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5年第6期|洪放:鹊桥会

洪放,文学创作一级。出版有长篇小说《秘书长》《追风》《撕裂》等12部,散文集《南塘》《幽深之花》等3部。小说曾发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等,并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曾获安徽省社科文艺出版奖(政府奖)、省五个一工程奖、冰心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安徽文学》奖等。
鹊 桥 会
□ 洪 放
1
山上早晨的空气,有些清冽。乐耶被一阵鸟鸣声唤醒,他穿衣洗漱,心里竟然荡漾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快乐。他住的是一幢木屋别墅,两层,六个人住,每人一个房间。云浮山庄里,像这样的别墅,还有三十幢。当初选定这里作为公司开发部的团建驻地,就是看中了这里风景好,空气好,别墅好,安静得好。果然,昨天下午,大家一下车,就被这里的“好”给镇住了。云浮山庄坐落在天柱山的半山上,从环山公路往下走两百米,即是依山而建的别墅民宿群。傍晚时分,站在山庄接待厅门前的空地上,向南边看,天柱峰正沐浴在晚霞里,金黄,又给原本坚硬的山体,增添了几分柔软。近处,巨石间的松树,一半照着阳光,一半处在正慢慢浸染上来的阴暗之中,像被刀子刻出来的版画,令人印象深刻。而当大家被安排进一幢幢的小别墅时,一个个心情更好。平日里,大家都坐在格子间,在海量的信息与永远无法完成的设计之中度日。现在,他们一下子放松了。甚至,包括乐耶在内,有一种置身在晚霞里的那种轻松感。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当它再次回来时,甚至含着一缕微波似的颤栗。
一夜无梦。这也是近年来少有的。说近年,是因为乐耶这两三年一直处在焦虑与动荡中。先是做博士论文,简直就要被泡成图书馆里的一只标本。等论文答辩结束,戴上博士帽后,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就业。他不想再做什么博士后,太难熬了,何况自己已经熬了二十三年。太可怕了,人一生有多少个二十三年?他不仅不想熬了,也不想再呆在导师的身边,他选择了现在的这家公司。作为行业发展的龙头,他的选择既高端又无可非议。尤其是公司设计部,是无数行业精英期待进入的地方。他投了简历,半个月却没有回复。他直接跑到公司,找到老总,毛遂自荐,居然就被录用了。这过程看似水到渠成,但其实中间有许多水下暗藏的石头,他得一个一个地去绕开,去搬动,从而顺利地到达他自己所期望的目的地。他为此又“苍老”了几分,经常失眠,偶尔会依赖安眠药来解决问题。他一个人,没有女朋友。当然,以前有过,那是他唯一,却失败了的恋爱。他进了开发部,才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但他不能说。这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秘密。加上开发部看似寂静无声,人畜无害,其实,波澜起伏。有一阶段,他疯狂地喝咖啡,不仅没瘦,还胖了十几斤。他成了整个开发部前十名的胖子。有意思的是,这前十名的胖子中,除了副总老王外,其余都是未婚。其中连同乐耶在内,有六个连女朋友都没有。这要是在外人看来,有些奇怪,但到了业内,却正常不过。日子像绷紧的钢丝,时时地勒着。何况在这钢丝之中,还有一根格外地让他心紧。乐耶有时就想:这两三年来,自己曾睡过几次囫囵觉,他几乎想不起来。所以,当早晨一醒来,他先是掐了下耳朵。一夜无梦,睡到被鸟鸣唤醒,这是多大的幸福啊!
有些风,看不清来路,既像是从山峰上刮过来,又像是从坡谷底刮上来,还像是从空地四周的那些小别墅丛中跳跃上来的。风里还沁着露水,乐耶感到眉毛被风一刮,立即就重了一点。山道上也晃动着人影,还有人爬到了更高些的小山顶上。在那小山顶的那边,就是他们这次团建项目点。这些年,团建越来越时髦,越来越广泛。公司在乐耶来之前,就已经组织过好几次团建项目。乐耶也没有想到,老总会将公司开发部今年的团建项目设计,交到他的手上。公司总部有三百多人,这还只是开发部和财务审计、市场部的人员,下面三个工厂,还有五千多员工。开发部实打实的四十一人,其中有四人正在外地学习或出差,因此,昨天跟车过来的,一共三十七人。这个数字,乐耶必须精确掌握,这将影响到后续团建项目的具体实施。团建项目,说到底都是围绕着人来开展。当初,老总直接跟开发部主任提议让他来设计团建项目时,他还推辞了一下,但很快,内心那个勒着他的秘密,让他答应了。他开始搜寻资料,了解开发部情况,又参照其他公司团建的项目,设计了一套三个子项的团建流程。报上去后,很快得到批复。他也因此成了这次团建的最具体的执行者。这会儿,他摸摸被山风吹重了的眉毛,手却突然地抖了下。有些画面,虽然你想不起来,而且也许一生都不会再记起,但它却烙印在时间和空间的最深处。一遇上合适的机会,它就像现在这样,毫无防备地跑出来,让你的手指“抖”一下。仅仅一下,却有些疼,有些跟割树脂一样的感伤。
乐耶沿着空地北边的山间小径,边走边整理了下情绪,又将上午的团建项目再次过滤了一遍。昨天晚上开发部主任通知他,公司老总和开助理也专程过来参加。主任说,这是老总对开发部的高度重视,他是来给大家鼓劲的,是“与民同乐”。乐耶并不在乎老总来不来。反正在公司一年多,他除了当初直接找老总自荐外,再没有正式跟老总单独见过。老总五十多岁,海归,因为隔着层级,他也不可能对老总有多大的了解,开助理叫开悦,啊,不,叫开若琳,他真的不喜欢这名字。因为老总和开……开助理的参加,团建项目具体执行时,就得有所改变。他特地问了下主任,他们参与不参与具体项目,主任说当然参与,他们就是冲着这来的,说你设计的项目有意思,得在这项目进行中,好好地构建公司的企业文化。
什么文化!乐耶往回走的时候,轻轻地说了一句。
2
四月底,气温正好。天柱山中,不动时,还有些凉;一旦动起来,就觉得这气温是最好的,既冻不着,又热不死。从云浮山庄向东,沿着山路,走半个小时,就到了团建项目所在地,也就是从山庄空地上能看见的那座小山峰的前面。乐耶为选这样的一个地方,还着实花了心思。对于团建项目,他是先有了第三个,再回头来找另外两个。三个凑齐后,他就找地方。离合肥太近的地方,大家都去过,不新鲜,也没意思。天柱山虽然离合肥一百多公里,但因为这山一直以来的“寂寞”,所以,去过的人不是太多。这山离乐耶的老家桐城也不远,直线距离三十公里。小时候,天气晴好时,从老家村后的高岗上,能清晰地看见天柱峰的尖顶。乐耶一共爬过三次天柱山,算是比较熟悉了,但他还是跟着在管委会工作的高中同学,来来回回地在山上转了一天,最后选定的这地方,名字也很有意思,叫“一窝石”。乍一听,以为是说这里有一窝石头,其实是指众多的石头,形成了一座下尖上圆的石坑,石坑四周又都是乱石,乱石间还生长些着老松。这情景,很有些古意,又透着幻觉般的现代性。乐耶绕着“一窝石”跑了两遍,就说,定了,就这。他让老同学帮忙,安排了一些简单的道具。
通往“一窝石”的山道,只有一人宽。到了“一窝石”边上,山道更窄,稍胖些的人,要侧着身子,才能通过石门。从外面看,就是一堆乱石,而通过石门,则豁然开朗,原来别有天地。果然,大家一过石门,都像一只只原本紧闭着的河蚌突然炸开了。“呀,太……太神奇了。”有人就站在石门前拍照,石门的粗粝,被闯入者打破,加上山间正飘荡的雾气,生动,而且幻美。沿着石门,有一道台阶下到坑底,坑底面积足有小半个足球场大。此刻,坑底中间,竖着一块两米高的隔板,将圆形的坑底切成了两个半圆。三十七个人都到了,乐耶问主任,能开始不?
再等会。主任的意思乐耶清楚,是等老总和开助理。好在没等上五分钟,老总就出现在石门边上。他身材高大,穿着西装,在石门边向大家招手。主任带头鼓掌。石门太窄,也看不见老总身后。只有当老总下到台阶时,身后才出现了开……开助理,她朝大家笑了下。毕竟年轻,笑起来,跟山庄前的映山红一样明亮,加上她所处的位置,那笑就有些贵气。她脚踏上第一级石阶,前面的老总突然停下来,他身子并没有转过去,但手伸向了后面。乐耶看见开若琳稍稍犹豫了下,就在犹豫当中,手向前伸给了老总。两个人像拉麻花一样,一步步地从石阶上走下坑底。这过程中,乐耶仿佛听见他们脚步的声音,如同石子,一粒一粒地敲打着水面,发出尖锐而令他不快的声音。当然,其他人可能并不曾听见,唯有乐耶。老总他们一下来,主任简单地汇报了几句,老总一挥手,说,开始吧!开始!
乐耶越过老总的肩膀,望了眼开若琳。她穿着一套登山服,神情说不上严肃,但至少也不是十分的温和,这是她在公司里一贯的作派。开发部说起来都是一班做研究的人,平时了无趣味,但有时候,大家也会集中时间来放松放松,私下里讨论公司里的大小事件,也会议论到一些高层人物。开若琳是公司总裁助理,年纪跟开发部的大多数人都差不多,她自然会成为话题。大家讨论她时,乐耶基本不参与。他就像一个走在半山之中的人,对于经过的山中风景,他了然于胸,已经没有再讨论的兴趣。而对于往上走的风景,他没有经历,甚至有意拒之,他更是无话可说。既是讨论,准确的,或者猜测的,几乎参半。他也不去纠正。他只是听着。有时,也难免心头一颤,但很快,就恢复了。他觉得他必须保持内心的平静,才能支撑他坚持到最终打破平静的那一刻。
老总说完话,就站到边上去接手机去了。老总忙,所有人都清楚。开若琳的目光,这时与乐耶的目光碰到了一块。乐耶没动,但她很快就避开了。主任向乐耶招招手,意思是可以开始了。乐耶上前介绍了第一个项目的实施方法。按照他的安排,三十八个人随机分成了两组,分别站到了隔板的两边。然后,乐耶再分别给两边的人抽签。签是随意的,按照签号,各人背朝着隔板,站到隔板前。除了开若琳,还有乐耶自己,所有人都抽好了签。乐耶过来,请开若琳站在中间的位置。然后,自己跑到了隔板的另一边。按照项目设计,隔板很快就被拿开。而所有人因为互相背对着,也不知道自己身后是谁。刚才在打手机的老总,此刻成为了指挥者。他笑着,喊道,往后靠,往后靠。脚不要动,往后靠。
脚不要动,往后靠,这是这个团建项目的灵魂。后面是什么?你相信后面会是一种支撑?还是一片虚无?
人群里有人笑出了声,但大多数人都很认真地往后靠着,他们靠得小心翼翼。在这人世间,能直接而大胆地往后靠过去,已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使现在,大家明知后面有人,可是,那往后靠的动作,还是蜗牛一般,一丝丝地往后挪。有人靠上了,在他们身体的下方,形成了一座拱门。而有些人,靠着靠着,又直回来,直回来,再往后靠,就像两只小兽,在山间相逢,彼此试探、防备、好奇。乐耶几乎没有这种感觉,但是他并没有一下子就靠过去。他站在那里,看着石坑四周的乱石,他想:那些乱石,是不是有一千块?如果有,一天一块,那得垒上整整三年。他的脑子里,马上石块林立。每一块石头上,都嵌着部小电影,里面的人晃荡着,晃荡着,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接着,又越来越近。那种气息,虽然隔了一米,他还是一下子就嗅到了。那是发丝的气息,那是眉宇的气息,那是耳朵后那颗黑痣的气息……他闭上眼,又听见了那呼吸声。那是吹动着书本的呼吸声,是轻拂在咖啡杯面上的呼吸声,是贴着耳朵说话时的呼吸声,是面对早春的树叶时的呼吸声。他甚至感觉到了背后不断靠过来的热量,他迟疑了下,便迅速地往后靠了过去。他虽然迅速,但却轻柔。他们的背部刚一接触,就猛然颤动了一下。她应该也感觉到了,他好像觉得她往后稍稍扭了下头。他们就这么靠着,像两棵树长到了一起。就在这时,有人在向后靠的过程中,错失了对方的臂膀,差一点就倒到了地上。老总绕着大家转了一圈,说,坚持,五分钟。
五分钟这时间要求,也是乐耶设计的。他要将梦里的那些时间,浓缩成五分钟。他想起古代有个传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继续闭着眼,此刻,山消失了,“一窝石”消失了,石坑消失了。一种久违了的宁静,云朵一般,托举着他,同时也包裹着他,和他后面正跟他支撑着的那副肩膀。他居然慢慢的,什么也不想了。世界突然空了,所有的一切沉入了混沌。
老总喊了声,好,好!相当好!
主任带头转过身,大家也都转身。很快,彼此看清了刚才靠着的肩膀与肩膀后面的那个人。有的人笑着,又拥抱了一下;有的人有些羞涩,低着头;有的人干脆一下子走开,站到边上抽烟去了。乐耶转身后,与开若琳只是说了声,谢谢。开若琳点点头,脸色有些微红。乐耶走到人群前,说,这个项目设计的初衷就是信任。大家在根本不知道后面是谁的情况下,因为信任,才放心地将后背靠过去,成为彼此的依靠。
老总开始鼓掌,接着说,好项目。信任是一个企业发展的重要支撑。看见大家刚才那么信任地互相支撑着,我很高兴。我希望我们的企业,永远是一个充满信任的企业。他朝着人群后面掠了眼,说,开总呢?开总也谈谈感受吧?
开若琳一边掠着头发,一边走到人群前面来,就站在乐耶的边上,说,说真话,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想。我觉得信任是要发自内心的,那是一种跟血液一样滚烫又会自己点燃的东西。她回过头,恰好与乐耶站成了一条斜线,说,唯愿大家都永远地保持它。
乐耶鼓起了掌,其他人却没有动。直到老总也鼓掌,其他人才开始鼓掌。掌声中,一阵山风呼啸着从石门间穿过,发出尖锐的石头坼裂般的声音。那声音跟五年前他所听到的西域魔鬼城里的声音极其相似。他回头看着开若琳。开若琳正沿着坑壁,一步一步地向乱石的边缘爬去。
3
午饭后,团建开始第二个项目。天柱山所在市的领导,听说老总亲自带队过来参加团建,他们中午硬是拉着老总去了市里,请老总为当地的经济“把脉”,说到底,是想公司在当地有所投资。老总是个明白人,也是个经过风雨的人,他哪样不清楚。不过,他还是去了。临走时,他让开助理一块。开若琳说难得出来放松一次,她就不去了,就在这山上转转。老总说也好,这么多人,这么好的风景,能净心,清心,养心。老总走后,下午团建的第二个项目照常进行。三点钟,大巴车将三十八个人,全部送到了“最险处”。
所谓“最险处”,顾名思义,这是天柱山上最为险要的一个地方。从环山公路绕到东关,上到整座山的三分之二处,山路忽然越来越窄,然后经过一座石屏峰后,路开始垂直而上,坡度在七十度左右。路两边有铁链,行人必须拉住铁链,身子几乎贴着石壁,移动向上。过了这将近一百米的天路,再垂直下降,又是一百米。一百米之后,是阴影重重的深谷。深谷上有桥,不过既不是木桥,也不是石桥,而是一座巨石,鲫鱼背一般,向上拱着,宽处不到一米,最窄处仅仅四十公分。乐耶第一次来这里时,还是少年时代,他懵懂地跑步过了“鲫鱼背”,惹得其他游客惊呼不已。第二次,他大学刚毕业。那一次,他看到了深谷所笼罩的重重阴影,他在“鲫鱼背”上,再也不敢奔跑。他一步步地探着,也不敢回头,但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第三次是上次来考察团建项目。他跟着高中同学,站在“鲫鱼背”边,看了看,头有些晕眩。他没再踏上“鲫鱼背”,他不是不想踏,也不是不敢踏,而是想留着,等着,等有人跟他一道踏。
在石屏峰前休息了会,主任让乐耶将第二个项目的要点,给大家做了说明。核心是两个人一队,全程协作,安全通过“鲫鱼背”,到达对面的天柱峰下。有人笑着问,我是单身主义者,怎么走?主任抢过话,说,那就再来个单身,单单得双,回去就吃喜酒。
所有人哄笑。石屏峰就像一个沉默的老者,暂时将最险的地方给掩藏住了。因此,没有人知道,接下来的艰难,将如何一点点地粉碎他们。这回没有抽签,而是自愿组队。很快,大部分人就找到了伙伴。主任与司机小刘在最前面带队,乐耶是项目的策划者,自然得走在最后。开若琳是总裁助理算领导,主任不敢直接安排,就用眼神问她。她莞尔一笑,说,我就在最后吧,我走得慢,怕影响了别人。主任说,好,领导殿后,大家放心。一群人笑着,说着,过了石屏峰,却猛然刹住了声音。向上垂直的天路,将他们的目光都拉直了,有的人就开始往后移动,后面的人也不相让,大家也就继续维持着刚才的队形。主任第一个走上天路,他的脸,石头一样紧绷着,好像一松下来,就成了石木耳,会趴在石壁上。后面跟着的人,头都低着,看着前面人的脚跟。声音都消失了,似乎被石壁和铁链给吸收了进去。等到前面三十多个人都上了天梯,乐耶才跟站在身边望着远处山景的开若琳道,上吧。你先上。
好!开若琳答道。
一切自然得像很多年前。乐耶有些恍惚,但是,这么陡峭的天梯,是不容他一点点分心的,何况,前面还走着开若琳。只有一两次,他差一点喊她开悦。他甚至想,如果他真喊了,她会答应么?作为一个搞软件设计的人,他知道假设都只是假设,百分之九十的假设,得到的都不是你所想要的结果,这就像人生。他看着开若琳的脚跟和她脚上海蓝色的运动鞋。她一直喜欢海蓝色,到现在也没变。天梯上到一半,前面的人已经停住了,队伍马上聚成了一条“山蚂蟥”,紧紧地贴着山体,但也不乏有人旁逸斜出,伸头看着脚下的悬崖。有人趁机摇晃着铁链,女生们开始尖叫。乐耶发现,在兴奋与害怕时,女生们发出的声音,尽然相同。他的脸有些发烧,好在前面开若琳正侧着头望左前方山上的一棵开满白花的大树。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有人说那叫流苏,也有人说根本不是,那就是楸树。乐耶在后面嘀咕着,都是花,花都是一样的,都是花。
开若琳回了下头,看着乐耶,问,花都是一样的么?
这,这。乐耶没有料到开若琳会回头问他,只好嗫嚅着,说,本质上是一样。当然,形式上是不同的。
开若琳说,你还是……她咽下了后面的话,继续往上攀登了。
到了天梯顶,接着往下。主任背贴着石阶,一步步地挪动,后面的人也跟着,但跟着跟着,有人就改变了姿势,开始面对着石阶,一步步地往下倒走。开若琳一开始就选择了倒走,但乐耶偏偏迎着她,直往下走。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碰到他,但显然,他有意拉开了距离,他手拉着铁链,说,记得那次去老龙头野长城吗?比这还险。
记得。开若琳没有抬头,身子一直往下,嘴里说,你一直还记着?
能忘记吗?他问。
开若琳不再言语。等大家都下到天梯最底端,看到横架在深谷上的“鲫鱼背”巨石时,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有人直接嚷道,乐耶呢?乐耶,谁让你找了这么个地方,这也太险了吧?还有人朝前走几步,又朝深谷下看看,说,这可是要死人的。太可怕了!把命都建没了,还团建个啥?
主任也问乐耶,怎么过?真要过?
乐耶说,当然过。一个人过不了,一个组就一定能过。
开若琳见大家都不说话,也没人往前,便对着乐耶道,我们走吧。我们先过!
“鲫鱼背”这块巨石,看起来奇险无比,其实要过这块巨石,是得掌握一定技巧的。尤其是两个人过,协同好了,很快就能过去。倘若协同不好,四十公分的地方,将紧紧地勒住你,使人寸步难行。乐耶朝开若琳示意了下,让她先上。上了巨石后,乐耶说,不要看两边,只管看前面。到了最窄的地方,就停下来。开若琳说,你走过?
走过,但这次没走,这次专门……他看见开若琳转过了脸,便不再说。跟在开若琳后面,走过巨石上宽阔些的地方,很快,他们就到了巨石上最窄处。最窄处长度大概有三米,如果像少年时代那样一阵风样的跑过去,三米只在一两秒之间,但现在,跑是不可能的了。人越长越大,思考的问题越来越多,看到的艰难也越来越现实。开若琳停住步子,后面巨石上,已经有一些人走上来了。他们远远地看着前面。开若琳说,怎么解?
乐耶说,无解。
开若琳说,无解就是有解,无解也是解的一种方式。
乐耶叹了口气,说,还是冰雪般聪慧。
开若琳说,走吧。
乐耶说,别急,我先走。
乐耶蹲下身子,分开两腿,骑马似的骑在巨石的最窄处。四十公分,正合适。他朝前移动着身体,回头让开若琳也如此这般。开若琳蹲下来,骑上巨石。石头照过阳光,有些温热,但靠近侧面下面的地方,还有些阴凉。她往前挪动着,就在她挪动的时候,乐耶停止了移动。他们之间仅仅相隔着十几公分的距离。她的头发,被风吹着,如蝴蝶的翅膀,擦过了他的肩膀。他将双手反伸回来,摸索着她的手。她的手迎了上去,却在最后一瞬间,猛地缩了回来。乐耶轻轻地喊了声,开悦!
她没有回答。好在山风很快淹没了一切。后面的人喊着,快走啊,快走吧!过了“鲫鱼背”,一个月不加班!
4
夜雾涌动,天柱山很快就潜入了夜雾之中。云浮山庄前的空地上,也有一层薄雾擦着草丛和树尖,悠悠地飘着。乐耶从酒桌上下来,他不能喝酒,一喝,身上就痒,严重时会掉一层皮,但这他没在公司说过,他只是不喝。老总晚上从市里赶回来,专门拿了酒,说要好好请开发部的同事们喝一杯。老总敬的第一杯酒,乐耶不得不喝。但第二杯开始,他就以水代酒了。开若琳没有出现在酒桌上,也没人问。只要老总不问,谁也不好再问。乐耶其实想问,他不断地扭头看着门外,坐在他边上的方欣玉,拉了拉他衣袖,问,有事不?
没,没。他有些慌张,赶紧喝了口水,说,这里的天比市里黑得早。
当然。方欣玉说,没事吧?看你刚才那一杯,有些痛苦。
我不能喝的。乐耶说,没事了,谢谢。
方欣玉眼睛盯着乐耶,说,下午我看见山庄后面有个池塘,晚上陪我去看看吧?
乐耶吃了口菜,说,我要睡觉。
方欣玉是刚来半年的硕士,平时,她跟乐耶坐的工位,正好相对。两个人偶尔抬头,就会看见对方的脑袋,或者是正在同样抬着的额头。她长得小巧,南方人,说话如同鸟鸣,而且,她讲话时喜欢夹杂些方言,有时候,同样是南方人的乐耶不得不成为她的临时翻译。有两次,乐耶从电脑桌上抬起头来,正撞着她的目光。她朝他一笑,又拢了拢头发,那姿势,让乐耶一下子想到他脑海里的画面。他低下头,打开奶茶杯盖。这奶茶其实也是方欣玉拿过来的。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将奶茶放到他的桌子上。他也没说。开发部几十号人,这事,越说越难说得清楚。
不过,乐耶心里是有数的。他觉得自己是一块火石,早已燃烧透了。虽然没有成为灰烬,但至少不会再有炸裂和激情了。
晚饭后,乐耶站在别墅门前,看了会夜色中的天柱山。同事们,打牌,唱歌,聊天,有的独自坐在石头上发呆……他看了会,便回房。但很快,他又出门了。他绕着别墅群走了一圈。他发现这里的别墅,每一幢的设计都不一样,有圆形的,有方形的,有尖顶的,有圆顶的,有六人间的,也有四人间的,还有更小的二人间。但在山庄靠南的山坡上,却独立着一幢别墅,灯光隐约。乐耶走过门前,发现窗帘上映出的人影,如同剪纸。他觉得那轮廓、形态,都与开悦相似。他甚至想走上前去,按下门铃。可一阵山风吹醒了他,他掉过头,慢慢离开。他尝试着给他一直记着的手机号码发了个短信:“都好吗?谢谢你一年前让我进了公司,又给了我这次团建的机会。”
他站在山道上等着,夜风中有草香、叶子香,还有些浓郁的花香。他不时朝别墅望去,那“剪纸”消失了。他的手机一直沉默。他又发了一句:“我永远在你的大海里!”
这句诗是当年她送给他的。那时候,他们刚成为硕士同门不久。后来,他一直把这句诗写在电脑和手机主屏上,一打开电脑或手机,他第一眼就会看见这句诗。他不仅看,还会在心里读一遍。他怀念这读的感觉。他不想弄明白浪花离开大海背后的原因,他只感到,一直在,一直都在大海里。她在他的大海里,他也在她的大海里!
半小时后,手机依然静默。乐耶回到住处。进门前,他抬头看见天上一颗大星,孤悬着,像随时要被风吹向浓墨般的天柱峰尖。
新的早晨,乐耶是被同事喊醒的。他居然又一夜无梦,也一夜没醒。早饭后,大家向团建第三个项目点出发。上了大车后,乐耶没看见老总和开助理,他也不好问。主任说今天的第三个项目最有意思,小乐设计时,就给起了个名字,叫“缘分”,大家在一起就是缘。待会儿,进了神秘谷,大家就知道这项目的高明了。
乐耶说,具体保密。既是缘,那就随缘吧!
项目地点在神秘谷内。神秘谷是天柱山主峰天柱峰前的一条石谷。整条谷里,堆满巨石。巨石下面的缝隙,形成了一条幽深的隧道。大家进了谷口,乐耶看见老总和开若琳也来了。老总说,我已决定了,昨天团建中过了“鲫鱼背”的,一个月内不安排加班。
所有人都说,我们都过了。
老总说,那就全体不加班!
一阵欢呼。乐耶觉得在这山口,老总也好像变了个人。平时,他可是个玩命的家伙,几乎全年无休,连带着公司开发部门,也加班不断。晚上十点,开发部的灯光依然亮着,电脑键盘声清晰地叩击着暗夜。一个月不安排加班,真的好。到公司一年多来,乐耶似乎从没有感觉到有假期。他由此心里生出一些成就感,因为是他设计的团建项目。他向大家解释了接下来项目的具体进行方法:每两人为一组,随意抽签。抽签抽到同样一个号的两人,一人从谷外往谷内行进,另一人从谷内往谷外行进。在谷内与谷外交汇处,会有不同的情景,如石桥、步道、亭子、石桌、屏峰等等,这些设计大都来自中国古代传说,有《牡丹亭》《梁祝》《天仙配》《武家坡》《鹊桥会》《白蛇传》等。大家最后进入什么样的情景,就是什么样缘分。他这一说,很多人开始议论了。缘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现在被乐耶给设计得具象化了,每个人心里就有些打鼓。从开始抽签,乐耶就发现,平时聒噪的那些人,都没声音了。抽着签,也不问谁抽到了同样的签。老总没有抽签,老总说我得感受感受大家的缘分。乐耶看开若琳站在老总边上,就从手中的签盒里,随意地抽出一张,递给她,说,就这吧,看缘!
乐耶自己拿了盒子里最后剩下的一张签,然后出了谷口,从神秘谷的外围小径,一直往前走。路上,他不断地碰到拿着签正寻找入口的同事。大家都不问,只默默地寻找。他走了大概百十来米,就到了神秘谷的中段,他看见一处半月形的石门,上面贴着12。
是的,12,就是12,这也是一个人的生日。他像一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孩子,手心里出汗。他在月形门前站了会,便弯腰走了进去。里面的过道里,透着从石头上方缝隙里射进来的阳光,打在脚底下的细石上,幻出各种光影。他想起前不久有一次去看量子研究,量子纠缠的玄妙与美好,让他差点流泪。也许人就是宇宙间的一个个量子,无论多远,只要曾经有过交集,就会纠缠终生。只是这种纠缠,带着欢乐,也带着痛苦,有时,它们在天穹上跳跃;有时,却只能在深谷中暗自开花。就像在这谷中,两个抽到相同签号的人,他们相逢的结局早已注定,但相逢之后,他们能看见什么,得到什么?幻灭,还是新生?没有人知道。倘若说这就是缘,那么,缘起缘灭,也不过是一种被注定的结局的再现吧!
出了狭窄的石洞,乐耶站到了一座桥上。桥下有流水,淙淙而响。这是座三米长的石拱桥,桥栏上雕着《鹊桥会》的戏文图案,书生和小姐正一步步地走向桥中间,而那一刻,正杨柳婆娑,春光无限……
如果她出来,走到桥上。乐耶想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还愿意在我们的大海里吗?
他站在桥上,看着桥下的流水,耳朵却在倾听着从那边谷里通往这里洞口的动静。终于,他听见有声音了,细碎的,像捧着瓷器一般的,又如一只桑叶上的幼蚕蠕动着,慢慢地,近了,近了,他感觉那声音已经到了洞口了。然后,那声音慢慢地接近桥头,然后……
乐耶回过头,看见方欣玉掩着嘴站在那里。她眼睛里似乎有泪。
乐耶身子又颤了下,说,刚才桥头的那只鸟,真的,飞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