沟中顺河而下,后来钻入一条支沟。这条支沟沟口狭窄,沟内忽而开阔,忽而狭窄。路边一直有一条陪伴而行的小河,离公路忽远忽近。河水清澈,一路好多翻水瀑布,雪白浪花,好像翻涌着一簇簇白色礼花。路边是茂密的森林,褐色中泛出一点绯色。越往沟里走,雪线越往山脚逼来。
若尔玛一反常态,神情疲惫,声音沙哑,一路都在讲阿妣莫莫的故事。
阿妣莫莫不像一般的农村老婆婆,衣服从来都是一尘不染,腰板从来都挺得笔直,两弯笑眼,永远都笑眯眯的。
托儿所设在阿妣莫莫的家中,只有阿妣莫莫一个保育员。若尔玛说,她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托儿所的孩子最少时也有十多个,不知阿妣莫莫是怎么忙过来的,现在的家长带一个孩子都忙得灰头土脸的,而阿妣莫莫要给孩子们做午饭,还要带他们跳锅庄舞、唱歌,还要教他们捏泥人、搭积木,且学县城幼儿园,让孩子们睡午觉。孩子们休息后,阿妣莫莫还要织花腰带、绣花头帕、做手工刺绣包,卖给县城的藏族用品店补贴家用。
若尔玛说:“阿妣莫莫很会唱歌,她每天教我们唱歌。”
若尔玛轻轻哼唱起来:“水边鸟儿头顶黄,尾羽闪闪真好看。美丽的鸟只我俩,尾羽闪闪真好看……”
歌曲悠扬而温情,说是儿歌,我听了,觉得更像一首情歌。
若尔玛唱着唱着,开始哽咽起来。
托儿所刚开办时,阿妣莫莫要求家长们给孩子准备被褥、洗漱用品。对于准备一把小小的儿童牙刷,家长们觉得匪夷所思。他们自己都不刷牙,讲究一点的人拿洗脸帕擦拭一下黄牙就相当不错了。阿妣莫莫微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坚持自己的意见。
若尔玛自豪地说:“我们的洗脸帕要挂得整整齐齐,牙刷和杯子要摆成一条线。我们村,只要是阿妣莫莫带大的孩子牙齿都很白,没有蛀牙。”她还张大嘴让我看她一口编贝样的牙齿,吓得我急忙说:“好好开车,好好开车。”
若尔玛不搭理我,接着说:“有一年夏天,我们托儿所来了三个城里人,他们惊讶地看着我们,我们也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个男的头发长,有一个还扎了小辫。女的头发短,一头卷发像羊娃子毛一样好看地蜷曲在她的脑袋上。那两个男的,穿得跟花蝴蝶似的,那女的穿了白衬衣牛仔裤,颈上系了条赭黄色的丝巾。阿妣莫莫让我们叫他们‘老师’,三个老师颈上都挂了相机。
“一上午,他们在我们中间穿梭,拍我们跳锅庄、唱歌、捏泥人。到了下午,我们就围着他们看,三个老师像变魔术一样,架起画板,拿出五颜六色的颜料,拿起小刷子,开始在纸上画了起来。我们十多个孩子将他们团团围住,像看变魔术。
“有一个老师,还让阿妣莫莫手拿金盏花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睛真是奇怪,我们明明看到阿妣莫莫手拿金盏花笑眯眯地坐在那里,他画出来,阿妣莫莫却手拿狼毒花遥望远方,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另一个男老师画了我们上午跳锅庄的场面,画上的我们各跳各的,动作夸张,腿向上踢得很高,腰向后弯得很低,手甩向空中。格西用藏语小声说:‘如果这样跳舞的话,我们肯定要摔在地上的。’我们哄堂大笑。
“那个女老师,让女孩子们跟她去采紫色的野花插在饮料瓶里,然后看一眼,画一阵,她画得倒是挺像,只是饮料瓶,她画成了另外的模样。画画时,她把丝巾系在头上,遮住脸颊。她的丝巾真好看,赭黄色上有一丛丛带咖色叶子的小白花。我好喜欢那丝巾,先是目不转睛地看,后来混熟了一点,便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呀,软软的,滑滑的。我忍不住又摸了一下。那女老师笑盈盈地说:‘喜欢吗?’我顿时羞红了脸,突然有点想哭,扭捏地点了点头。那女老师取下丝巾,说:‘送给你吧,要好好学习,以后走出去,啥样的丝巾都有。’她把丝巾系在我的脖子上,翘起兰花指整理我乱蓬蓬的发辫,她看了又看说:‘好看!’我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后来小伙伴们聊起这事,说一下午我的脸都是红红的。从那天起,我就学着她的样子,翘起兰花指,时不时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
“过了一段时间,那个扎小辫的男老师又带来两个女老师。他们带来了红红绿绿的糖、五颜六色的水彩笔,还有一摞本子,几本教画画的书。他教我们画了红苹果,然后说,今后你们自己照着书上画。一个女老师拿了一台录音机,让我们唱我们平时唱的歌,还让阿妣莫莫唱我们不会唱的。我们卖力地唱了一上午,我们的声音被关进了那台录音机里。另一个女老师长得窈窕,手臂很长,她跟我们一起跳锅庄。她的动作很夸张,就像那个男老师画的一样。我们一直睁大眼睛看她,跳了一下午,她也没有摔倒。哈哈!”
若尔玛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路上,若尔玛不停说话,一会儿把自己说笑了,一会儿又把自己讲哭了,一会儿又在擤鼻子。若尔玛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了,鼻尖一直红红的。
“上个月,我回家时,跟往常一样,看过阿妣莫莫,我才回家,她带大的孩子都这样。我们给她买东西,她都是左手接,右手又送出去,还说,她一个人用不着那么多东西。那天,阿妣莫莫抚摸着我的手说:‘若尔玛,你的手好冷啊,多吃点牦牛肉。’早知道会这样,我应该多回来,多陪一下阿妣莫莫……”说着说着,若尔玛又哭了起来,这次她哭得很厉害,呜呜咽咽、泣不成声,我忙让她靠边停车。
我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不停地给她递纸,让她擦眼泪擤鼻涕。
等若尔玛不再哭,我俩又上路了。
我问:“阿妣莫莫没有结过婚吗?”
若尔玛说:“听我阿妈讲,阿妣莫莫结过婚,但她也没见过阿妣莫莫的老公。”
若尔玛幽幽地说:“阿妣莫莫没有后人。我们村的规矩,出殡前,死者的后人要在棺木前磕头。我要去给她磕头,不让她死后孤孤单单!”
突然,一阵“吱吱”的刹车声,我觉得车轮都要在公路上擦起青烟,车陡然停住。我身子猛地往前一晃,幸好系了安全带,没被摔到车玻璃窗上。我不由自主惊叫了一声,心怦怦乱跳。还没来得及说话,若尔玛喊了一声:“死牦牛,吓死我了!”
一头黑乎乎的牦牛站在车前,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们的车。我在路边捡了根细木棍去撵它,它才怏怏地走过马路,慢吞吞地走了。原来,我们耽误了一头牦牛横跨马路。
嘉措一天到晚唠叨:开车,一定要注意牦牛横穿马路。牦牛呆乎乎的,这里撞死牦牛的事时有发生。一旦撞死牦牛,只有赔钱。运气不好,赔了死牦牛,还要赔没生出来的牦牛儿子。
我再也不允许若尔玛说话,她一想说话,我就立马打断她:“不要说话,好好开车!”
三
临河的谷地平坦,是农田。因为初冬,地里满眼是泥土的褐色。山边是一大片倾斜的坡地,木司村分布在坡地上。碉房因为渐渐升高的坡地,显得参差错落、鳞次栉比。
天上没有一朵云,蓝汪汪的天空,高远而纯净。阳光照在碉房上,碉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俩走在阳光里,周身好像也镀上了一层金色。阳光铺天盖地,但空气清冽。山上的雪只剩山顶没化,雪好像给山顶撒了一层薄薄的糌粑。
走了一段巷道,我们也没遇到人。突然听到唱诵的声音,夹杂鼓声、钹镲声。若尔玛说:“咦,已经开始了!”
声音越来越近,我们走到靠山边的一栋碉房前。碉房有三层高,门口有一个大院子。
二十来个老婆婆坐在院内靠近院门的开阔处,她们背着同样的包,每人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齐声唱诵着。她们坐在马扎上,唱得很认真,好像小学生,黑头帕边冒出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若尔玛看我好奇,低声说:“这些阿妣是阿妣莫莫的朋友,她们不识字。起初,阿吾阿妣们都不愿学,他们说自己一辈子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老眼昏花咋可能识得那些高深的文字。阿妣莫莫带头学,现在阿吾阿妣们都可以手捧古老的书卷唱诵了,只是他们不知道里面的含义。她们背的包都是阿妣莫莫自己织的,自己缝的。阿思满,你看呀,背包黑白条纹的肩带是藏靴靴带改良的,黑白红相间花纹的背包多好看呀,如果拿去卖,也不比那些大牌包逊色。马扎是我们村上一个开货车的小伙子送给她们的。”
碉房在院内朝左的方向,一楼左边是间大客厅,若尔玛说,那是他们以前的教室。一楼右边是厨房,厨房比客厅面积小一些,那是阿妣莫莫给他们做美食的地方。二楼,大房间是他们睡午觉的寝室。
有几个跟若尔玛年龄差不多的女子在厨房里忙活,她们热情地跟若尔玛打招呼。若尔玛说,现在木司村丧事期间都吃素,很考验厨师手艺。
院子靠山的方向,有十来个人在和泥。走近一看,他们正准备打擦擦(一种脱模泥塑艺术)。我们老家也要打擦擦,一年中,春夏秋冬,只要想打擦擦都可以打,有人去世、出生也会打擦擦,特别是一些重要节日,全村人都要聚在一起打擦擦。
若尔玛说,院子是他们的乐园,跳锅庄、捏泥人、做游戏都在院里。
我暗想,我幸好跟着若尔玛来了,不然帮忙的人真不太多,可怜的阿妣莫莫啊!
和泥的人群中,一个背对我们拿锄头和泥的妇女,一下调转头来,眼睛蓦地亮了,她高声说:“若尔玛,你回来了!”若尔玛连忙介绍,那是她阿妈。若尔玛和她阿妈长得真像,特别是高高隆起的鼻子。
若尔玛的阿妈一把将锄头交给身边的妇女,三步并作两步领着我们就走。她急吼吼地说:“走,去给阿妣莫莫磕头去。”
遗体放置在二楼阿妣莫莫自己的房间里,房间已看不出阿妣莫莫生前的模样了。窗下摆放了一张床,床上是盖了白布的遗体,遗体的四周、床前的地上摆放了各色仿真花,窗左右两侧的墙上挂了几幅机印的唐卡画。床前方放了一个长六十厘米装了灶灰的铁皮箱子,是插香用的。
若尔玛和我俩插了香,给遗体磕了三个头,若尔玛又哭了起来。若尔玛的阿妈低声说:“孩子,不要哭,不要惊扰她的灵魂。”若尔玛一下收住了哭声,我看她,脸一下憋得通红。我起身扶住她,我们弯腰退出房间。
若尔玛的阿妈叽叽呱呱地说起阿妣莫莫去世的经过和丧事安排。
她说,村里人自发地来帮忙了,小伙子们上山砍长杆和煨桑的柏树枝,年龄大一点的男人去墓地做明天下葬的准备了,还有一些人去买石板了。还说,楼上的人也是自发来的,有三个还是外村的。
吃过午饭,人越来越多,若尔玛开始负责给来人斟茶倒水。院里都是前来吊唁的人,所有的人压低声音说话。
院里人多但并不喧闹,太阳热烈地照着大地,浓重地敷上碉房的石墙,山上的雪早已不见踪影。在高原上,人们把阳光当家,坐在阳光下,就像坐在温暖的家中,所有人都暖洋洋的。
两点,阿妣们又拿着马扎背着书来了,一时间院里又响起男女多声部唱诵声。那些阿妣虽然年龄大,但声音清脆高亢,像一群小姑娘庄严地唱着天籁乐章,她们高亢的声音时不时盖过男人低沉的声音。
下午四点,我们不再打擦擦。突然,一个八十来岁的阿吾和一男一女走了进来。阿吾长得瘦高,虽然年迈但器宇轩昂,戴了一顶狐皮帽子,穿了一件驼色的藏袍,脚下穿了一双藏靴。现在穿藏靴的人很少,他的藏靴八成新,本色的牛皮,鞋尖高翘,靴帮还饰有红黑相间的牛皮,藏靴靴带是黑白条纹的,花纹跟阿妣们的包带一模一样。一男一女,四十岁上下。
一位眼睛细长的高个子阿妣迎了上去,高声说道:“艾惹尼鲁,您来了!”“艾惹”是哥哥的意思,哦,那个阿吾叫尼鲁。然后,她领着他们上了楼。过了好一阵,他们才下楼。我看到阿吾尼鲁被那一男一女扶着,眼睛和鼻子都有点发红。他们也在院内坐下,恰好坐在我身旁。刚一坐定,我发现阿妣们的眼睛不时瞟向我们这边。
五点,开始吃晚饭,好几个阿妣走到阿吾尼鲁身边,弯着腰请他到他们家吃晚饭,阿吾尼鲁一一谢绝。阿妣们拿上马扎回家去了,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坐在院里的人不多了,我觉得时间好像一下停住了脚步。我听到山边鸟雀的啁啾声,好像在喊谁。我突然起了一个念头——阿妣莫莫坐在院里听鸟雀的叫声,不知是什么感觉,她会不会独自哼唱那首像情歌的儿歌:“水边鸟儿头顶黄,尾羽闪闪真好看。美丽的鸟儿只我俩,尾羽闪闪真好看……”
乡村的日子单调得几乎每天一个样,一天就像一个月那么漫长,阿妣莫莫如何打发那些漫长的午后和夜晚。
嘉措是驾驶员,经常出差,我倒很少觉得孤独。我白天忙着上班,下班报了瑜伽班,时间就在调身、调息、调心中匆匆飞逝。我还有个功夫茶群,时间在缭绕的香雾,氤氲的茶烟,一群小女人的浅斟低吟中成烟。昨晚,我和若尔玛分手后,回到冷冷清清的家,对着墙上挂的智能石墨烯取暖器,我脱口而出:“智能管家,晚安!”取暖器用可人的小女生声音答道:“主人,我在。”我不禁哑然失笑,我真是无聊啊。隔了几秒,取暖器又说:“我先退下了,有事请吩咐。”哎,我的烦心事也不知怎么吩咐取暖器。跟若尔玛坐了一晚,我也没好跟若尔玛提我的事。
我看了看手机,五点半了,我们开始吃晚饭。晚饭是酸菜面块,没有腊肉这酸菜面块的灵魂,只放了酸菜、面皮、洋芋,还有些素菜,不过也挺美味。阿吾尼鲁一直缄默,匆匆吃完饭,又默默坐着。
四
第二天的葬礼,全村各家各户都要来人。关于葬礼上的事,若尔玛他们做了细致的分工,然后开始商量出殡前磕头的事。若尔玛喊作艾惹洛尔伍的男人,四十多岁,是他们的核心人物,基本上都是他在拿主意。洛尔伍说,阿妣莫莫带大的孩子,除了路程太远赶不回来的,有六十一个人报了名,明天要在棺木前磕头,他考虑分批磕头就行了。
阿吾尼鲁突然开口:“让我的儿女也给他们的阿妈磕头吧!”阿吾尼鲁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的脸上都满是错愕的表情。还是洛尔伍老到,他说:“好的,好的,阿吾。”阿吾尼鲁不再说话。
木司的规矩,死者的近亲要给来参加葬礼的人布施,也是替死者做最后的布施,可以布施糖果、饮料、针、线,这几年还有人布施钱。洛尔伍说,他今天问了一下,有七十五个人要布施。他又说,阿妣莫莫带大的孩子没能回来的,家人都报名要帮着布施。
阿吾尼鲁身边的那个男人突然说话:“我替我阿爸布施,行不行?”洛尔伍愣了一会儿神,急忙说:“好好好,兄弟!”
洛尔伍转头向一个长得结结实实的女人说:“白玛初,你就不要布施了,你们两口子一个人布施就可以了。”
话音未落,白玛初突然哭了起来,一边用藏袍的袖口擦泪,一边大声嚷道:“那怎么行,如果不是阿妣莫莫,我的命都没有了。”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哦,怎么回事?”一晚上,除了唱诵,我一直没出声,一说完,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白玛初好像憋了很久,终于有人听她说话,刚才他们商量时,我看她一直没插上嘴。她又抹了两把眼泪,开始讲了起来。她的语速很快,声音尖锐,好像生怕被人抢走话头。她说:“那年夏天,我五岁,上托儿所两年。家里只有阿爸阿妈,他们要挣钱,根本没时间带我。那段时间,正是松茸季,每天天刚亮,我父母就要上高山找松茸,他们把我交给阿妣莫莫,太阳落山才匆匆赶回。
“有天下午,别的孩子都被接走,我左等右等也不见父母来,我放声大哭起来。阿妣莫莫让我跟她一起做烧馍,还让我揉面。在家里,阿妈不允许我揉面,怕我浪费粮食。那些面在我手里变得软软乎乎的,形状变来变去,我也暂时忘了父母没回来。等我俩做好烧馍吃完晚饭,我父母还是没来,天倒是没黑,我又开始哭了起来,一直嚷嚷,要回家。阿妣莫莫只得说,她送我回去,陪我等父母回来。我蹦蹦跳跳,跑在阿妣莫莫的前面。我的家在河对面,那段时间连续下了几场大雨,发了洪水,把河上的小桥冲垮了。大人们忙着上山采松茸、蘑菇,没功夫修桥,只在河上并排放了几根原木,用铁丝捆在一起,临时作桥。我刚跑上那桥,阿妣莫莫快步追了上来,叫道:‘白玛初,小心,注意脚下!’话音还未落,我脚下一个趔趄,掉进了河里。阿妣莫莫惊叫一声,跟着跳进河里来抓我。我一掉进河里就慌了神,在河水里乱扑腾。你不要看这河冬天水小,夏天可大了,特别是刚发过洪水不久。我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阿妣莫莫来拉我,她不会浮水,我拉得她也沉入水中。阿妣莫莫一直死死抓住我不放,我俩在河水中沉沉浮浮,被冲出好远。幸好河道有个懒湾,恰好洪水后有根树倒在河里。阿妣莫莫一手抓住我,一把抱住那树,我俩停在了那里,阿妣莫莫喘着粗气拉着我从河里爬了出来。我俩趴在河边,像一对落汤鸡,不停地吐水。阿妣莫莫边吐,还边帮我拍背。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路过,送我俩回家。我阿爸阿妈在路上听说这事,远远地迎头跑向我俩,一把搂住我大哭,一边哭一边说:‘阿妣莫莫,您是我们白玛初的救命恩人,您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啊!’”
说到这里,白玛初不停地用手背、用袖子擦泪。我看她,可能是讲时连比带画,头发都讲乱了,额头上的发丝在风中瑟瑟抖动。
“唉,阿妣莫莫已经高寿了,是喜丧,大家也不要难过了。我觉得,这几十年,蒋爷爷和阿妣莫莫对木司的影响最大。”
我看到大家纷纷点头,好像很认可的样子。我可纳了闷,忍不住脱口而出:“蒋爷爷是谁?”
洛尔伍看了看我这饶舌的外乡女人,接着说:“蒋爷爷早已过世,他是汉族,刚解放时到木司当上门女婿。据他自己说,他在成都的裁缝铺当学徒,晚上就睡在铺子里,一个冬天的晚上不慎失火,把铺子烧了个精光,只好逃到山里来了。
“我还没读书时,我和蒋爷爷的孙子要好,整天形影不离。蒋爷爷给我们讲,世上有个很大的羊,门前这个河沟的水,还有沟外大河的水都流入了大羊的肚子里。当时,我觉得太神奇了,世上哪有那么大的羊。后来,我们读书读到四五年级时才知道,蒋爷爷说的是太平洋,哈哈哈!
“蒋爷爷会说英语,他还教我们说‘Goodmorning’‘Goodevening’。
“蒋爷爷很会砌土灶,他为木司的每家每户砌土灶。蒋爷爷砌的土灶,省柴火又肯燃,他让木司村很早就告别了烟熏火燎的火塘时代。
“80年代,他开始砌水泥灶和水泥水缸,还把技术教给我们村的年轻人。那时,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到其他村搞副业,就是给人家砌水泥灶和水泥水缸。”
若尔玛突然抢过话头:“唉,就是啊,不是阿妣莫莫的话,我也不可能走出木司村。我们村,托儿所的孩子走出木司村的特别多。”若尔玛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头一个劲儿地往我的肩膀上蹭。
五
好一阵都没人说话,只听到疙瘩柴在火中爆裂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湿青冈柴燃烧的味道。一直缄默不语的阿吾尼鲁突然开口说话,刚出口声音有点哑。
“唉,我就是担心她的后事冷清,才拖着这把老骨头来了。看样子,我的担心多余了。这么多人发自内心地送你往生,莫莫,你该宽慰了。”
阿吾尼鲁定了定神,环顾四周,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红了他的脸。他的声音是好听的男中音,中气还足,他缓缓地说:“你们年轻,你们不认识我。我叫尼鲁,是帕尔玛村的,四十多年前,是莫莫的丈夫。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不够,但我们的山上有各种野物,有蘑菇野菜,没怎么饿着。大家担心再遇灾害,养成了习惯,除了种地,男的要去打猎,女的要去采蘑菇,把野菜晒干。村里人还学会了新词:‘手中有粮,心就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那天我牵了条撵山狗,背了火铳,很早就出了门。帕尔玛与木司之间的山梁上马鸡多,我就翻山朝那个方向走去。那天,我的运气不太好,一直没看到猎物。我正在林子里钻来钻去,突然,我的狗狂叫起来,我一阵兴奋,以为有猎物出现,我跟着狗跑了起来。远远地,看见树下坐着一个人,身边有一条狗,还有只死了的马鸡。那狗看见我们,一下跳了起来,朝着我们狂吠。我高声喊:‘阿古,您运气好,已经打到马鸡了。’那个中年人苦笑着喊道:‘运气好什么哦,我捡马鸡时扭了脚,走不了路了。’我快步走到他的面前一看,他的脚背已经肿得很高。
“我跟他聊了起来。他叫仁青,是木司村的。我俩越聊越投机,我提出送他回家。阿古仁青推辞了一阵,也没再坚持。我让阿古仁青背上两把火铳和马鸡,我背上他走一段,又扶着他走一段。两条狗也熟识了,摇着尾巴,走在我俩左右。走走停停,太阳快落山时,我们才走到木司。
“走到阿古仁青家门口,他推开院门,金灿灿的玉米棒晒满了大半个院子,一个姑娘坐在玉米棒间,正在脱粒,她头还没抬,就欢快地说:‘阿爸,您回来啦!’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傻站在那里。那姑娘看到还有一个小伙子,脸瞬间红透,耳朵也绯红。‘尼鲁,我们这么投缘,今天这么晚了,你就别回去了。晚上,让莫莫给我俩炖马鸡吃。’阿古仁青有意留我。我一见那姑娘,就迈不开腿了。我父母去世早,一来二去,我就成了阿古仁青的上门女婿。我们的碉房修了三年才建成。我感觉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莫莫的阿妈去世早,莫莫早早就当了家,她很会料理家务,特别会做吃的,我喜欢吃她做的酸菜面块,她做的糌粑也跟别人家的不一样,她的糌粑里,除了青稞,还放了黄豆、白瓜子、麻籽、玉米,还有她自己的配比。莫莫说,她的糌粑是五香糌粑。
“阿古仁青把我当儿子看待,不觉十年过去了。唉,可是我和莫莫一直没有孩子。可能因为我是孤儿,内心深处一直渴望儿女成群,有一个大家庭,但我一直没说出口。我心想,尼鲁,你够幸福了,他们父女对你这么好,从来没人对你这么好,你该知足了。慢慢地,莫莫的笑容越来越少了,就算笑,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个冬天的晚上,我们三人围坐在火炉旁,火炉旁煨着莫莫自己酿的青稞白酒,我和阿古仁青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阿古仁青手也不闲着,他在缝制藏靴。莫莫不知多久学会了打毛衣,她用自己剪的羊毛,自己纺的毛线给我打毛衣,还说打的什么阿尔巴尼亚针。现在,我回想起来,那晚,阿古仁青和莫莫都很奇怪。我们喝酒喝到很晚,莫莫不说少喝点,阿古仁青也不说该睡了。后来,阿古仁青的脸喝得红彤彤的,眼睛也有点发红。他借着酒劲说:‘尼鲁,你和莫莫结婚十年多了,一直也没有一男半女。尼鲁,莫莫和我不能再耽误你了,你明天就回家去吧。只给你准备了一点盘缠,唉,我们真是亏待你了!’我惊讶地看向莫莫,莫莫低着头,双肩抖动,看得出她在用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的情感不哭出声。我断然说:‘我不回去,这里就是我的家。’那晚,我们三个都哭了。
“后来,阿古仁青又提了几次让我回家的话,我心里很不痛快。莫莫每次都嗫嚅着说:‘尼鲁,我不能耽误你!’莫莫一说这话,我就更生气,我也不知在生谁的气。再后来,阿古仁青病了,我们也就不再提这事了。阿古仁青去世后,莫莫越发瘦削,我那时真是年轻啊,我想可能是阿古仁青去世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吧。莫莫对我越来越好,好像每天都是我俩在一起的最后一天。这样又过了三年,也是个冬天的晚上,我和莫莫坐在厨房里,火炉上茶壶吱吱地响着。莫莫在织花腰带。那段时间,我打猎打了只狐狸,狐狸皮已干透,我在缝狐皮帽子。那晚,莫莫挑拣丝线一直出错,她一晚上好像都在跟千百根丝线战斗,她屡战屡败,魂不守舍,一晚上都在不自觉地叹气。夜越深,她越忙乱,但腰带没织成。平时她的一双手让梭子左右穿梭,那晚我看到她一晚上都在挑拣丝线,很难得用上梭子。我说:‘莫莫,睡觉吧。’她全身一颤,好像如梦初醒。她眼睛躲闪,声音颤抖地说:‘尼鲁,我俩结婚十五年了,你回去吧,你应该有自己的孩子,我再也不能耽误你了。’我措手不及,一时没回过神来。愣了一会儿,一股气突然冲向我的脑门,我气呼呼地说:‘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莫莫边哭边解下捆在腰间正在织的花腰带,好像下了最后的决心,她低头小声嗫嚅:‘我也想要自己的孩子。’我一听,陡然浑身发抖,把已缝了大半的狐皮帽子扔在了地上。我百感交集,气冲冲地撂下一句:‘那我成全你!’我抬腿就走,临走前,我忍不住最后看了一眼莫莫。她哭倒在地板上,双肩猛烈地抖动,我看不到她的脸。
“那晚,我就回了帕尔玛。走在小路上,走在原始森林中,到处都是各种响动,我越走越清醒。阿古仁青一去,我就想,我要陪着莫莫,不能让她孤零零一个人,确实没有孩子也就算了。我只考虑了我自己,没考虑莫莫也想要自己的孩子。我确实不该耽误她,她已经三十六岁,再过几年就四十岁了,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后来,莫莫专门请人给我带来了一大堆东西,我连看都不想看一眼。我那时真是年轻啊,我就相信了她的话。唉,时间过得真快,我看到莫莫最后一面,已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
阿吾尼鲁看了看他身边的一对儿女,叹了口气又说:“你们的阿妈是个好女人,可怜她命苦。我们三个,她年龄最小,却最先去了……”
阿吾尼鲁不再说话。
我的鼻子发酸,喉头哽咽。一抬头,看到若尔玛已泪流满面,双手在衣服口袋里摩挲,我忙递了一张纸巾过去,若尔玛把鼻涕擤得很响。
篝火旁只听到毕剥作响的柴火声音。
对面有个穿羽绒服的瘦高个儿女人说话了,她说:“阿吾尼鲁,我是阿妣俄玛的孙女,我的阿妣和阿妣莫莫是最好的朋友。”
瘦高个儿女人说:“那年,您走后,阿妣莫莫一直后悔。有一天晚上,阿妣莫莫睡在床上,思前想后,越想越后悔,越后悔越睡不着。她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一阵一阵地发热,汗水打湿了内衣。她听到一个声音说,去找他吧。那声音那么真切,好像有人在她耳边低语。她穿好衣服,打算到帕尔玛来找您。刚走出村子,突然刮起了风。她顶着风走,风吹得她睁不开眼,身子晃动。她一手按住头上的花头帕,一手抓住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藏袍后襟。身边黑黝黝的森林也被风吹得左右摇晃,满耳都是风吹过森林的呼啸声。不一会儿,雨点夹杂冰雹,乒乒乓乓地砸在了她的身上,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她淋成了落汤鸡。风一吹,雨一淋,倒让阿妣莫莫冷静了不少。她全身哆嗦,一身泥水,连滚带爬,转身摸黑往回走。阿妣莫莫说,这也许是命。您走的那年,阿妣莫莫说她过得特别艰难。夜晚特别难熬,她一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有两个自己不停地掐架。一个说,没有孩子就没有孩子吧,他说了他要陪着你;另一个说,你不要自私,你那么在意他,就该让他过得没有遗憾。一个说,你去找他吧,不然来不及了;另一个说,既然选择了成全他,就不该反悔。一个说,就怪你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就怪老天爷不公平为啥这样安排;另一个说,这事谁也不能怪……唉,两个自己不停争吵,甚至撕扯,让她整夜无眠。只有到了白天,她才又恢复理智。那一整年,她都在跟自己的内心战斗。
“您走了快一年时,阿妣莫莫终于按捺不住,又想到帕尔玛找您。天还没亮,她就出发了,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傍晚她才走出这条沟。帕尔玛在左边,阿妣莫莫走出沟口后,硬生生走了右边,右边是县城。晚上十点过,她才走到县城。
“阿妣莫莫的表姐一家正准备睡觉,一打开房门,表姐大吃一惊。阿妣莫莫干瘪憔悴,好像手指一戳就会摔倒。阿妣莫莫刚到县城时,在一家小饭馆打工,后来到幼儿园当临时工。半年后,阿妣莫莫被分到颜殊老师的班上,协助管理孩子。在阿妣莫莫的眼中,颜殊老师年轻,充满了活力,以至于刚开始共事时,阿妣莫莫在颜殊老师面前都是缩头缩脑的。相处久了,阿妣莫莫和颜殊老师成了朋友。阿妣莫莫泣不成声地讲了自己的经历,颜殊老师听后很是惊讶。
“阿妣莫莫第一次听到‘丁克’这个词,更是半天没合拢嘴。颜殊老师说,她的老公是县中的美术老师,他俩是丁克家庭,而且是‘铁丁’,从结婚直到老死,他们约好都坚决不生孩子。颜殊老师还说,他们很相爱,生活很美满,不想要孩子来打扰他们浪漫的二人世界。还笑着说,现在选择丁克的夫妇很多,世界上有那么多人,繁衍人类的任务就由愿意生孩子的人来完成吧。有一次,阿妣莫莫在街上遇到了颜殊老师和她的老公高老师。高老师旁若无人地搂着颜殊老师的细腰,颜殊老师则把头靠在高老师的肩头。他俩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脚上穿着三节头皮鞋。高老师的头发比颜殊老师的头发还长,两个人都好像头顶刨花。阿妣莫莫在木司村从没见过男女这样肆无忌惮地表现亲密,兀自羞红了脸,羞羞答答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她觉得自己穿着土里土气的藏装,和他们真像两个世界的人。高老师热情地邀请阿妣莫莫到他们家做客,还说要给她画像。阿妣莫莫偷偷睃了一眼颜殊老师,颜殊老师笑容满面地向她微微点头,于是阿妣莫莫勇敢地点了点头。从此,每当周末,阿妣莫莫经常到颜殊老师家玩。颜殊老师家周末聚集了一帮年轻人,他们自称‘文艺青年’。阿妣莫莫抢着帮忙打扫卫生、做饭,然后看他们写字画画,听他们高谈阔论。
“阿妣莫莫在幼儿园干了一年后,她发现自己爱幼儿园的孩子们,她跟孩子们在一起,满腔的爱有了寄托,心情也慢慢平复了。
“阿妣莫莫在幼儿园干了三年,她想着应该回木司了。幼儿园的孩子、家长都舍不得她走,颜殊老师也劝她别走,但她说,再不回去,家里的碉房都要垮了。
“阿妣莫莫回村时,白白净净,满面笑容,好像回到了二十岁。回来后,她看到我们村的孩子,父母要劳动,没人带,她喜欢孩子,也想把幼儿园学到的东西教给孩子们,她提出办托儿所。家长们当然乐意,都知道她在县城幼儿园干过三年。”
瘦高个儿女人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一时鸦雀无声,只有火苗蹿动的呼呼声。那女人沉默了片刻,突然又说:
“阿妣莫莫说,颜殊老师后来还是生了孩子,孩子叫高白丁。
“阿妣莫莫回来后不久,有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到村里来找阿妣莫莫,他逢人便问,哈莫老师的房子在哪里,弄得这事在全村传开。唉,木司村小,本来也没啥秘密。过了没多久,那人又来了一次,这次他还背来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五岁多的样子,一见阿妣莫莫就哭着喊:‘哈莫老师’。后来,那人再也没来过。阿妣俄玛曾经问过阿妣莫莫,阿妣莫莫不太愿谈这事,只说,不合适,她不愿为了结婚而结婚。”
瘦高个儿女人的话停下来。我望向那瘦高个儿女人,那女人匆匆低下头,“哎呀”了一声,还轻轻跺了跺脚,好像很后悔说这番话的样子。她从衣兜里拿出纸,擦起泪来。
篝火正旺,火全力燃烧,在寒气袭人的初冬,带给我们周身的温暖。一个人是否跟火一样,全力燃烧过才会无悔。一个人活在这苍茫的天地间,如果没有人无私地爱自己,或者如果没有人值得自己全身心地付出爱,人生是否会像地上没有花朵一样索然无味。
我摸出手机,还是没有未接来电,也没微信信息。我突然释然,我和嘉措确实应该冷静冷静,应该好好想想。
我望向星空,繁星点点,好像一双双眨着的眼睛。看了一阵星空,我觉得我的眼睛特别清凉,整个人陡然神清气爽。
我听到阿吾尼鲁的女儿说:“阿爸,该休息了,十一点了,明天事还多呢。”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这次,阿吾尼鲁没再摆手,顺从地站了起来,她的儿女一边一个,扶着他进了屋。
洛尔伍和几个男人留下守夜,我和若尔玛回了她家。
六
洗漱完毕,已经十二点。
我睡意全无,站在若尔玛房间外的露台上,抬头望向茫茫星空。
突然,一颗流星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从繁星点点的夜空一滑而过,瞬间划过天际,留下一道白色的尾痕。
我叫道:“哇,流星!”
若尔玛忙不迭地喊:“快许个愿!”
若尔玛正在房间里铺床,一下蹿到了露台上,她激动地说:“让我找到像阿吾尼鲁那样的好男人。让我们天天厮守,白头偕老!”
哎,阿吾尼鲁那样的男人,我倒是找着了。
若尔玛趴在我的肩头,揶揄地说:“阿思满,你要交好运了,你许了啥愿?”
我迟疑了一阵,许愿时我很诚心,但这会儿让我说出来,我又有点犹豫了。想了想,我还是说了。我郑重地说:“让我成为像阿妣莫莫那样有爱的女人,做个有大爱的女人!”
满天的星斗,像漫天的钻石,在天空中熠熠生辉。云河在星空上牵了一道细细的谜一样的白纱,月亮瘦瘦的一弯,挂在云河边。
清浅的月光下,我和若尔玛小声地哼唱起:
“水边鸟儿头顶黄,尾羽闪闪真好看。美丽的鸟只我俩,尾羽闪闪真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