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5年第12期|悬尾:三号线的腹语大师
一
地铁三号线上真的有人在表演腹语。
是我亲眼所见。可响指死活不信。我张口为他草草素描:那人穿件棉麻长衣,牛仔裤膝盖磨得油亮,踩一双衰老过度的皮靴,手上套了只玩偶。三号线黄龙体育馆方向,末尾一节车厢,每天早晚高峰他会固定现身,霸占东南角,手偶龇牙咧嘴,喋喋揽客。为祛除这桩奇谈的虚构成分,我特意跟响指透露,我还扫码付费看过一段,如假包换的腹语表演。
响指白了我一眼,烫卷蓬乱的头发在风里招摇,显得更稀疏了。每天把一片荒漠顶在头上行走,令他整体看上去多少有些匮乏。所以响指瘦,营养不良的那种瘦,穿啥都像oversize风,衣服套上身,跟套在衣架上似的。他蔑然道,就算三号线上真有这么号人物,你也一定是被骗了。要么就是你在把我当孙子哄。抬手搭他肩,硌得慌,我避开他身上坚硬的部分,直视他说,没见过世面了吧,哥带你开开眼去。
我跟响指相识是在半年前。那个周末我换房子,搬完打扫干净房间,我联系旧房东退押金,验房时她指出,墙脚的鞋印、划痕,包括油烟机的油渍都得清理,房子要复原成一年前租给我时的样子。听来这简直是无稽之谈,生活一年的空间,没可能不留一丝痕迹。我跟她理论几句,被那口尖利的本地方言打败,扣去三百押金。越想越气不过,奈何嘴笨,只能吃哑巴亏,心里堵得慌。跟自己生闷气时,刷到脱口秀开放麦演出信息,宣传说周末难得有空,来给情绪做个SPA。大数据投放精准,我自愿被捕获,决定去疏通下内心。剧场开在万象城二层,买的是下午场,观众席前两排没填满。每个演员上台讲五分钟,打招呼占去一半时长,场子全程很冷,有几个段子我笑了,被尬笑的,六十块团购券花得冤。关键演员热衷于互动,逮着第一排观众薅,问年龄问职业问感情状况,不时骂几句街,明目张胆凑时长。快结束时响指才上台。他单刀直入,讲的是租房相关的段子,压根没笑点,胜在接地气,我挺有共鸣。散场后我在街边扫共享单车,碰见了响指。被我认出,他比我还意外,激动地跟我握手。我礼貌性夸了一嘴,你挺好笑的,他就非要留微信,下次演出请我看。
混熟后我才得知,那是响指第一次登台讲脱口秀。本名向帜,“响指”是他给自己起的艺名。我听后说,名字也玩谐音梗,魔怔了吧你。他搓手打了个响指,听这清脆美妙的声音,代表我每个段子都能响,开口脆,多好的寓意呀。我仔细研究了下他的面相,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有天赋。抱歉没藏住,响指面露傲娇,本人自带幽默基因。我说,主要是外形上,你有喜感,说白了就是丑。响指张口回击,给我一顿输出,好歹是耍嘴皮子功夫的,压根占不到他便宜。蹲在街边跟我斗了番嘴,响指觉着无趣,起身扯裤裆说,行吧,权当去找灵感了。
我们钻入金家渡进站口,搭四号线,坐九站到市民中心换乘。不用听播报,我也能背出每个站名。一方面整整三年我循环同一条路线通勤,每天固定几时几分进出站,已形成肌肉记忆;另一方面,我对地铁有种隐秘的情愫。它日日蛰在地底穿梭驰行,隔一段刹停,反复剖开腹腔等人钻入钻出,说不准心理早出了毛病。每次踏进车厢,听它隆隆作响,脚底发出震颤,我都以为它正暗中蓄力,下一刻将冲出地表,腾上云霄。等在站台尾部角落黄线外,响指四下环顾,神秘兮兮地说,那人啥特征来着?想起来了,手上有只玩偶。Hello Kitty还是哆啦A梦?我移步离他半米远,低声说,我不认识。响指凑上前点头,明白了,没IP版权的玩偶,流浪玩偶。
九十秒后列车到站,车厢塞满乘客,无数副生面孔复制粘贴,像一丛芦苇,集体在微风里浮晃。未见那名腹语艺人。我往里挤,朝响指扬下巴,贴禁止倚靠标志那处角落,就是他常待的位置。此刻站那儿的是名肥胖男子,扮演吹得过胀的气球,呼吸声似打鼾。响指贴在我耳边说,就他?听那鼾声确实老天爷赏饭吃。但形象跟你描述的对不上号,大师还会变身不可?他吃了我一肘,又问会不会人家周末不营业。我说这你放心,地铁可能会延迟到站,而他从不缺席。有时周末加班,我照样在车厢碰见他。我一度怀疑他就栖居三号线某个站内。每日从出租屋登上地铁,等待被传送往公司的过程,像条缓缓加载的进度条,是我难得的喘息空隙。我做电话客服,单休,每天背两百个电话指标,按固定话术给潜在客户推销保险。三年了,我词儿还是会记岔,没签下多少单。骚扰电话打多了,正常对话的能力丧失,跟人聊上三两个回合,我就条件反射想道歉,车轱辘话一泻千里:对不起先生给您造成了困扰我代表公司向您表示诚挚的歉意下面我只占用您两分钟的宝贵时间介绍一下我们最新推出的这款产品……
双语广播报站,到达武林广场站,右侧开门下车。一拨乘客往外涌,车厢短暂腾空,复被填满。讲腹语的人现身了。喉管蠕动声,一道幽幽体味,渗油的黑发,灰棕色棉麻外套。他现出真身,向车厢东南角挤去,占住一方地盘。手上玩偶是只猴子,毛茸茸的,深棕色,有张宽厚大嘴。那副造型实在惹眼,未经我引荐,响指的目光已死死将他锁定。脸上爬满疮印,浓眉,吊梢眼,大蒜鼻,双唇不知是天生薄,还是为维持人设刻意抿紧,像道未割开的缝。下巴留一把杂乱胡须,垂掩住脖子,胸口红绳挂了张收款码。周围乘客自动让出一片半圆真空,他岔腿站定,晃眼看面前好似支了座无形的摊,手偶张合巨口,叽里咕噜冒出声响,被地铁噪音淹吞。我暗中观察此人有一段时日了。他像名穿越者,与车厢环境十分不搭,不全是因打扮异于常人,是整个人散出特异气质,往那儿一站就是道待解的谜,勾起我的探索欲。他该出现在山野乡间、街头深巷、达人秀舞台上,哪怕是电影龙套背景里,就是不该出现在这座新一线城市人满为患的地铁车厢内。我从未见他开口说过话。包括表演腹语时。
电视里,腹语表演都是表演者操纵手偶,互相对话演绎故事。可那次我挤到他身旁,付款听了一段,他本人全程没张口,演了出手偶的独角戏。那只玩偶一张嘴滔滔不绝,腔调怪异,他以肢体动作配合,看起来他才是被操纵的道具。
响指着了魔似的,径直挤上前去,掏手机就要扫码付钱。我拽住他说,怎么还冲动消费上了?响指一脸急迫样,你不觉得他有话要讲吗?我们找他不就是为了听腹语。他转头问那人,怎么收费?手偶抬起两条细肢捂嘴,作惊讶状,发出道含混话音:十分钟十九块九,新客限时优惠价。音色粗哑,以为是上了年纪的人喉中卡痰,分辨不出是腹腔发的声。响指翻了翻余额,把剩的六十块八毛全扫给他,说来半小时的。玩偶鞠躬作揖,做起自我介绍:客官好,我是孔明,他是我的搭档咏金。
我和响指下盘都不稳,各自找地方搀扶,双双看向玩偶口中的咏金。他象征性假笑,露出半口黄牙,点头用视线引我们看向手上那只玩偶,示意请听它讲。无休止的晃颤之中,孔明娓娓道来。
二
下面为君奉上王海的故事。孔明刚开了个头,乍然转换语调,像从说书人的身份中脱壳而出,向响指互动发问,你还记得王海吗?响指一头雾水,不记得。不对,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王海,世上恐怕得有几万个叫王海的吧。那就对了,很快你就记得了。孔明说完,无缝换了个嗓音,继续它的讲述。
王海养过一只鹦鹉。王海有个绰号叫鹦鹉。不是因为他养过鹦鹉,才有了这个绰号。他被人叫鹦鹉,是由于他喜欢学舌,也就是模仿别人说话。这个癖好兴许是从他养的鹦鹉身上学来的。王海小时候开化晚,迟迟学不会张口说话,父母寻遍民医偏方,针灸舌苔,咽锅底黑泡水,吃蚁蛋拌蚯蚓、炭烧壁虎,都未见效。一晃到入学年纪,那个傍晚,他跟母亲走完亲戚,回家途中大风掀起,黑云蔽目。过了座石桥,天降滚雷,击中三米远处一棵老漆树。树干被从中劈开,冒出黑烟,引发一场山火,殃及整片山脉。淋雨回到家,王海突感喉咙瘙痒难耐,张大嘴巴,像等不及将什么喷吐而出,长啸一声,呕一口浊液,背出一连串顺口溜。此后王海就会讲话了。发音标准,口齿清晰,两页课文背完没打一个磕巴,讲起绕口令更是独领风骚,从头到尾不断气,人人都夸他口才好,是块做新闻主持人的料。可天公不作美,十三岁那年,父亲坠崖身亡,王海独自奔向山林途中,两条缠绕的巨蟒猛蹿起身,直直朝他吐信子。他吓失了魂,高烧三天不起,从此得了口吃,讲话断断续续,难以吐出一个完整句子。同龄人嬉闹模仿他,当面喊他小结巴,嘲讽声中,他慢慢很少再张口。暑假去外公家,大舅养了只鹦鹉,他不知被一身彩羽还是那条毒舌吸引,走不动道,天天赖着听它骂街,磨了半个多月,大舅终于同意将鹦鹉送他。养了鹦鹉后,王海几乎不再开口说话。他跟鹦鹉形影不离,像某道神经线成功对接,变得心有灵犀。出门时鹦鹉立在肩上,他转头瞥一眼,它便接收信号,立时扯起嗓子,摇头晃脑替他道出心中所想。王海将鹦鹉偷偷带入学校养,它还替他结交了不少好友。有天看校庆表演,前排校霸趁乱揩油,被女同学抓了现行,她慌张向周围求助,找人替她作证,可无人敢出声。王海也没胆量逞英雄,正当他打算退出人群,肩上的鹦鹉扑腾翅膀,张口尖声大喊: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耍流氓!第二天校霸受到教务处警告处分。第三天,王海锁在宿舍的鹦鹉铁笼被人拆毁,枕头下塞了一堆残羽,一捧碎骨。鹦鹉没了后,王海继承它的习性,模仿起各种声音,怪腔怪调学别人讲话。时间久了,王海发出的声音不再属于自己,他仿若化身为另一个人——准确来讲,他是被模仿的那些人一点点分解、吞并的。张口出声时总被忽略,走在街头频频被人认错,他就这么将自己弄丢了。十八岁成人礼当天,一觉醒来,王海发觉身子变透明了。人们投来的目光径直将他穿透,水面无法映出身形,阳光下照不出一道影子,他再未现身任何一对瞳孔之中。故事到此结束。王海从世间蒸发了。
孔明给我们鞠了个躬,咏金也随之弯腰。此时地铁开过八个站,即将抵达终点站。孔明问响指,现在,你记住王海了吗?响指目光如炬,记住了,绰号叫鹦鹉的王海,死也忘不了。到站后,我们和咏金一块出站,走向对面站台返程。明明没多少乘客,可一晃眼,我们便与咏金走散了,再找不见那道身影。响指丝毫不觉诧异,来无影去无踪,符合腹语大师的作风。步入车厢,响指问我,你觉得王海是不是真失踪了?我说,据我的直觉,没有。只是他变透明后,没人能看见他。响指用一种装神弄鬼的语调说,你的意思是,他隐了身,一直都在人们身边打转?正常点儿,怪渗人的,我不自觉环顾四周,后脊发凉。
我跟响指探讨,那故事多少带有虚构色彩,艺术加工嘛,但王海这个人物,确实令人印象深刻。响指表示赞同,想来明明没多离奇,可孔明是用腹语讲的,就显得神秘叵测。我私下研究过,讲腹语时,是将气音往肚子里咽,让声音在腹腔内共振,从而形成话音。虽称腹语,但实际并非以腹部发声。我对响指说,你有没有发现,咏金的喉咙一直在微微蠕动,嘴巴张了道小口子。没印象吧,你的注意力都被玩偶吸引了,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
响指的关注点不在这儿,他琢磨起,为什么那人叫咏金,玩偶叫孔明?他满脸困惑问我,所以是他给玩偶取名孔明,还是玩偶给他起名咏金?我说,你这问题都不成立。响指又问,会不会是玩偶在发声?咏金只是个用来打掩护的幌子,肯定是这样,对,障眼法。列车飞驰,我盯住车窗玻璃面反光中时隐时现的响指,你不是认真的吧?果然高手在民间,响指出声为自己的揣测接应,脸上的钦羡一闪而过。
我莫名想起,之前西湖边一块吃夜宵,一杯酒下肚,响指满脸猪肝红,叫嚣说他有三不原则:不签公司,不上综艺节目,不踏入圈子。哪怕有天他火了,也会坚决跟主流划清界限。他说要维持住脱口秀最后的尊严。我说,人家都是冲着当门面、做台柱子入的行,听你这意思,想当脱口秀的底裤?响指一拍脑袋,这个梗好。他立马打开备忘录记下。我问过他,为什么决定去说脱口秀,想当谐星?给人们带来欢乐?他第一次那般正经,一字一句说,只是想找个地方,说出我的观点,表达自我。尽管生活中没人听我说话,但我得发出自己的声音。可笑吧。想笑你他妈就笑出来。
坦白讲,在我看来响指并不适合说脱口秀。不是表演型人格,口音没记忆点,段子视角也普通,这样的人想火起来,想被记住,天方夜谭。许多夜晚,他都拿我的对话框当麦克风打草稿,逐字逐句琢磨怎么埋包袱,讲到哪儿该来个callback。我跟他说开了免打扰,当骚扰信息,但实际上每一句我都点开反复听过,想弄清他到底想发出什么声音。
有时我挺佩服响指。他换过许多工作,干得不爽就辞职,什么也无法将他困住。他拥有一个不具确定性的人生。我太固定了,像块顽石,被群山压顶,一个破工作能熬三年。我做不到像他那样,可以随时将生活清零,洗牌重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发出自己的声音。恋旧和擅长沉默,是终其一生缠困我的恶疾。在一起时,我常出言贬损响指,多少有点嫉妒的意思。讲脱口秀,响指是玩票性质,因此我是抱着看他出糗的念头,旁观他不停折腾。
到站跟响指告别时,他两眼放光说,改天我们再去三号线吧,我还想再听听腹语。我想不通,不就是瞎编个故事,讲出口的方式奇特了些,有那么令你着迷?他言辞恳切,不瞒你说,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领略到语言的魅力。
三
这天响指原本没排演出,有个演员临时缺席,剧场安排他替补救场。段子没打磨好,心里没底,上台后他出奇紧张,手汗打湿麦克风,讲得磕磕巴巴,节奏全乱了,嗓音干涩,发出的完全不像自己声音。一连串段子都没响,他大脑一片空白,卡壳忘了词,支支吾吾张不开口。讲到一半,台下观众起哄喝倒彩,轰他下台。剧场老板不留情面批他,你倒是跟前排观众互动啊,学学别的演员,打听点儿八卦牵牵红线,聊天还不会吗?响指颇感挫败,问我,下台后我一直琢磨,三号线上的腹语大师,他甚至没张口,怎么就让人聚精会神想听下去呢?
下班后,看在响指遭遇滑铁卢的份上,我同意跟他一块去找咏金和孔明。换乘列车到站,隔着车窗和密集人头,他一眼在晚高峰人潮中分辨出咏金。依旧是那处角落,我们挤近前时,孔明正给一名白领女子鞠躬,用腹语说出那句故事收尾:王海从世间蒸发了。
我与响指对视一眼,看样子王海的故事,他给不同人讲过无数遍了。响指毫不在意,凑上前掏手机就要扫码。这时一名身穿黑制服的巡逻员走到咏金面前,盯住他说,你好,听见广播了吗?车厢内禁止乞讨卖艺。咏金看向玩偶,孔明摇摇头说,没乞讨没卖艺。看护员瞥了瞥孔明,面露无措,抬手指向咏金胸前二维码,用打结的眉头结出一道审讯。响指出声解围说,我献爱心不会也禁止吧?巡逻员无言以对,在旁守了会儿,揪不出证据,只好巡去别的车厢。咏金朝响指点头致意,照旧是孔明为他代言,又见面了,早料到你还会再次光顾。响指说,你讲的故事很难忘。孔明说,谢谢,谢谢你没有把那当成一场表演。响指说,故事才是重点,对吧。
孔明代咏金跟响指唠起了嗑。响指问起两个名字的由来,孔明说,孔明两个字就是全部,没什么可赘述的。而咏金是他给自己起的艺名,意思是,张口咏出的是金子。我看向咏金,插了一嘴,那为什么你一直不张口讲话?孔明答,因为沉默是金。它绘声绘色说起,几年前刚演出时,是咏金分饰两角,用原生嗓音与腹语交错展开对话,玩偶只是活跃气氛的道具。可演了段时间发觉,单独让玩偶讲腹语效果更佳,更受观众欢迎,往后他索性不再出声,主动放弃正常说话的权利,将故事交予孔明讲述。响指说,这么说来,是你霸占了咏金开口的机会。孔明摇头,不,有的声音注定该由我发出。
说完,孔明话锋一转,换上副嬉笑表情,张口为响指讲起故事。一位新的人物登场。哑女墨莲。
墨莲唱歌,在一间名叫悬河的地下舞厅。悬河舞厅的特色不是蹦迪跳舞,自然也不会是听歌。主打项目是莎莎舞。女性免费入场,男性门票五十,不限时长,酒水畅饮。舞厅内灯光极暗,这再正常不过。世上有许多地方都暗,太阳明晃晃照下来,反倒照出更多阴影跟暗角。舞厅中心是座巨大的圆形舞池,像个明摆着的陷阱,可总有人往里跳,一具具年轻或衰老的身躯反复将它填满(衰老的总是占多数)。靠近出口的拐角是处自助吧台,供应的尽是廉价酒水,啤酒兑过自来水,越喝越清醒。关键还胀肚子,没喝多少就想往厕所跑,可厕所位于一条街外。一旦出了门,门票概不作数,想进场得再掏五十续上,这是悬河舞厅的隐形规则,总有生客中招。舞台在吧台斜对角,两平方大小,插根立杆麦克风,便是墨莲的岗位了。这种场合没人会听她唱歌。严格意义上讲,她那甚至都算不上唱歌。她只是就着激烈的DJ背景音乐哼唱,用歌声为伴奏伴奏。晃眼灯光中,身子被节奏操控摆晃,她望向密密麻麻的人头,像浸入一口热汤锅,遥迢的过去和未来在视线内忽明忽暗,上下沉浮。舞厅老板雇她站上台唱歌,不是因为她唱得多好,要真唱得好,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方卖唱;也不是图她的外貌,实际上墨莲长相泯然众人,该凸和翘的部位,偏偏孕出平原一片。花那笔钱是为了应付相关部门。穿制服的人突击检查时,老板可以说,客人们来悬河舞厅是为了听歌,欣赏音乐,大家陶醉在墨莲勾人心魄的歌声里,两两忘情跳起舞来,这合理吧。霓虹灯球闪烁,音浪循环翻滚,舞池里的人扮演浑浊水波,随惯性阵阵摆荡,摇晃,幽暗中浪花朵朵。迪斯科鼓点打掩护,喧乱下男女贴聚,蹦擦蹦蹦擦,纵情来摩擦,每隔一会儿人群被摇匀,打散重组。台上的墨莲已记不清有多久没听清过自己的歌声了。一群舞女穿梭舞池之中,以摇曳身姿作饵,游走垂钓,等一双爪子咬钩伸向腰身或胸脯,收竿贴上前,摩擦数分钟后索取钞票,默认价二十,上不封顶。舞厅从中抽成,按日结算。舞女年龄三十往上者居多,社会上没多少位置收留,在家不愿做男人附庸,迫于生计进的舞厅,表面是以肉身抵押,本质是拿尊严提现。墨莲跟舞女没什么分别,只不过她的筹码是歌声,可有可无的歌声。一晚,舞厅音响毫无预兆出现故障,几道刺耳杂音后,背景音乐戛然而断,人们仍保持舞动摩挲的姿态,集体僵在原地。墨莲未察觉到出了状况,像往常一般自顾自吟唱,只觉今天话筒出奇配合,嗓音也没掉链子,轻易便将伴奏声盖过。半首歌后,她瞥向台下,舞池干涸,人群没再摆荡,灯光也停止了闪晃,每一张脸都朝向舞台,露出专情神色,被她的歌声捕获。在那之后,光顾舞厅的客人,有相当一部分是奔着墨莲来的。他们站在舞池中,为她的歌声倾耳,掀去黏腻的狗皮膏药般,掀去贴上身的舞女。甚至不少人愿意付费点歌,为她送花打赏。整条街都流传,悬河舞厅出了位民间歌星。随着墨莲人气渐旺,舞女们的业务一蹶不振。那晚墨莲下班后,六七名舞女尾随她而去,将她堵入一条死胡同。其余舞女押住墨莲,年纪最长的舞女怨气最深,她掏出包内从五金店顺的一把螺丝,硬生生塞进墨莲嘴里,逼她吞下。墨莲口喷鲜血,被送去医院洗胃,声带严重损伤,还染上破伤风,差点没命。痊愈后,嗓子再无法出声。墨莲就这么成了哑巴。悬河舞厅再度成为莎莎舞的天下。舞厅老板可怜墨莲,还雇她站在舞台上,抱话筒对口型假唱,妄想吸引来不明内情的客人,为她倾囊。对墨莲来说,只要还在张口唱,就不算真的哑。故事到此结束。墨莲至今还在悬河舞厅唱歌,无声的歌。
四
听完后,有双手抓住我的手鼓掌,有道声音替我出声,说,我记住墨莲了,哑女墨莲。响指打断我,不,是歌女墨莲。
我主动扫码付钱,正打算问问孔明,墨莲这个人物是从何而来的。一抬头,车厢东南角一片空,咏金不见了踪影。响指推测,兴许咏金为了避开车厢巡逻员的纠缠,到站开门的一刹钻出车厢了。我与响指探讨,你认为故事里的墨莲,是咏金身边的真实人物,还是他道听途说,抑或纯粹是瞎编的?这对我来说很重要。重要?居然有人对你重要?真是稀奇。我大度地过滤掉响指的嘲意,说,尽管没真正听过她唱歌,但这个故事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我走进过悬河舞厅,迷上了她的歌声。地铁广播响起,我们坐过站了。
我饥肠辘辘,跟响指患上同一种病,也等不及想再听咏金用腹语讲故事了。他是对的,腹语只是用于装盛的餐盘,故事才是主菜。走出地铁站,天竟然这么黑了,黑到极致透出一层白,像夜幕蜕的皮。响指说,我一直在想,那只玩偶为什么叫孔明。我提出猜想,难道是致敬诸葛孔明?还是姓孔名明?响指也一股脑抛出他的推度。那孔明会不会是咏金的本名?或者是他的一位朋友,一个搭档?也许孔明失踪了,或是无法再进行表演,他便为玩偶取名孔明,让这个名字时刻伴随身旁,陪他走遍各地。你都快替他编出一个新的故事了,我啧啧道。
有一点我与响指观点一致。孔明是孔明,咏金是咏金,他们是两个独立个体。如果真是咏金主动放弃说话,那证明他需要孔明,用来替他维持住腹语艺人的身份,他该感谢孔明,对吧。最后,响指意味深长地说,腹语腹语,岂不是意味着,说出的都是内心肺腑之言。
回到出租屋,我尝试自学腹语,把气音往腹腔里咽,呛得直咳嗽,无端学出场重感冒。我相信以响指的性子,他一定早练过千百回了,说不准他已悟通了讲腹语的窍门。
深夜,响指似乎灵感爆发,往我的对话框内发来无数条长语音。我被提示音吵醒,点开听,响指话音里喘着粗气,背景音里有林叶晃响,风声呼啸。我知道他在哪儿。睡意全无,我翻身下床,闯入清寂夜色,走向那座半山去找响指。途中,我点开他的语音当伴奏,听着听着,不自觉放慢脚步。他讲了童年的糗事。父母离异后,他到处跟同学炫耀,父母分别给他找了新的爸妈。他有两倍的父母。可过年时,谁也没回来看他,他才发现原来他们的爱是负数,乘二后变得更少了,还倒欠。一个小学二年级知识点送给各位。他讲有个朋友姓代,曾经跟他关系很铁,共享过裤衩子,字面意义上。后来他借了网贷逾期不还,担保人填响指的信息,敢情姓的是贷款的贷,为了一朝背刺,埋了整整五年伏笔。他讲了许多过去,被同学霸凌,感情不顺,无处安放的自尊心,他说,有些人潇洒,是因为无依无靠。每一段都塞满爆梗,笑点密集,可我却忍不住鼻酸。听得出来,这些段子多半源自现实。他把过往真实经历当素材,揉碎制成笑料,观众捧腹的同时,也是在取笑自己。
可从始至终,响指都语气轻快,故作滑稽,我可以想象得出,讲这些时他的肢体语言一定格外丰富,做出各种不属于他的搞怪表情。来到半山脚下,空寂无人,我抬头望向山顶,相信林中会有一道身影正在穿梭,口中念念有词。我毫不犹豫,抬脚向上攀爬,紧跟响指的步伐。
也许是音频传输压缩失真,也许由于夜风过猛,那道嗓音听久了,变得极不像响指。此刻的他,俨然成了一名成熟的脱口秀演员,直面过去,发出独属自己的声音。可我怎么听都像演出来的。一种塑造出的人设,专供脱口秀舞台。脱离这个身份,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响指吗?我气喘吁吁,终于爬上半山峰顶,天色微明,天边聚积厚重云层,太阳要想拨开,得费不少功夫。我绕山顶一圈,没见响指的身影,只有我独享整个清晨的风和白雾。
这天周六,我本该照常上班,但昨天我顶住主管的冷眼,扯谎请了病假。下午七点响指有场脱口秀表演,他提早几天向我发出邀约,说讲的是他打磨多时的压箱底段子,绝对一炮而红,非让我去为他做个见证。
街头跟响指碰面时,飘了点细雨,他缩起脖子,瘦猴一只,与我印象中的身形有所差距。那晚被他戏弄了一遭,我内心生出不少成见。我狭隘地猜测,他上台握住话筒时浑身发颤,患上口吃,讲的段子观众全没接住,演得一塌糊涂,他备受打击,从此哑然失声。我们一块向地铁站走去,不知谁起的头,探讨起微博热搜话题,一名粉色头发女孩因网暴跳楼身亡。响指说,语言有时能杀人。我表示赞同,将焦点往他身上引,就像你,三两句话夹枪带棒,多伤人。响指接着说,语言有时也能改变一个人,堪比救人一命。我提出质疑,说话也能救人命?你会不会太夸大其词了。比如谈判专家,还有心理医生,响指言辞激烈起来,甚至陌生人的一句鼓励或安慰。太多了,不要小瞧语言的力量。我不留情地说,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拐过道街口,迎面撞上咏金。
他把孔明护在胸前,为它避雨,自己头和肩部被雨打湿。响指感慨,咏金还真是在乎那只玩偶。而我却认为,他只是一件足够尽职的道具。响指跟咏金打招呼,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孔明缩在咏金怀里,低声说,看来我们缘分不浅,你们也去地铁站?还想听腹语?响指说,对,欲罢不能。孔明挥摆细肢说,难得呀,现在没多少人愿意听腹语了,都认为是坑蒙拐骗的把戏。腹语这项绝技,快失传了吧,响指说,实不相瞒,我搞的也是语言艺术,想拜你为师。见孔明不作声,他补充道,如果收费,我愿意付。我指责响指,你未免太庸俗了,难不成讲腹语还有什么加盟费之说?孔明说,腹语嘛,人人想讲都会讲,嘴都不用张,用不着我教。看你这么捧场,待会儿赠你一个故事吧。响指两眼放光,迫不及待说,现在就讲吧。孔明摇头,讲腹语是分场合的。
我们一块走进侯潮门地铁站,过安检,乘扶梯,站台黄线外排队等候。登上三号线前,咏金与正常乘客无甚区别,那身怪异打扮也并不醒目,自然地融入人群。可一进入车厢,他立马变得突兀,如有道聚光灯打下,尤其显眼。摆晃间我们走向末尾车厢,东南角,我和响指用期待铸出一座无形舞台。咏金站定,抬手让孔明登台亮相。我和响指竖起双耳,屏息凝神,像两名虔诚的信徒,等待肚仙显圣,承接神迹降临。
就在此时,车厢底部突然发出阵巨大摩擦声响,灯光暗灭,列车失控刹停,所有乘客被惯性推移,往前扑倒。我和响指摔向扶手,胸口闷痛。车厢内乱作一团,惊叫阵阵,身旁传出一声刺耳呜咽。响指打开手机照明,见咏金一脸慌促,手上的玩偶不翼而飞。我们对视一眼,发疯般遍地搜寻,打心底里担忧孔明,担忧再听不到它口中未讲出的故事。事故原因未知,也许电力故障,也许有人卧轨,列车最终停在一条地底隧道内,窗外幽暗,像片茫茫黑海。我在内心为地铁的觉醒感到欣慰,同时又谴责它,觉醒得太不是时候。恐慌在车厢内蔓延数分钟,大部分人逐渐产生耐受性,接纳当下处境,恢复镇定恢复冷漠。手机信号丢失,应急开门按钮不管用,乘客们集体陷入犹豫,无人敢挺身站出取下破窗器,砸窗逃命。几分钟后,咏金在两列车厢的连接处找回了孔明,他从一名惊惶失措老无所依的落魄男人,重新成为一位身怀绝技的腹语大师。
人群被困三号线车厢内,束手无策。乘务人员对讲机中循环喊,请各位乘客不要惊慌,待在车厢内切勿走动,耐心等待救援。这句带有警告意味的播报令绝望的灰烬重燃,乘客再次埋头浸入恐悸之中,拍门捶地,惊叫哭喊。黑暗中人们情绪决堤,相互辱骂大打出手,仿如末日来临。我目视前方,悲哀地想,如果我的生命在此终结,深埋地底,那世上就不会有多少人知道,存在过我这样一个人了。
咏金将孔明套上左手,站回那处角落,背过身去,屏蔽杂音,将身后的哄乱情景当做实时背景画面,好戏照常开场。
我本就是个无法再开口说话的人。年轻时体虚,喜欢喝烫水,吃热食,烈酒一口闷。三十七岁那年,进急诊拔鱼刺,查出食道癌,医生说我喉咙里塞了团烂肉。为了治病,我试过各种偏方,吞过烧红的炭,一度想寻死,喝过半口百草枯。做手术切除声带,我勉强保住性命,成了个哑巴。过了段没法出声的日子,憋得慌,没人把我当正常人看,常常被无视,丧失话语权,眼睛、耳朵像是跟嘴巴一同失灵,甚至感觉整个身体也报废了。我便开始钻研,怎么才能再次说话。自己琢磨半年多,摸索出一个方法。我把大量空气吞入胃里,通过打嗝吐出,震动食管发声。说一句话,耗两口气,虽然费劲,好歹能出声了。后来有人推荐我买电子喉,原理同样是震动食管出声,省不少力气。出声解决了,还有个难点在于发音,要想清晰准确,比登天难。我苦练七年,才能跟人无障碍对话。有一年,我在外地迷了路,误入一场杂技演出,无意间看到民间艺人表演腹语,简直像仙人指路,宿命般的揭示。我开始自学腹语,结合食管共振,没多久就掌握了要诀,学会如何讲腹语。花了三年时间,我可以用腹语清晰朗诵出整首《沁园春·雪》,唱上一段《苏三起解》。有时面朝镜子练习腹语,我控制嘴巴和面部肌肉保持静止,声音好似是从腹部传出的,来自另一个人。这并非错觉。讲腹语的时间愈久,我愈发确认一点——自己体内存在另一个人。每当我需要开口,他就从我手上夺走操控权,霸占住我的身体,发出属于他的声音。之后再讲腹语,我不断尝试切换语速,改变语调,调整音色,制造出一道道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嗓音。可体内的人非但没有消失,相反,更多人一个个先后冒出,吵着嚷着,跟我争夺说话的权利。身体里装纳下越来越多人物,紊乱失调,不仅说腹语,连日常举止行走,我也渐渐无法再掌控自己。我这副躯体快被他们瓜分了。多年磨合之下,我做出让步,与众人约法三章,每个人按顺序轮流说话,大家总算是和谐相处,鲜少会起争执。我可以一边讲腹语一边抽烟,一边讲腹语一边喝水,一边讲腹语一边吃饭,效率成倍提高。我也逐渐看清,体内冒出再多人,我们都是站同一个阵营,共享同一具身体同一副面孔,我即万物,万物即我。
讲到一半时,我和响指便意识到,这不是一个以故事人物口吻讲述的故事,而是咏金,或者孔明的亲身经历。我听出是故事中被侵占的本人,在趁机变相向我们求救,响指则持相反意见,他认为,是此人自愿做自己的手偶。他出声质疑孔明,这个故事太扯了,可信度不高,讲个腹语而已,体内怎么可能冒出人来。激将法,响指真贪心。孔明收起脸上笑意,说,你不信?响指摇头,我不信。孔明与咏金对视,一场无声的谈判。孔明扭过头来说,那就让大家轮番亮个嗓。随后,孔明张口,发出不同话音,整整七种,接力从玩偶口中涌出,语速有别,语调不一,音色各异。最后一句,七种声音混杂重叠,叽里咕噜,无法听清,像一个哑巴在绝望呜咽。
他们同口异声说的是:千万要把故事讲下去。
响指郑重点了点头,问孔明,可以让咏金本人出来说几句吗?孔明说,咏金就是孔明,孔明就是咏金。我在心中翻译了下,意思是,咏金从未张过口,咏金又一直在发声。响指又问,为什么送给我这样一个故事?没等孔明作答,我补充问,还有王海、墨莲的故事,你给许多人讲过吧?孔明话音朦胧,说,有些故事,有些人,难道不值得让更多人听见,并永远记住吗?
我被咏金眼中流露的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金子一般闪烁的物质镇住。我当即明白,不止三号线,不止地铁,不止这座城市,咏金和孔明去过许多地方,并且还将去到天南海北,反复讲王海、墨莲和“我”的故事给更多人听。他们相信只要讲得足够多,那些故事和人,就会被人们记得越深越久,永不消逝。
响指表演脱口秀的时间就快到了。我为他心急如焚。如愿听完故事,用腹语讲的故事,我死而无憾,可响指不能跟我一起被三号线困住。我突然对他信心满怀,站上舞台后,他会讲出职业生涯中最好的一场脱口秀,一鸣惊人,被掌声与笑声团团包围。
在我心里,你是真正的腹语大师,你们。响指满脸恭敬跟咏金道别,问,你们为什么要用腹语,反复讲那些人和事?孔明张开口,但我和响指都听出,话音是从咏金嘴里发出的。他说,怎么讲不重要,重要是的,你在讲什么。
车厢内闷热难耐,氧气含量下降,有人呼吸不畅,窒息倒地。响指冲向窗前,打开红色防护罩,取出安全锤,对准车窗玻璃四角,猛力敲击。玻璃迸碎一地,响指从裂洞内爬出,伸出手邀我,去做他的第一观众。我没有犹豫,迈步踩上座椅,钻出窗洞前回头看了一眼,车厢内咏金的身影消失无踪。我和响指跳下列车,畏罪逃亡般,沿铁轨跑向隧道出口。逃出隧道那一瞬,我真切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响声,涌向隧道另一头,被掩住的,一定还有阵阵雀跃的咆哮。
响指准时抵达剧场,钻进后台工作间。我混过安检,潜入观众席。心脏疾速跳动,手心出汗,口干舌燥,我竟像期待咏金的腹语表演一样,期待起响指的脱口秀。七点,主持人开场活跃气氛,雷打不动的互动环节。我按捺不住,频频瞥向后台,引起主持人注意。他拿我开涮说,这位兄弟,你找什么呢?第一次看脱口秀吧,跟你普及一下,脱口秀台上就是只有一名演员,不会再有别的隐形人。观众席爆发笑声。数分钟后,响指手持话筒登场,换了身得体服装,化上淡妆,抓过发型,神色自若,我一眼看出,此刻站在台上的,不是脱口秀演员响指,而是真实的向帜。这不会是一场表演。自然,他也不会是孤身一人。
聚光灯打下,演出正式开始。响指举起话筒,嘴唇微张,没有出声。直到演出结束,他全程未发一言。而我沉浸在那道无声的讲述中,发出阵阵大笑,不断为他鼓掌欢呼。响指真的献上了一场无懈可击的脱口秀演出。我明白,他得到了咏金的真传,他会一直把故事讲下去。
工作日,我精神焕发回到岗位,满怀无法言喻的暗喜,拨打一个个陌生号码。接通后,我切换一种极富魔力的嗓音,对电话那头说,非常抱歉占用您的宝贵时间,请问想不想听一个故事?有个会讲腹语的人叫咏金,他有只玩偶叫孔明。反过来也成立。有只会说话的玩偶叫孔明,它有个搭档叫咏金。他们时常在地铁三号线上表演腹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