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定的餐食,快慰着平凡的我们
一
感冒了,味觉和嗅觉尽失,还总是饿。每次感冒,身体对食物的需求无比强烈。
平素食量很小。可是一旦感冒,便饿得躺不住,一次次摇摇晃晃爬起来吃蛋糕,拼命饮水。熬到中午11点,异常想要吃一份真正的煲仔饭。此刻别无其他,煲仔饭是最最想吃的。
静等一小时,终于门铃响。打开纸质餐盒,金灿灿的锅巴从天而降——让泪水汪汪的眼睛好治愈。纵然闻不到锅巴的香气,但口腔内持续的嘣脆声,令我的听觉更加治愈。一个嗅觉味觉尽失的碳基生命像猪一样埋头苦吃,先将整块锅巴嚼完,一撮小青菜吃完,几片牛肉吃完。猪排骨太多了,余外全是浸了汤汁的米饭。
慢慢,有了饱腹感,剩下三分之一肉、饭。身体不曾有过如此享受,病仿佛也轻了一点儿,除了药物造成的晕眩感。
多年前,在小城,每逢感冒,我总爱去吃一顿麻辣烫,辣得刺溜吸气,慢慢地,浑身起了汗意,鼻腔也通了,走出屋子,浑身轻了一大截。彼时,各类化学香精尚未发明出来,经常光顾的那家麻辣烫,底汤由大骨熬出。这锅汤洋溢着大骨久炖的鲜香。
店主是一名中年女子。每到冬天,她穿一身浅粉袄裤,头发挽起,右手握着一双巨长的竹筷,默默站在大锅前烫菜。她丈夫默默打下手,从不多言。一次,听到她对朋友言,下岗没什么可怕的,有一双手,勤快点,就饿不死。
她天天起早贪黑,真材实料地做生意。当然,她家麻辣烫比别家要贵。别家汤底大多由胡椒粉、八角粉等勾兑而成,吃不出大骨汤的鲜。
味蕾的记忆如此绵长恒久。许多年过去,我一直忘不了这家店。有一年回小城过年。年三十下午,我一个自异乡回来的傻子,骑车去离家颇远的那条街寻找麻辣烫,可惜关了门。
而后,每次回小城,我们开车绕来绕去,吃遍巷口麻辣烫无数,皆不及她家的好,好到“春风十里不如你”。小店早已不在,那女子怕也已60余岁,带带孙辈、打打麻将安享晚年了。当年的年轻食客早已白发丛生,何况那个烫菜人?
二
我如今居住的这座城市,地处江淮,南不南,北不北。小食大多粗粝,曾亲见炸油条摊主去私人小超市抱回一捆千张,抽一张卷上油条。买的人也不以为意。简直惊骇,这都是怎么吃下去的?偶尔馋极,去小摊买一份糯米饭。入口,个别饭粒夹生。何以如此粗放?
我妈家不远处是所聋哑学校,学校对面那家糯米饭确乎美味。每一粒糯米都是过筛的,碎米全部剔除。蒸出来亮晶晶,口感软糯香韧,浇一勺汤汁,又是别一番滋味。千张丝蒸得冒油,肉软烂鲜香。仅此一份肉糯米饭,北地人永远做不来,缺乏那一种精细。
每次回小城看望父母,头天我便怂恿小孩,翌日晨我们起个大早,最好四点半起,这样开两小时车,就能赶得上吃早点了。
一日,停留于微信视频,津津有味地看一位江阴的卖鱼人直播。他卖鲥鱼,拿着尺子量来量去,还教人烧法。鲥鱼吃本味,清蒸即可。看得唾液翻涌,且有一股冲动,想立刻买张高铁票去江阴。我要吃从水里刚刚捞上来的活鲥鱼。不求多,半条足矣,热气腾腾上桌。步骤我都想好了,先将软糯的鱼鳞吃下去,再慢慢品鱼肉。刺多也不急的,坐在秋风里仔细地剔,耐心地抿……
海棠无香,鲥鱼多刺,《红楼梦》未完。这是张爱玲三大恨。自古以来,根本就不曾有什么圆满人生。
一直苦恼买不到好牛肉,也懒得做。冬天,我们这座城市有一家连锁卤菜店,售卖红烧牛腩。夜里散步,恰巧碰见打折,则买一份。翌日,牛腩煲烧开,加一份土豆,小火慢炖,一直至土豆起沙。小孩言,土豆比牛肉好吃。末了,砂锅底结的一层土豆糊糊也不浪费,被我们用勺子挖起吃下去,连勺子也愿意舔一舔。谁能形容出土豆糊糊焦香的滋味呢?
这也是时时想起的生命中几顿饭的快乐。
三
厨房里平凡饭菜飘出的香气,特别令人留恋。肉类咕噜咕噜炖在砂罐里,五花肉在铁锅里滋滋冒油,鸡蛋在猪油中噼啪作响,洋葱丝在油锅里蹦跳,四季豆在烈火上炝炒断生……食物散发出的气息,都曾深深治愈过我。
这是一生中可以抓得住的笃定。
凛寒之冬,晴少阴多,窗外的天灰蒙蒙,到处皆是凋敝之象,让人情绪一落千丈。可是,到了饭点,不得不下厨,切切洗洗炒炒,人又慢慢活泛过来了,是平凡食物释放出的香气安慰着我们了。
每次清洗黄心乌、小白菜时,我总喜欢抓一把放鼻前闻嗅,怎么那么清新甘洌?切洗花菜、西兰花时,当老秆即将被扔进垃圾桶前的一瞬,我总下意识再闻一闻那特有的蔬菜气,是深深的治愈感。甘蓝属的菜味同样好闻,莲花白、紫甘蓝以及生菜的气息,无一不清新。好比情绪一落千丈时,连书也读不进,只能听听古典乐了。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马勒……用他们伟大的音符一次次挽救着我,让我得到深刻的安慰,灵魂似也一并升华,看世间一切如初,内心湖一样宁静。
吃,是生命中触手可及的快乐。
四
最怀念孩子奶奶做的一道汤。炖一只老母鸡,中餐吃剩以后,老太太将鸡骨拆去,撕成鸡丝备用。晚餐前,老太太打许多鸡蛋,不加水,蒸满满一碗鸡蛋糕,再切成小小正方形,可以看见一个个蜂窝孔。鸡汤鸡丝再次顶开,放泡发好的木耳、鸡蛋糕进去,比头顿吃的鸡汤还要鲜美无匹。如今,老太太患病多年,快将所有亲人都遗忘了。我们再也吃不到那道汤了。
每个人都有怀念的妈妈菜吧。我妈烧鱼美味。她性子慢,喜欢将鱼煎了,小火慢炖。有一句古谚叫“千滚豆腐万滚鱼”。我还怀念外婆腌的咸豆渣。新鲜生豆渣焙熟,腌制,发酵。吃时,从罐中掏一碗,蒸一蒸。这个时代太快了,没有多少人舍得花时间去做这么耗神的小菜。
一天早晨,头脑昏沉中,忽然读到朱毅教授的一条微博,将我深深打动,一骨碌爬起,决定自己做饭,不再点外卖了。也就买了两根秋萝卜,放点前胛肉进去,烀一烀。也是一顿。平凡的人,吃平凡的菜,一顿一顿就是这么过来的,似乎唯有一日三餐,是容易抓得住的东西。
感谢朱毅教授,她如是说:“今天接受一个年轻记者采访,她说为啥中国人对吃这么在意。我说着说着眼眶要红了。普通人的生命就是一顿又一顿饭。普通人家的感情,就是一起吃一顿又一顿饭,所以不愿意将就和糊弄。为啥对不明不白的吃生气,因为吃就是普通人最在乎的事,糊弄啥也不愿糊弄了日子,吃就是日子的根。这朴素的盼头,朴素的幸福,怎么都该被理解和尊重。以前也带孩子吃过某某连锁店,吃啥记不得了,只记得主要看孩子吃,自己没怎么舍得吃。”
朱教授一句“自己没怎么舍得吃”,触动我的心弦,喉咙里有哽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