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5年第6期|王威廉:深潜与告别:晚年陶渊明
晚年的陶渊明,面对生命的黄昏,他以一种超然的姿态,直面生死问题。他在《形影神三首》中,用形、影、神三者之间的对话,给我们呈现了一场多声部的小型诗剧,深刻地探讨了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本质。这些诗句不仅表达了他对生命无常的深刻理解,也透露出他对命运坦然接受。《形影神三首》因为对人生哲学进行了深刻论述,历来被各种陶渊明诗选列为其五言诗的开篇之作。
他身患疾病,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他在《答庞参军》中写道:“吾抱疾多年,不复为文。”但他不写则已,一写又是石破天惊的诗章《拟挽歌辞三首》。在诗中,患病的陶渊明居然用第一人称直接想象和书写自己的死亡,提前为自己唱起了挽歌。
在生命即将终结之际,陶渊明又一次打破陈规,写出了千古奇文:他给即将死去的自己写了《自祭文》,而祭文自古以来都是在人过世之后由他人书写的。我们可以想见陶渊明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坚韧与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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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陶渊明的时代,他的家乡浔阳是一个人文荟萃的地方。因此,陶渊明的精神生活不仅仅是关起门来自己读书写诗,他还交往了浔阳当地的各种文化名流。
东晋末年的乱世,在浔阳附近当隐士的不止陶渊明一人,历史上还有“浔阳三隐”之说。另外两位隐士是刘程之和周续之。这两位都是大学问家,对道家与佛家的思想都很有研究。陶渊明跟他们交往密切,都留下了唱和之诗。
刘程之,曾任宜昌、柴桑两地县令,故而也被称为刘柴桑。他在东晋灭亡之后,隐居庐山,皈依佛门,改名为“遗民”。顺便说一下,陶渊明在这个历史大变局时刻也给自己改名了,改为“潜”,他要在田园中进一步“深潜”,要更加彻底和绝对。
陶渊明在《酬刘柴桑》中写道:“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当能想象,他们是极为熟悉的,常常一起结伴而游。
陶渊明跟周续之的关系更有意思,在周续之还没有当隐士的时候,陶渊明就写诗给他,劝他回来当隐士:“老夫有所爱,思与尔为邻。愿言诲诸子,从我颍水滨。”
周续之后来确实当了隐士,但他跟刘程之一样,是隐于庐山,皈依了佛门。
在这里简单说下背景:佛教自东汉时期传入中国之后,首先是在知识分子层面引起了很大的影响。佛教的哲学思想激起了热烈的讨论。陶渊明生活的时期,士人们也喜欢谈玄学,以《老子》《庄子》和《周易》为轴心,同时纳入儒家和佛家的很多思想。可以说,那是一个思想热度很高的时期。而当时庐山的东林寺是一个佛学中心,出现了一个在中国佛教史上不得不提的大人物:慧远大师。慧远的佛学造诣深厚,团结了当时很多一流的知识分子,共有123人,成立了结莲社,是佛教史上最早的结社之一。他专修“净土”之法,因此被后世尊为“净土宗”初祖。
由于慧远大师的人格魅力,陶渊明的这两位隐士朋友刘程之和周续之也都被折服,成了结莲社的成员,而且还因为贡献巨大,被列入“十八高贤”当中。
因此,这两位朋友就一直力邀陶渊明离开田园,去庐山归隐,也就是皈依佛门,或是当居士。陶渊明一开始只是笑笑,并不当真。但后来,在跟这两位朋友聊天时,他们的言辞越来越恳切,陶渊明回到家,思虑再三,专门写了一首诗《酬刘柴桑》,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去庐山归隐。
诗的大致意思是这样的:山里的景色一直在召唤我,为什么我还在这里犹豫不决?只因为那些亲友的牵绊,我不忍心一个人去独自隐居。最近,我的心情还不错,因为我的茅屋已经修缮好了,新开垦的田地也准备好了。眼看东风带来了一些寒意,我便喝着春酒解解乏。女儿陪在我身边,她也给了我很多安慰。世事纷扰,我已经习惯了与它们保持距离。既然耕田种地、纺衣织布,就能完全满足我的生活需要,那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奢求的呢?时间流逝,百年之后,我们的名声和身体都会消失,就像被树荫遮蔽一样。
陶渊明就这样婉拒了归隐庐山的邀约。
但陶渊明不是思想封闭的人。虽然他对士人的悲悯、对时代的关切,让他的思想倾向偏向于务实的儒家,但他对道家和佛家思想也是很感兴趣的,儒释道三家在他身上都有所体现,他只是不会把自己摆在一个信徒的位置上,他要做真正的自己。所以,他继续跟朋友们谈天说地,一来二去,在朋友们的介绍下,他跟慧远大师也成了好朋友。
有一则名为“虎溪三笑”的故事流传至今。
慧远大师为了表达自己对佛法的虔诚和对世俗的超脱,立下了一个严格的誓约:“影不出户,迹不入俗,送客不过虎溪桥。”他说到做到,严格执行,从未踏出过虎溪桥。
这天,陶渊明和他的道士朋友陆修静去拜访慧远大师。三人一见如故,谈得非常投机。他们讨论了哲学、宗教、自然和人生的种种话题,彼此的思想和见解一直在激烈碰撞,并获得源源不断的启示。他们从白天聊到了黄昏,眼看夜色来临,山路行走危险,慧远不得不送两位客人离开。
慧远本应按照自己的誓约,在虎溪桥边止步,但他与陶渊明和陆修静的谈话太投入了,以至于他不自觉地继续前行。他们边走边谈,完全忘记了时间和地点,直到一声虎啸从密林中传来,三人才惊觉他们早已越过了虎溪桥。三人深觉畅快,哈哈大笑,执礼作别。慧远虽然违反了誓约,但这次违反却是如此自然和愉快。
这种深度交流,不仅加深了他们的友谊,也象征着儒释道三种思想的融合。后人为了纪念这次意义深远的会面,在他们分手的地方修建了“三笑亭”,并创作了许多以“虎溪三笑”为题材的绘画和诗歌,以此表达对三教融合的赞美。比如孟浩然就写过:“日暮辞远公,虎溪相送出。”李白也写过:“笑别庐山远,何烦过虎溪。”
人的思想是不可能凭空诞生的,都是时代的产物。通过陶渊明的这些交往,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陶渊明的思想是如何形成的。
玄学、佛学对生命本质提出过一些思考,但陶渊明决定做出自己的探索。这一年,陶渊明四十九岁。在古代,这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年龄了。年近半百,他也需要更加深刻地思考生命的意义。
那是一个宁静的午后,陶渊明独自坐在窗前,心中充满了对生命意义的无限思考。他凝望着柳树,看着柳树的影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在阳光下越拉越长。忽然,他来了灵感。人活着,人的身体就像是那棵具有实体形状的树,而人的价值、意义以及虚名就像是那影子一般,人的生命不就是由形与影共同构成的吗?
他提起笔,先写了段开篇的序言:“无论是身份高贵的人还是低贱的人,无论是贤能的人还是愚昧的人,没有不是忙碌着去珍惜生命的,这真是让人感到非常困惑。因此,我在这里详尽地陈述了形体和影子所遭受的苦难,并通过神来阐释自然的道理,以此来解开这个困惑。那些有志之士,让我们一起来领会其中的深意吧。”
这段话表达了陶渊明对于人们不分贵贱、不论贤愚,都在忙碌地追求生命价值和长寿的困惑,他希望写诗来深入探讨这一主题,希望人们能够理解并超脱这种困惑。
他看着窗外树下的影子,写下了第一首诗的标题—《形赠影》,然后感叹道:“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他表达了对自然万物恒久的赞美,同时对比了人的生命却是短暂易逝的现实。
《形赠影》全诗如下: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
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
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
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
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
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
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诗中弥漫着既悲伤又洒脱的氛围。“形”对于身体自然是执着的,因此在“形”看来,人类虽然智慧,却无法像自然那样永恒。人死后,人无法感到亲朋是否还会思念自己,只剩下死者那些生前的物品,让活着的人心生哀伤。最后,“形”对“影”说:“我没有成仙的法术,你也应当对此深信不疑。也就是说,对死亡不要心存侥幸。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话,有酒就尽情畅饮,一定别推辞。”
“影”听了“形”的话,也做出了自己的回答,这便是第二首诗《影答形》。“影”对“形”的回答,体现了陶渊明对人生意义的真挚思索。
《影答形》全诗如下: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
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
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
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
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
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
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
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影”的立场,反映了陶渊明对立善和修身的重视:“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他提倡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道德的完善和精神的升华。
“影”也承认,生命无法永存,追求健康长寿的各种方式总显得如此笨拙。“影”真心希望能游历仙山,获得永生,但这道路遥不可及。“影”知道“形”是自己的源头,自己很难离开“形”,但自己有没有可能超越“形”呢?所以,“影”说道:“自从我与你相遇,悲喜总是相同。即使在阴影下短暂分离,在阳光下也会重聚。可是,这种相伴难以长久,最终都将黯然消逝。身体消失,名声也将随之消失,想起这些,我也不免感到深深的焦躁。因此,多做好事可以留下好名声,你为什么不全力以赴呢?虽然酒可以暂时让人忘却烦恼,但对于深层次的精神追求和生命意义的探索,酒的作用就微不足道了。”
我们都知道,形影不离,所以它们是利益共同体,但是,它们还是有所侧重的,“形”注重自身的物质性存在,而“影”则希望能够超越这种物质性,希望能够获得死后的不朽。因此,“影”比“形”有着更高的追求。
这个时候,“神”听到了“形”与“影”的对话,也加入了聊天。这就是有如神助的压卷之诗《神释》,全文如下: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
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
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
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
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
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
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
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神”的总结,才是陶渊明哲学思想的精华所在。“神”认为,宇宙公正无私,万物自然生长:“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死亡是生命的规律,有多少大人物、长寿者早都消失不见了。但“神”对“影”的追求也是不以为然的,“神”说:“做好事当然令人高兴,但谁能够真正肯定你,并为你加冕?反而每日思虑过重会伤害生命,真正的态度应该是顺其自然。”“神”的超然态度,揭示了陶渊明对命运的接受和超脱,最后,全诗落脚在传颂千古的名句之上:“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形影神三首》构成了一部简洁却深邃的三幕诗剧,显露出陶渊明哲思幽深的精神世界。
在陶渊明那里,“形”代表了人们对生命的执着和欲望,“影”象征着人们对生命意义的反思和探求,而“神”则是超脱世俗的智慧之声。生命不仅由形与影构成,更是由形、影、神这三者构成,神性本就内在于人的生命,因此,人可以超越自身的形、自身的影,跟自然造化融为一体。
读懂《形影神三首》,我们就会真正理解陶渊明为何不像其他隐士那样皈依佛门。陶渊明认为形神相互依赖,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而慧远则强调通过念佛三昧来达到涅槃的境界。陶渊明主张随顺自然,冥契自然,浑同造化,而慧远则主张通过修行和念佛来达到净土。陶渊明批评长生求仙之术,认为人生短暂,不如自然之永恒;而慧远则通过念佛三昧来追求精神上的长生。
陶渊明的态度就像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远远超前于他的时代。这来自他直面死亡的“存在的勇气”。
通过形、影、神的戏剧性对话,陶渊明展现了一个智者在面对生命终极问题时的内心挣扎和超然觉悟,从此也照亮了中国文学对生命意义的精神探索之路。它作为不朽的经典之作,在后世引发了许多重要的回响。
唐代白居易、宋代苏东坡都有相关的和诗,而到了近代,还有鲁迅采用形、影元素写成的散文诗《影的告别》等。
这就是陶渊明将生命哲学与艺术创新结合在一起所创造出的无穷魅力。
陶渊明的诗歌,常被简单归类为田园诗,但这种归类完全忽略了他作品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田园诗只是他创作的一部分,而陶渊明本人的思想、态度和文学成就远比“田园”二字所能概括的要丰富得多。他的诗歌中,既有对自然山水的热爱,也有对政治现实的深切关怀,更有对生命意义的深刻探求。
陶渊明的诗,初读觉得很抒情、很感性,但越读越深刻,这时,你才会发现,他在根本上是一个哲学家诗人。
2
陶渊明在五十一岁这年,生了一场大病。
他躺在病榻上,面容苍白,浑身乏力。夜晚,他望着窗外的昏黑,一点点思索着生命的本质。病魔的侵袭让他深知生命有始有终,他感到死亡的脚步在逼近。
于是,“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这句诗率先在他心间流淌而出。此刻的他,以一种超脱的姿态面对生死,他希望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和世人,不必为生命的终结过度悲伤与恐惧。
病中的陶渊明,思绪飘飞,回想起与友人畅饮的欢乐时光。这位爱酒的诗人,带着一丝幽默与遗憾,喃喃道:“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那些与朋友举杯共饮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可如今自己却在病榻生死未卜。他心中有着对未能尽情享受生活的遗憾,更是对人生乐趣的自嘲与珍视。
在与病魔抗争的时光里,陶渊明对人生哲理有了更深的见解。他在病榻上提起笔,写下:“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他深知,生前的名利荣辱,都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被淹没,如何度过有意义的一生,才是应当思考的问题。
随着病情的加重,陶渊明透过诗句描绘出死亡的场景,“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让世人深刻感受到生命的无常与脆弱。
他一连写了三首诗,命名为《挽歌诗》,有些版本名为《拟挽歌辞三首》。他要给病中的自己提前唱起挽歌。
他的《挽歌诗》至今读来依然悲凉异常,直击人心,因为人生的规律依然如此,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在这个快节奏、压力重重的时代,即便医疗水平不断进步,但疾病依然会发生,死亡依然会到来。陶渊明给予我们一种直面生命大限的勇气。
时光流转,让我们再次完整重温这三首诗:
其一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在第一首诗里,陶渊明直接书写他对生命规律的理解:每个生命都不可避免地会走向终结,因此,早逝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短暂或不完整,而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接下来他告诉我们,生命如此短暂,昨日我们同在人世,可今朝却已名列鬼录。生命的气息散向未知的地方,只留下枯槁之躯归于尘土。这时,他以第一人称视角来超越性地看自己死后的人间:孩子们哭泣着寻找父亲,朋友们为我哀悼。这个时候,你才会发现,生死之间,不再有得失的计较,不再有是非的辨别。千秋万岁之后,谁还会记得那些荣耀与耻辱?这时,他幽默起来:我所遗憾的,只是此生的美酒还未能尽兴畅饮。
其二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
第二首诗承接第一首的视角进一步展开描述,这堪称一种灵魂视角。春天的新酒上浮着泡沫,我却再无机会品尝。佳肴满桌,摆在我身体前方,亲朋围绕着我的身体哭泣。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我想看看这个世界,却失去了光明。我曾安睡于高堂,如今却长眠于荒野。人一旦离开人世,便再无归期。
其三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第三首诗想象了自己的出殡场景,把死亡的戏剧推向了高潮。荒草蔓延,白杨萧瑟。在九月的严霜中,我被送往遥远的郊外。四周无人,只有孤高的坟墓。马儿仰天长鸣,风也显得凄凉。幽暗的墓室关闭,千年都不会再有光进来。贤者与达官,对此也无能为力。送行的人终将散去,各自回家。亲人或许还有余悲,而旁人已开始歌唱。死亡,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把身体托放给山川大地,并与之融为一体。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早已成为古今传颂的豪迈之句。
恐惧死亡是人的本性,有人曾就死亡问题请教孔子,孔子却说:“未知生,焉知死。”所以中国古人对于死亡的直接描述是不多的。但陶渊明的伟大就在于此,他并不避讳,敢于直接描述,而且把自己置入死亡的语境。他也不像其他国家的诗人,借用宗教的力量,去描述天堂、巫术、转世等等;他就以一己之力,用一种极为坦诚、勇敢、质朴的方式直面死亡。在他看来,死亡就是生命的必然规律,不过是重新回归大地而已。他的这种思想,让远离宗教庇护的现代人深受抚慰。
3
陶渊明佝偻着枯干的脊背,坐在他的茅屋中,面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他已年过五十,身体日渐衰弱,心中充满了对孩子们的牵挂与期望,尽管孩子们已经长大,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生活。
夜越来越深,他决定提起笔,写下一封家书,他考虑到自己万一突然就过世了,这封信正好可以当成一封遗书。
因此,这封信既是他对儿子们的最后教诲,也是对自己一生的回顾。
信的开头,陶渊明便以一种豁达的态度,向儿子们阐述了生死的自然规律:“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能独免?”他用古代圣贤的例子,告诉儿子们生死是自然之事,无人能够逃避。
接着,他回忆了自己的一生:“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他坦诚地表达了自己性格中的刚直与不合时宜,以及因此带来的困顿与挫折。陶渊明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宁愿坚守清贫,也不愿违背自己的原则。
在信中,陶渊明也表达了对孩子们的愧疚:“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他感到遗憾的是,由于自己归隐田园的选择,让孩子们从小就经历了贫困与艰辛。但他给孩子们描述了他归隐之后在精神上获得的富足:“我读书有所收获,就高兴得忘了吃饭。我看到树木枝叶交错,听到不同季节的鸟鸣,也感到非常高兴。我常说五六月里,在北窗下躺着,遇到凉风一阵阵吹过,就觉得自己仿佛是远古的人。”
但他很快又开始反思和批评自己:“我的思想简单,见识少,总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这时,他提到了自己的病情:“疾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可能即将走到尽头,但他并不恐惧,因为他相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他进一步告诫儿子们要团结互助:“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他希望儿子们能够像古代的贤士一样,相互扶持,共同渡过难关。他还引用了《诗经》中的名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然孩子们可能无法达到这样的境界,但陶渊明希望他们能够怀有那样的理想。
最后,陶渊明以一种深沉而真挚的情感,结束了这封信:“汝其慎哉,吾复何言!”只要孩子们能够谨慎行事,按照自己的理想和做人的准则生活下去,他已经没有什么更多的话要说了。
这封《与子俨等疏》,不仅是陶渊明对孩子们的最后教诲,也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深刻反思。
告别完亲人,该告别自己了。
在生命的暮年,月光洒满窗棂的夜晚,陶渊明忽然无比真切地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已经非常近了。他决定为自己撰写一篇《自祭文》,以此审视自己的生与死,表达对生命和宇宙的最后感悟。
在历史上,都是人死之后,由别人来给逝者书写表达悼念深情的祭文,而陶渊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在此前写给自己的挽歌里,把自己死后的场景一幕幕都想象过了,如今,他要在最后的时刻好好悼念一下这个即将死去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死后,亲人和朋友们会悲伤痛哭,因此,他也想把自己的达观展示给他们,希望他们接受生命的无常,不必过于悲伤。
陶渊明从床上坐起,点亮了油灯,坐在书案前,望向窗外的明月,心中涌动着对生命无常的感慨。他喘着气,无助地感到每一个动作都是这般吃力。他再一次确证,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已是不可逆转的了。
时间如流水般匆匆而过,他虽未有显赫的功绩,但他选择了自己向往的生活,守护了自己生命的自由,因此,他感到心中无悔也无愧。
他提起笔,仅此一瞬间,泪水滑落,掉在纸上,洇湿了一小块。他要真正告别这人世,告别这躯体,甚至告别这灵魂。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他在《自祭文》的开篇先写了具体的时间,然后以季节的变迁和自然景象为引,表达了自己即将告别人世的哀愁。他回忆了自己的一生,从贫穷中走来,却始终保持着乐观和自在:无论是在田间劳作,还是在书卷中寻找知识的乐趣。
“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他将自己比作一名旅人,即将结束尘世的旅程,永远回归那个冥冥中的地方。他知道朋友们会为他来送行,带来新鲜的蔬菜和清酒,作为最后的祭奠。他对这些真情厚意表示感谢。
他想到了天道,茫茫大地,悠悠高天,正是天地孕育了万物与生命,他才得以降生人间。然后,他开始回忆自己生命中的无数瞬间,大意如下:
“自从我成为一个人,就遭遇到家境贫困的命运,饭筐水瓢里常常是空无一物,冬天里还穿着夏季的葛布衣服。可我仍然怀着欢快的心情去山谷中取水,背着柴火时还边走边唱,在昏暗简陋的茅舍中,我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从春到秋,田园中总是有活可干,又是除草又是培土,作物才能不断滋生繁衍。每当我捧起书籍,我心中无比欣欢;我拨动琴弦,觉得世界也是一片和谐。我冬天晒晒太阳,夏天沐浴于清泉。生活就是这样,辛勤耕作,不遗余力,然后心中就能悠闲自在。我乐于顺从天道的安排,听任命运的支配,就这样度过一生。我知道,每个人都唯恐自己的一生不能有所成就,所以格外珍惜时光,他们希望生前为世人所尊重,死后被世人思念。可惜啊,我自己却独行其是,竟是这样的与众不同,堪称异类。”
文章写到这里,悲情万分,对自己也似乎开始苛责,但他话锋一转,情感的基调开始提升,他用坚毅的语气开始表达自己的价值观:“我丝毫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不以受到宠爱为荣耀,因此,那污浊的社会岂能把我染黑?我虽然身居陋室,但我意气傲然,饮酒赋诗,快意平生。我识运知命,所以能无所顾念。今日,我这样死去,可说是没有什么遗恨了。当然了,坦白说,我虽然老了,但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留恋这隐居生活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我以年老而得善终,实际上是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你们将我葬在荒野之中,让我的魂魄得到安宁就行了。”
他心中已经越来越淡然,平静地交代着后事:“你们不用给我垒很高很大的坟,也不用在墓边植树,任时光自然流逝吧。我从不以生前的美誉为贵,当然也不会看重死后的歌颂。”
在《自祭文》的最后,他还是感慨了一句:“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如果换成今天的话说,那就是:
“人活着已经很难了,死又算得了什么呢?唉!”
两个月后,公元427年初冬,陶渊明在他庐山脚下的茅屋中静静离世了。
陶渊明的墓地位于庐山面阳山南坡,这里既符合他“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的意愿,又呈现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致。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我们距离那个“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陶渊明已经隔着一千五百九十八年了。他在《自祭文》中说:“我以春秋时期宋国大官桓魋(tuí)那样奢侈的墓葬而感到羞耻。”但今天,没有几个人知道桓魋是谁,他的墓葬甚至无法找到确切的地方。但那个叮嘱后人不要给自己垒高坟的陶渊明,人们却念念不忘,乃至妇孺皆知。人们还在他的墓地周围兴建起陶渊明故里园、陶渊明纪念馆,成为纪念他的重要场所。
如今,面对这个特立独行、悲苦一生却意志坚定的“异类”,人们用伟大来形容他。
作者简介:王威廉,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广东省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出版小说《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等,文论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等。部分作品译为英、韩、日、意、匈等文字在海外出版。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等。


